帝凰追寻
萧玦于马上回首。
方才那一刻,千万涌动的人群之中,隐约间似有一丝细微的呼唤,穿越重重喧嚷的阻隔,突然响在了耳侧。
那声音如此熟悉,以至于他立即惊喜回首,期盼着目光回转那一刻的嫣然花开。
然而他失望了,举目望去,千万张陌生的脸孔,千篇一律的漠然神情,人人都在匆匆前行,向着自己要去的方向,而身后暮色渐合,长河般的街道灯光燃起,一盏盏街灯星光般次第亮开,五色迷离花影如潮的繁华天衢之上,人流如河流,却载不动思念的沉重的小舟。
这是他治下的国土,他治下的子民,然而万千人海里,他却一不小心便失去了她的踪迹。
萧玦不愿死心的用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庞,甚至每个人的身形,希冀着能寻找到某个相似的轮廓。
他目光掠过街边一座寒伧却干净的小酒铺,黝黯屋角坐着一对男女,男子一抬头,发现了他的眼神,微笑着举起杯,向他姿态随意坦然的一照。
这位,想必是个沦落天涯的羁旅之人吧,看见陌生人寻觅的目光,也愿意举杯相邀,萧玦向来对他人的好意感受鲜明,是以纵然一怀烦乱,也很客气的点了点头,随即掉开目光。
那被男子隐在身后,只露出半张脸的女客,他直觉自己不方便看——想必是那位羁旅之客的红尘伴侣吧。
他勒缰马上,仰首向天,玉黄的月色洒上他的脸,长眉英逸,纠结成锁。
刚才那一声呼唤,到底响在耳侧,还是只是因为焦心担忧太过,出现幻觉,还是长歌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于内心深处对他进行呼唤?
萧玦的一声叹息,散在三月带着紫云英甜香气味的春夜和风里。
秦长歌一声叹息,深深藏在自己的肚子里。
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胃口,却硬逼着自己看起来很感兴趣的将一碗面吃了个干净。
男子托腮看着她,神情宠溺,当真如在看自己即将过门的小妾,在她吃完后,居然还伸手用自己衣袖帮她拭净嘴角沾上的一点酱油,姿态极其温存。
秦长歌盯着他样式分外简单舒服、看起来也不甚显眼、质地却只有王公贵族才能看出那绝顶不凡的长袍,拈拈那弄脏了的袖角,道:“我不会洗衣服。”
“放心,不要你洗。”男子随随便便道:“这衣服明日便扔了,我的衣服从不过夜的。”
秦长歌眨眨眼,一时难以找出合适的表情来表达自己的膜拜或鄙视,这件衣服抵得上西梁百姓半年伙食费呢,你居然穿一天就扔,你好奢侈……国师大人。
既然这衣服注定明日就要被抛弃,还不如今日便好生利用了,秦长歌笑眯眯一把抓过他袖子,擦了擦手,擦了擦嘴。
白渊的袖子立即惨不忍睹,状如抹布。
手一撒,微笑看着不动声色的白渊,秦长歌道:“既然我是你的妾,我也要求一样的待遇,你在哪里买的衣服?我也要求每日一件。”
她想着白渊每日要换一件衣服,自然不可能自己背着偌大的衣服包来西梁,多半要在成衣店买衣,西梁最高档的成衣店,自然还是凰盟衡记开的,只要自己和他进店,有的是办法让凰盟知道她是谁。
白渊却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只是斜斜倚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小店外明灭的星辰,眼睛里波光流溢,风吹起他宽大的袍,姿态轻逸,他明明只是坐在黑暗的小店厅堂下,也如置身月下树梢,苍茫原野,一曲清音里冷看繁华更替,世事荣枯。
他长眉微敛淡淡出神的表情,令人觉得深凉而怆然,如明月照上苍山背后的雪。
然而只是一瞬间,他已经微笑转首如常看着秦长歌,道:“好,一日一件,现在我带你去换衣服。”
他站起身,牵起秦长歌的手,步出小店,一路逆着人潮而行,渐渐转过天衢大街,走过东安西府,往城东方向而去。
城东是善督营驻军地,这是拱卫京畿重地的皇牌军,军营占地广阔,附近很少有住家,军营外有郢都城内最大的湖玉梭湖,以形如玉梭而得名,原先是皇家御苑,后来萧玦不欲惊扰练军,才弃用了此地的行宫。
秦长歌看着远处的湖,内心里盘算,难道白渊窃用行宫?那胆子也太大了点吧,何况附近还有数十万驻军,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秦长歌自然是很希望白渊自寻死路的,但是怎么看,东燕的国师大人也不像会做傻事的那种人啊。
玉梭湖前有座小山,名字很方便的叫玉梭山,山势不算险峻,胜在精巧,白渊牵着秦长歌的手,一路向山而行,直至爬上山顶。
玉梭山上,明月汤汤,两人向着那轮月色而行,衣袂飘飘长草悠悠,行走在久无人迹的山间小道,很快便被草尖的露水湿了衣角,一路上行,草越发茂盛,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的开着,衣角上的露水便沾了几分素净的香气。
白渊行步看起来似乎不甚快,却是转眼间便到了山顶,连秦长歌都没多用力气,只觉得身子轻盈飘然欲飞,心中暗自估量着他的武功,将自己知道的高手都拿来比一比,觉得楚非欢全盛时期都只怕稍逊他一筹,水镜尘练成剑法不知能否和他齐肩,玉自熙遇上他不会死,但要赢很难,班晏或许可以平手?真要赢他,只有素玄了。
至于自己和萧玦,一个因为前世绝世武功并没有能使自己免于杀身之祸,今生里练武便越发注重逃命和暗杀自救之术,走了斜路,以至于难臻绝顶;一个可惜的被家中最初的那些二流武师教坏了根基,学习绝顶武学的时间太迟,若不是因为自身根骨太好又勤练不缀,硬生生挤入高手行列,现在也不过是个二流功夫皇帝罢了。
秦长歌在这里出神的评判天下武学高手,不知不觉的已经站在了山巅,无意中远远一看,隔湖不远军营处处,灯火与漫天星光交织辉映,隐约可以见火把移动,那是夜巡的士兵,秦长歌心里突然一颤,暗道我西梁驻军重地,竟在此处被此人一览无余,这里虽然离军营尚远,等闲人看不清布置,但是以白渊的目力,咱们的驻京部队的军事机密,还不早被他看光了?
正在思考如何补救这个漏洞,忽听白渊笑道:“乘清风骑月色,蹑云霞采星光,一跃万仞之高,听取风声烈烈,人生最得意处,莫过享受这般坠落之美,如花,你喜欢不?”
“嗄?”
秦长歌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白渊一把拉住手,跳下!
风声烈烈,急速从耳边掠过,头发在飞速下降中被扯直拉开,再呼的一下展开如黑缎,飞扬在青翠的山崖间。
巨大的风声里,平滑如镜碧绿如玉的玉梭湖在旋转着飞速接近,如一面硕大的天地之玉,等待着两人悍然撞入,再沉落到底。
霎那间秦长歌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如花不喜欢坠落,如花喜欢把你打落。
白渊突然抬了抬手。
一线浅金淡碧的光芒从他掌中飞出,啪的一声打在崖壁的一株斜斜逸出的树上,白渊就势一拽,两人迅猛的降落之势顿时一顿。
就这么一顿,白渊已经半空抬腿,如同走在实地一般,携着秦长歌“一步步”的走到那树上。
树后,有一个石缝,看起来小得不足婴儿进入,白渊伸手,将石缝一撑。
生满青苔的石缝竟然被他撑开,现出足可容纳一人进入的山洞,秦长歌愕然的盯着这个洞,这才发现这个洞两侧根本不是石崖,却是用木板涂了灰黑色漆,还故意雕弄出许多褶皱,做成了山崖的模样,甚至还种了些青苔在上面,在一片灰黑苍绿的山崖间,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来。
其实看出来也没用,这个石洞在山崖半腰,上下几成直角,要想进来,先要跳崖,这世上有几个人肯没事玩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蹦极,就为钻进一个很难找到的洞?
这个洞,是原先就有的?还是白渊新辟的?
秦长歌揣着一肚子疑问,被白渊不容退避的轻轻推进洞里,进洞就是阶梯,一路向下,弯弯曲曲蜿蜒了不知多久,前方突然出现光明之处。
是一间寻常房屋大小的石室,布置得极为奢华,朱幌金灯,纱帘翠幕,石室中有两个石榻,一个锦褥丝被,上悬夜明珠,一个堆满了各式衣服,全是质料高贵的长袍。
秦长歌前行几步,突然缩了脚。
脚下,一碧晶莹,水波粼粼,竟然仿佛玉梭湖水。
可是这里明明是石室,哪来的湖水?如果是湖水,为什么又不湿鞋?
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地面中央,有一处地方竟然不是石块,而是透明的巨大水晶,水晶打磨得极为精细,看得见地下波光荡漾的深碧湖水,人行走其上,竟如在水中行。
这里果然是玉梭湖底。
秦长歌突然想起前世某著名武侠小说里某著名武侠人物的奇遇,依稀也有湖底石室的经历,可是人家最终学得绝世武功,自己呢?自己好像可没这般好运气。
这石室华贵富艳,锦被翻红韵味旖旎,万一某人淫心大发,直接要今晚提前过洞房,怎么办?
秦长歌欢喜的奔着堆满衣服的那个石榻而去,娇笑,“我睡这张床。”
白渊斜倚石壁,微笑道:“那是我的衣服,你要睡在我的衣服堆里?”
他一伸手,抓过秦长歌,神情温柔的道:“来,如花,如此神妙之地,良辰美景不可辜负,既然我迟早要娶你做妾,咱们不如今日便在此地,洞房吧。”
“她还在郢都。”太师府里楚非欢平静的看着萧玦,“陛下,你们的人都没有消息么?”
“没有,真是一群废物!”萧玦焦灼的在地下转来转去,才一天工夫便已微见精神憔悴,眼下出现淡淡青黑,今天已经有十个前来回事的大臣被他赶出了门,脚下嵌金砖地都似快要被他一直未停的步子磨薄。
包子跪在锦椅上,双手合十喃喃自语,萧玦凑近了去听,却是,“神啊,我家臭娘一不杀生二不害人三不抢人东西四不放火投毒……最最老实良善品德高尚……请一定要佑她这样的好人平安……算了,我都不好意思说了,重来……我家娘虽然杀生害人抢东西放火投毒,奸诈狡猾人品恶劣,其实不算太坏……真的……”
萧玦不忍卒听的伸手点了儿子睡穴——求求你安静点,上天若真有知,象你这么个祷告法,九天神佛立刻就会一个雷劈下来。
有种人,真是不说话比说话要令人有幸福感。
楚非欢小心的将包子抱上床盖好被子,道:“陛下,不要以为他不担心长歌,他只是看你焦灼,自己也有点慌,用胡言乱语来纾解紧张罢了。”
萧玦叹息一声,在儿子床边坐下,抚了抚他嫩红的小脸,道:“我知道……只是我不能不担心,中川的那批人已经被俘虏,祁衡也已经找到,但是无论谁也不知道长歌的那辆马车去了何处,只知道被一个武功极其非凡的人抢走了马车,楚先生,你知道的,这天下武功高强人士,除了我们这边的素玄,其余都算是我们的敌人,长歌落在强敌之手,这叫我如何放得下心!”
楚非欢颔首,“中川‘潜狐’,潜伏郢都多年,如果是郢都的武林高手,他们应该认得出,既然不知道,那就应该是西梁之外,他国人士。”
“不能确定,”楚非欢轻轻皱眉,灯影下他看起来似乎憔悴得比萧玦更厉害些,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在堆积如山的凰盟各类信息中继续翻阅,楚非欢慢慢道:“无论是谁,我可以确定的是,他还没有离开,陛下,我们如果找不到他们,就得另想办法了。”
“你的意思,引出他们?”萧玦反应极快。
“嗯,选择一个时机,抛出一个诱饵,引蛇出洞。”楚非欢目光转向沉睡的包子,嘴角露出一丝怜悯的笑意。
“陛下,溶儿的六岁生日,快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