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凰秋水
收好包子的“家书”,秦长歌拨了拨火堆,看看在另一个火堆和容啸天说着什么的祁繁,若有所思。
萧玦却一向在她面前有话就讲,很直接的问,“长歌,你说你这位属下,是南闵人还是中川人呢?”
抬眼,给他一个“原来你也不笨”的神情,秦长歌淡淡道:“你也发觉祁繁提到铃鸟时神情不对劲?咱们吃了神鸟他那个悲痛欲绝,看来也是属于神鸟的膜拜人群,不过我等他自己说。”
她倚着树,似笑非笑道:“凰盟三杰,我最早遇见的是非欢,祁繁和啸天,则是我在德州碰见,当时他们正在管人家闲事,却又不敌人家被追得狼狈鼠窜,我这人不好多事,本不想管,祁繁玩了点小心眼令我改变了主意,我看中他的机变,救下了他们,当时他们并没有立即跟着我,后来机缘巧合,几次碰壁几次被我解围,才死心做了我属下,这许多年来,我从没问过他们来历——凰盟有个原则,不动用自己的力量,去查自己人。”
她笑了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祁繁他们,并不是一开始进入凰盟就是我的亲信的,但只要有朝一日成为我的亲信,那就是,真正的亲信。”
她说着与祁繁的初遇,脑海中浮起的却是很多年前,那个秋水汤汤白露为霜的清晨,水湄之侧芦苇开得热闹,少年立于大片大片飞扬的芦花之中,那些白色的精灵悄然钻入他蓝如天水的衣袖,他微微拂袖,一个优美飘飏的姿势。
那一年,十六岁少女驻马岸上,遥遥注视少年的背影,明明有许多急若星火的事要做,不知怎的,看着那背影,年轻而沉默,秀丽而苍凉,于水之湄,风之底,那般寂寥的立着,那般可近不可亵的清淡着,便觉得心底思绪翻涌,想起幼小的自己被大师兄带进千绝门,那一日也是秋日深凉芦花如雪的日子,一时竟出了神。
她惊了一惊。
却也没想着去救——她一向觉得,活着是至简单也至难的事,却是一个人必须要去做的事,一个人如果连活的勇气都没有,那也没什么去拦的必要,轻易抛弃自己的人,不要怪你自己被这尘世抛弃。
她笼着袖子,以寻常少女不会有的透彻和冷然,看着少年一步步行向湖中心。
那个背影,从无回首,似乎对尘世毫无留恋,却在即将接近湖中心时,忽然做了个接取芦花的姿势。
湛蓝湖水中,秋日阳光将湖水镀上金光万点,金光中少年湿漉漉的黑发披在清瘦的肩,他昂首,伸出的手掌晶莹如玉,那一朵芦花在他指尖飘荡,宛如天女之舞。
少女的心,突然动了动。
……那年,幼小的女童半路歇息,在河岸边喝着冰凉的水,芦花飘进水中,喝起来很不方便,她皱着眉,大师兄立于她身后,淡淡道:“河中间的水没有芦花,那里水干净,你去喝。”
她茫然回顾,问:“你为什么不帮我去取?我会淹死。”
“千绝弟子,一生对自己负责,一生不能依靠别人。”大师兄神色平静,“如果将来被派下山的是你,那么,你的一生将艰险重重,波澜不止,你注定将成为别人的领导者,注定有无穷无尽的苦难要你自己去面对去解决,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必须学会自己争取。”
他一拂袖,推她入水,喝道:“去取水!”
她一个踉跄,咕咕的灌进好多凉水,冰冷的湖水几欲没顶,不会游泳的她立刻觉得窒息,胸中疼痛欲炸,眼前一黑将要沉落时她拼命的想着别人游泳的姿势,拼命的挥动手脚,然后,不知挣扎了多久,眼前一亮,光明重来,清凉的空气涌入鼻腔,她已安然在水中央。
隐约听见岸上,大师兄永恒不变的平静语声,“千绝弟子,以捍卫天下为己任,以捍卫本门荣光与承继为己任,但凡入门者,必为万中无一之奇才,也必得经历十关考验——恭喜小师妹,你过了第一关。”
她浮在湖水中,那一刻突然心中森然,想,这是第一关,这只是第一关,如果这一关通过不了,那么刚才,是不是自己就会无声无息死在湖中?
一定,会。
小小女童立在湖中,不知道是湖水冷还是心更冷,她一直在发抖,秋日阳光将她的影子照上水面,小小的孤零零的一截,她心底空茫的想——为什么是我一个人?人呢?那些爱我的人呢?那些不让我沉溺湖水,很温暖的怀抱呢?
谁将我交给天下,谁又把天下交给我?
……很多很多年后,经过十关生死考验的女童,终于成为那一代的救世者,成为这一刻抱臂冷眼旁观一个生命走向寂灭的少女。
然而这一刻,看着那个一步步走向湖心的少年,仿佛看见当年一步步挣扎向湖心的女童,看见他停在湖中心接起芦花的背影,仿佛看见当年浮在湖中心的沉默茫然的女童。
她看见她的挣扎,即将沉没的一刻泪流满面,她看见她浮出水面,没有生的喜悦,只有预见得到此后沉重背负的凄然。
她突然,很想要救她。
那个在湖水中挣扎,接受自己不得不接受的命运的孩子。
她飞起,半空中雪光一闪,姿态翩然,宛如一只骄傲的,不肯服输于命运却又忠于自己誓言的雁。
下一霎她的手已经拎起少年臂膀。
奇怪的,那人没有挣扎,他只是,回首。
她浮波而来,如一只美丽的白鸟掠过碧色水面,而他宛然回首,清冷眸子里倒映着水色山光和她轻捷飘逸的身姿。
目光相触的那一刻,彼此都为彼此目中的清冷和森凉而微微震动。
水晶般的水波溅起,少年眼中倒映经年的异国深蓝的海水,从此换成了一处无名湖边的飘着芦花的秋水。
很久以后,她才听他说:其实,那日我不是要寻死。
她愕然,傻傻的看进他的眼睛。
他淡淡浮起一个不知是喜悦还是苍凉的笑意。
那是楚非欢和秦长歌的初遇。
火光摇曳,炽烈艳红,摇曳的火光里那一年的秋水奔涌而来,那些经过的事和人,遗失在久远的岁月中,却镂刻在刹那回首的男子眼中,他的目光,从此永远是那一泊静水,永不干涸,永远洁净。
秦长歌一回身,看见火堆之侧,刚刚醒来的楚非欢,正目光复杂的静静看着她和萧玦。
没有怨恚、疑问、责怪、自怜,却有担忧、关怀、包容、守候。
他看着秦长歌。
不知怎的,刚才他竟然做了梦,梦见那年高爽的秋日,无名湖边的芦苇,深凉的湖水,白鸟般掠水而来的少女,梦见她听见那句话时的愕然而璀璨的笑容。
梦里的一切,依稀当年,只是在结尾处,有了些微不同。
在梦里,最后,他对她说出了当年没有说的话。
“我还想知道,冰凉的湖水,没入头顶会是什么滋味?会不会和母妃死在我怀里时,一样的感觉?”
当年,这句话他没说,他不忍那句话出口时,会令她欣喜中微带尴尬的可爱笑容瞬间消逝。
如今,在梦里,他说了出来。
是不是自己内心深处也觉得,有些话,再不说,会永远没有了机会?
楚非欢迎上秦长歌目光,对她展开一抹云后月色般深邃清凉的笑意。
让她多看看自己的笑容吧……将来想起时,会多些美好点的记忆。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极度衰弱的躯体和精神,会让人陷入黯沉的黑洞,长夜茫茫,看不见前路的光。
秦长歌不想安慰,安慰是最无谓最空洞的行为,她只做有用的事,她永不放弃应有的努力。
那么,也让他多看看自己的笑容吧,秦长歌比任何时刻都希望自己的笑容明艳如春光,炽烈如焰火,驱去一切沉潜于他生命中的阴霾和忧伤。
她甚至在想,回京后,要不要去找找那个妖孽,学学他风情万种艳丽如火的笑容?多么希望不算温暖的自己,能有一样散发着热力的东西,去温暖雪般清冷的非欢啊……
萧玦突然站起身,大步走了开去。
不是嫉妒,不是愤怒,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走开。
那两人相视的笑容,明明都明亮美丽,毫无阴影,一个比一个更坦然,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酸,竟也一阵阵的漫上来。
他无法再继续热烈的笑下去,再若无其事的挡着他的目光。
从私心里,他一刻也不愿离开长歌,他发誓要得到长歌,长歌的两世里,他一直认为,不管“情敌”在她心里占据了如何的地位,不管“情敌”如何的优秀如何的博她欢心,他都一定要以自己全部的努力,完完全全的夺回她。
然而看见楚非欢的笑意,他竟然突生退让的念头,最起码这一刻,他不想打扰他注视她的目光。
长歌不是物品,他没有权利去让,他依旧会去努力争取,这是他认为的,他能给她的最大尊重和爱。
但是现在,淡淡悲凉气氛里,把过那人若断若续的脉象的自己,若是再坚持呆在那里,自己都觉得卑鄙而残忍。
如果再不能拿到踏香珈蓝,楚非欢的时间,也许真的不多了。
萧玦飞身上了树,遥遥注视着南闵中都的方向……月色朦胧,照不见前路,淡淡山林岚气里,笔直的背影如一道去意坚决的剑。
……一定要拿到踏香珈蓝,救下他,抢回更多的时间,大家没有顾忌,没有悲伤,快快乐乐,轰轰烈烈的,去爱!
“南闵遍布深山,妖物丛生,唯有猗兰这里有通道,要想最快时间进入南闵中都玄棣宫,水家绕不过,既然绕不过,那就正面卯上吧。”秦长歌弹弹手指,宛如谈论天气一般,轻描淡写的建议。
萧玦立即赞同,“好,很好,我的剑托他保管着,也得拿回来。”
对死要面子的皇帝大人瞄一眼,秦长歌懒得拆他台,祁繁已道:“水家势大,现在又在闭谷期,周围全部被封锁,咱们人手不足,如何卯上?”
“你不是调集中川南闵和西梁边境所有可以使用的凰盟属下了么?”秦长歌瞟祁繁一眼,“别告诉我那些人都不是人。”
祁繁一脸冷汗的想着这女人越来越可怕,怎么就知道自己调集属下的事?那厢容啸天已经皱眉道:“但是,和水家相比还是不足,何况猗兰谷位置神秘,只怕咱们还在找门在哪里,对方都已经布置好陷阱等咱们撞上去了。”
一直没开口的楚非欢突然轻轻道:“老谷主的死讯。”
他气力不继,只说了半句,但秦长歌和萧玦都是目光一亮,秦长歌微笑道:“咱们想到一起去了。”
“发动所有的人手,先把水老谷主的死讯传开,”秦长歌笑得很温柔,“水家争位的事一个字也不要透露,就说老家主死了,你看,上善家族,饱受天下人尊崇的水老家主去世,那些受过水家恩惠的,想对水家示好的,想拉关系的,有所求助的,等等等等,都该上门去慰问吊唁吧?”
“你真奸诈,”萧玦用一个完全没有褒义的词语表达了对秦长歌的由衷赞赏,一拊掌道:“上善家族嘛,断断没有把好心前来拜祭吊唁的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到时候,武林来人如潮涌,咱们也……啊哈哈。”
南闵大衍王朝承和六年,素来平静的南闵武林史上,终于发生了一件足可动摇南闵政局的大事,这个惊震的消息在一个毫无预兆的冬日渐渐传开,并以极其快速的速度传播于天下武林——久镇闵南,对南闵政局和武林都有长足影响的上善家族老家主水应麒去世。
上位者的死亡,预示着风云翻卷,山雨欲来,死讯传开,南闵大衍王安天庆遣使吊祭,大祭司阴离也派出圣坛上三使中的天使班晏前来吊唁。
南闵政体特殊,王朝虽存却无实权,只是个花样摆设,朝政大权全部掌握在大祭司手中,这和南闵王的特殊身世有关,据说安天庆自幼寄人篱下,倍受欺凌,幸得一位残疾家仆时时跟随相护,后安天庆起于草莽,这位家仆展示了越来越强的政治和军事才能,助他挣下了这一地江山,众人这才知道这位家仆出身不凡,本身就是南闵之地被前元暴政灭族的神秘大族赤螭族之后,后来南闵建国时,一手奠定南闵疆域的家仆阴采成为大祭司,阴采极具才干,悍厉跋扈,并深谙宗教信仰对民心的掌控程度,重建赤螭圣教,以圣师之名,享全国香火,政治和宗教的双重势力叠合是极其强大的,南闵明明是双尊并立的国体,后来朝政却渐渐偏斜向他一人,安天庆却一日日荒诞无道,散漫不理政事,众人一直以为,安天庆迟早要死于阴采之手,不想阴采却因为旧疾反而早早死去,继任的大祭司阴离,沉迷武功蛊术,对于朝政并无太大野心,这才和安天庆相安无事,大家都好好的活了下去。
当年秦长歌和萧玦说起安元庆的不问政事,说起明明人人都以为死的是他结果却是阴采,都啧啧赞叹安元庆能忍,绝非庸碌国主,只是世人愚钝,不及政治家的明锐目光,看不清楚笼罩在南闵朝局上方的迷雾假象罢了。
朝廷来使,圣坛来使,仪仗规矩之类的事儿很多,来得自然不会太快,相反的,武林人士几乎是立即便奔向猗兰,其中,最引人注意的,便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主,同时也是号称天下第一人的,素玄。
“素玄也来了!”秦长歌看着凰盟的密报,惊喜,“这家伙,跑得好快。”
萧玦在一旁悻悻道:“真有面子……比我有面子多了,一听说他来,猗兰谷已经派人出谷二十里迎接,大约是准备开谷了。”
“如果你摆出身份,别说猗兰谷,就是玄棣宫大衍宫也会立即出三千铁甲,万斤重锁把你给请过去的,”秦长歌斜睨他,“你要不要试试?”
萧玦满不在乎一笑,“如果你摆出身份,只怕待遇不比我低,据说在各国高层心目中,你的声名比我还难听些。”
秦长歌笑赞,“你口舌越发厉害了,”瞧瞧桌上猗兰谷的大概方位图,道:“重量级的人物到了,谷不开也得开,何况水镜尘知道,素玄是去过猗兰谷的,当真要等到人家到你门前敲门?哈哈,阿玦,咱们又有一场好戏看了。”
她笑嘻嘻的望着猗兰方向,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低低道:“水镜尘,做好人做得累不累?救世哪有灭世爽?我给你一个机会,咱们比一比,谁更黑吧?”
南闵大衍王朝承和六年冬,天下风云,人间英杰,因为某个人的有心推动,齐聚于猗兰谷幽美神秘的谷地上空。
水老家主的逝世,使一直沉寂于世人景仰的目光背后的猗兰谷为世所瞩目,连日来无数有头有脸的武林中人奔驰而来,将猗兰谷所在的景山塞得满满,众人抓着从武林中专卖消息的二道贩子手中买来的似是而非的猗兰谷方位图到处转悠,找累了就睡在树上,早上醒来往往都是一身的鸟粪——被占了家园的愤怒的鸟们,用这种方式抢先欢迎了武林大侠们。
有头有脸的人物则支起帐篷,等待猗兰开谷,风餐露宿日子不好过,不是没有人有怨言,并对水家连吊唁的人都拒之门外十分不解,只是上善家族声名太好粉丝太多,大家怕犯了众怒,只得先保持沉默。
“水镜尘只怕还在和幕僚们商量怎么应对,或者正在查问谁把消息泄露出去了呢。”也搞了个帐篷混在武林人物中的秦长歌笑嘻嘻的掀帘张望着前方唯一的路,她在等素玄。
“你说谁去接素玄?”祁繁托着下巴若有所思,“该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哦……”
他语气拖得很长,一脸暧昧,一直倚着枕头出神的楚非欢也淡淡笑了起来。
“来了!”
“来了来了!!”
外面的人群突然喧闹起来,树下帐篷里窜出无数条人影,满脸艳羡的向着前路望去。
道路尽头,烟尘滚滚,数十骑飞奔而来,马神骏,人彪悍,一色红衣黑带,姿态轻捷,齐刷刷的下了马,雁列两行,向着西南方位一躬身,轰然道:“炽焰素玄,虔具薄奠,特至来贵谷亲祭于水老家主灵前,请予通报!”
这是拜山礼节了,众人茫然回首,正想着猗兰谷连个人都没有,怎么接拜帖,忽听轰隆一声,隐约西南之侧起连绵之响,随即重重藤蔓之后,也突然行出两列少年,青衣淡素,束着白色腰带以示戴孝,姿态平静的过来,当先少年温文施礼,笑道:“敝谷上下俱蒙帮主德惠,不胜感激,请。”
双手接过拜帖,又一一和在场各地武林大豪们见礼,一再致歉因为家主去世诸事纷乱以致礼节不周怠慢贵客等等,风姿平和端静,言语洵洵儒雅,交接人物丝毫不乱,一派大族风范,由不得人不暗赞,果不愧“上善”之家!
一时见毕,便听前方蹄声大响,炽焰属下齐齐敛容转了个方向向着来路,众人不由肃静,许多南闵本地人物并没有见过天下第一人的风采,也不由伸长了脖子要瞧。
帐篷里秦长歌悄悄对萧玦道:“素玄是有意光明正大拜山,逼得水家不得不大开谷门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一起进去,真得我心也。”
萧玦立即很敏感的瞟她一眼,认真推测了下秦长歌那最后几个字到底是字面意思还是别有深意,想了想觉得秦长歌不至于在这个时辰思春,便也放心的搁下了。
一片静谧中。
一骑踏风,飞驰而来,南闵之冬深翠斑斓的背景里,马上白衣人衣袂飞卷风神毓秀,肤光皎皎神采朗朗,长发黑眸漆黑如墨,一扬眉便是一场铿然江湖的风云。
众人屏息着寂静着凛然着仰望着那个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神采飞扬,步云而来。
却有女子声气,声如银铃,脆得像初春清晨从最新鲜花瓣上摔落地下的露珠儿,清亮的笑道:“素玄,你到现在才来见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