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凰阴火
声音轻细,清凉宛转,却如黄钟大吕,隆隆响在耳边!
他阒然睁眼!
一入目便觉金光刺眼,令人昏眩,他急忙闭眼再睁开,好一会,朦胧成一团的视野才渐渐清晰……十八金龙在头顶张牙舞爪盘旋飞腾,追逐一轮熠熠红日,嵌了金粉的龙身光辉闪耀,气势凌云……他怔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龙章宫雕饰十八金龙的穹顶,而刚才竟是离奇一梦。
梦里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然而每一幕,都直刺他如今矛盾痛苦难以言说的心事。
萧玦从椅上坐起,注目案上纸卷,风刮动单薄纸张簌簌有声,那些不愿入眼的字眼迅速翻动着,连绵成一道模糊的光影,他盯着那些字眼,发觉不知何时已冷汗涔涔。
当年,她说,天子无私。
当年,她说,爱臣太亲,必危主身,后宫亦陛下之臣,请陛下无需专宠长乐宫。
当年,他说,人臣太贵,必易主位,臣弟虽为陛下之弟,但首先应为陛下之臣,九锡之封,王爵之重,请勿轻与;作威作利,有乱朝纲,请勿轻纵,陟罚臧否,请自臣弟始。
当年,她说,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以天下为秤,民心为衡,轻重自知。
当年,他说,陛下无需自责,两兄枭獍,其罪当诛。刑罚之重,不辟亲族;赏善之微,不遗匹夫,则天下大治矣。
这样两个政见几乎完全合契的聪慧人物,这样两个全心全意为他的江山臣民思谋的人物,这样两个他同样爱重,视同己身的人物。
他的左膀右臂,他的,亲人。
当真……当真……以生死搏杀,骨化飞灰做了最后的结局?
为什么?
他无法想象当年点燃长乐宫粉垩金殿的妖火之柄,执于那双病弱细白手掌之中。
他不愿相信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曾经冷酷注视着自己的亲嫂亲侄葬身火海,冷酷的看着宫殿倾颓,看着自己的亲哥哥,失去妻子爱儿,成为永恒沉溺于苦痛之海的孤独之人。
阿琛,牵着我衣角夸我舞剑真好的小小少年,多年来追随我从无相负的亲密兄弟,你当真,忍心如此?
不……不……
那天,当长歌之死,经由圣僧之口,惊雷般劈进他神智的那一刻,他便对自己发了誓。
便是穷尽帝王之血,穷尽此生寿命,也必为长歌,为早夭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
他发誓——无论是谁,哪怕他富有一国,哪怕他威凌天下,哪怕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然而当那神秘女子明霜一句状似无意的点拨,当他抱着几乎不信的心态调阅密封的案卷,那纸卷上看似没有关联的字眼,在有指向的寻找串联之下,立刻便将一个他最不愿意看见的阴冷事实摆在了他面前。
三年前,在秦楚二王被诛后不久,朝议纷纷,诸王自危,为免此事引发诸臣对帝王心地的猜疑,阿琛不避嫌疑,自请为领侍卫大臣,担负宫禁护卫之职。
当时他颇为欣喜,因为萧琛此举,不啻向臣下世人宣告,陛下并非刻薄不能容人之主,更无兄弟相疑之心,否则也不会在二王事变后,依旧将关乎自身安危的宫禁重任,交给异母兄弟。
只是他体弱多病,也不过领个虚衔,并不真正入宫值夜,但一切宫禁防卫调动事务,需报请他批准。
当时的宫禁总管,御林军统领,是天璧二年的武状元董承佳。
此人于乾元元年失足落马而死,萧玦记得清楚,据说是一批交好的官儿邀他去狩猎,不慎落入当地猎户陷阱。
如今看来,那批官儿们是些什么人,当中会有谁,实在是件值得调查的事。
比如,姜华,在不在其中?
而姜华,天璧三年时是刑部一个不起眼的书办。事发当夜,他当值。
三年前那夜,姜华做了什么尚待追查,但是董承佳做了什么,却是清楚得很。
他将换防时间做了调整,西梁皇宫规矩,各班侍卫分管各宫区域,依位次高低轮班换防,比如龙章宫戌时换防,长寿宫亥时换防,长乐宫子时换防。
因为前元时,秦长歌经常造访元皇宫,对元皇宫的防卫布置嗤之以鼻,所以她主掌内宫之后,对宫禁防备做了详细规定,换防时,为防侍卫交接班时的混乱,以及固定地点换防易使人乘虚而入,长歌曾规定,每日换防地点不定,由领侍卫内大臣临时决定。
那晚龙章宫换防一切如常,长乐宫和长寿宫却调换了一下,长乐宫亥时,长寿宫子时。
换防地点定在长乐宫西宫门外,下半夜轮班侍卫列队而行,在西宫门与同时反向集结而来的换班队伍交接。
正常情况下,换防时的规矩是,分散在宫中各处巡游不断、正向集结准备下班的侍卫队伍,以西宫门为轴心收缩的同时,前来接班的侍卫同时反向散开,首尾相接,力保在换防这个短暂的时间内,宫中各处,没有缺漏和死角。
然而从那晚换防签到记录的情形来看,好像董统领发布错了命令,以至于下班侍卫收缩完毕,接班侍卫还没来得及就班,萧玦细细的推算了下时辰,大约有一刻钟的工夫,长乐宫某处会出现无人守卫的死角。
皱眉提笔,萧玦在纸上凭记忆画了当年长乐宫的布局图,根据记录上的时间差,对照当时的集合点和路线走向,推算了半个时辰,终于得出结果。
搁下笔,他神色愕然。
那空出来的死角,居然是长乐宫的正殿宫门!
这是什么意思?
就算费尽心机空出这个死角,可有什么凶手会选择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进入?
何况长歌武功绝世,千绝高弟,天下谁人不知?
萧玦陷入沉思,手指无意在红木桌面上嗒嗒敲击……长歌之死的真相,彷如回旋无尽的迷宫,连绵辗转无有始终,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走出死胡同,伸手便可触到迷宫之外的晴朗天空,可是转瞬迷雾重来,令人疑惑。
疑点重重,每一点线索的指向,都似是而非。
时近深夜,他却醒得双目炯炯,毫无困意,正要再传几个太监进来,旁敲侧击一下到底是谁交通外臣,忽听殿外隐隐有喧哗之声。
皱皱眉,萧玦直起身,便见于海一溜小跑的过来,身后跟着长寿宫大太监童舜。
萧玦目光一缩,冷然道:“大呼小叫什么?”
两人远远的跪了,童舜道:“启禀陛下,太后凤体欠安,夜来突发谵语,神智不清,已经传了太医院邵医正,奴才想着事关重大,特来向陛下禀告。”
突发谵语……神智不清……什么意思?萧玦长眉一拢,目光一闪,正与悄悄抬头的童舜相交,他霍地低下头去,然而那瞬间这大太监眼色里的意味,让萧玦突然心有所悟。
起身,他肃然道:”太后欠安,朕自当亲往看顾请安,于海,备驾。”
冬夜里起了雾,飘摇迤逦的白色雾气,如天地之笔缠绵不尽的柔媚笔意,正恬淡闲适的细细勾勒长寿宫的庄严轮廓。
然而长寿宫内,却乱如沸粥。
江太后刚才进了小佛堂礼佛,不出一刻工夫,却半昏迷的被抬了出来,还满嘴谵言,神色昏乱,这批宫人都是上次金弩事件后被临时调派来侍候太后的,她当初使老了的嬷嬷丫鬟们现在都在各宫做着最低贱的活儿,一时也没个趁手的人,这些人越发扎煞着手不知道如何是好,胡搬乱抬的,跪地下扒砖缝儿发呆的,躲一边不敢接活儿的都有,还是大太监童舜赶了来,才一一指挥妥当,该侍候太后得去侍候,该请太医则请太医,童舜则奔了龙章宫来。
江太后礼佛一向是不许他人干扰的,谁也不知道佛堂里发生了什么,而她嘴里喃喃说的话谁也听不懂,更不敢听,知道皇帝要来,众人面面相觑心里不安,害怕太后说的是皇家秘辛,被皇帝疑心自己听见了可如何是好?都不敢在太后面前服侍,一个个找借口溜了出去,而太医还没赶来,一时江太后面前,竟然没了人。
长寿宫内殿,两暗一明,中间是小佛堂,江太后日常寝居之地是左侧暗间,右侧暗间,据说原先是个殿中殿,还有个小花园,透明琉璃穹顶,一方小小荷池,荷池无水,以青玉为地,玉上天生波纹,远望去便如一池碧水,池中荷花也不是真花,而是以碧玉为茎,玛瑙为蕊,白玉为瓣,水晶为藕的玉石莲,其精致华贵令人咋舌,只是虽然贵重,却隐隐透出妖媚旖旎气韵,并不符合江太后身份,按说太后宫室是不该有如此布置的——诚然,这荷池,确实也不是江太后的手笔。
长寿宫在前元,是前元妙妃所居的“柔波宫”,这位据说是前元最美的妃子,天生异香,体态风流,极擅内媚之术,容貌更是墨笔难描,极尽鲜妍,极得废帝宠爱,为她大辟宫室极尽奢靡,这妃子因此被诸臣所不容,被称为妖妃,元亡后,妖妃失踪,按说这宫室也该废去,不想江太后在入宫之前,暗自请了风水堪舆大师广元子看过,称宫中此处,为“凤目”之地,三星汇聚,常住此地者,主昌盛荣贵不衰,便坚持指了此地,改为长寿宫,这处荷池,因为贵重精美,任谁也不忍毁去,便留了下来。
……慌乱过后,渐渐沉寂,江太后僵卧床榻,睁大眼睛,不住喃喃自语。
帘幕重重,一丝风也透不进,微弱的烛光,笔直的矗立于台几之上,一片光晕微黄,其余部分,都笼罩在沉滞的暗影里。
隔壁,暗间,云层里月色一闪,照在透明琉璃穹顶之上,五色斑斓。
华光照地,碧玉生晕,永恒碧水盈盈,永恒娇花艳艳的精巧荷池,突然诡异的分开一线。
便见一人宛如洛神仙子,丝绢飘飘,分水而出。
黑发,紫衣,一双雪白纤长的手,姿态优雅合握于腹,裙角飘散如盛开的花。
轻衣缓带,姿态轻闲,悠然而行。
那神情不似夜半于太后神秘宫室不可思议之地潜伏而出,而似漫步于自家后花园,偶见蔷薇上歇了只娇俏的小黄莺,因此闲散微笑而观。
她手指轻抚,一一抚过白玉雕琢,却宛如鲜活的莲叶,珍重如对真正娇嫩的花瓣。
唇角,却隐隐浮现一抹讥诮。
目光如水波流转,环顾这暌违数年的宫室,想起当年于栈渡桥上,和楚非欢提起这处荷池,并因此引发了建密道的念头由此救了楚非欢一命的往事,秦长歌笑得越发奇异。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凤目……江晚仪,你想得真美……你可知道,广元子那个二流术士,只看出了这一地的地形佳妙,却没能看出这一方荷池,别有玄机。
这全以冷寒之玉造就的荷池,生生造在凤目中心,如镇石如利器,插入目中。
毁的,何止是常住此地的主人的昌盛之福?甚至还有广袤天下,江山社稷。
妖妃阴妙嫦,你因何而来?因何而去?你是元王朝的媚主妖妃,还是一个心怀仇恨的悲情女子?
你来,成就末代帝王的爱情,然后毁去他的江山。
可笑世人愚钝,一叶障目,任史笔如刀般一字字凌迟,凌迟一个弱女子含悲忍辱,抛弃一切以身伺敌,不惜以己身名誉为千秋诟病的血泪秘史。
不过没关系,你达成了你的目的,来也去也,再无挂碍,生死荣辱,对于你这样的女子,早已置之度外。
秦长歌微笑着,抚过玉石莲花。
当年她发现这里的玄机,更发现这方荷池下有地道直通宫外,遂趁修建宫室之机,做了改造,在那方琉璃透明穹顶上做了些手脚,现在这方荷池伤的,已不会是西梁的龙脉江山,只会是宫室的主人本身。
今夜,她自密道而来,便是推算好时机,想要亲自参与一幕好戏。
她笑吟吟的漫步而过荷池,长长裙裾拖曳如梦,悄无声息的步入江太后内殿,姿态优雅的,稳稳端坐在纱幔掩映的琴几后。
江太后的神智,在现实与过往的交界处游荡。
依稀是那夜,火光里人影幢幢……照微还在疯狂舞蹈,神色奇异的掰着手指数人数,她站在远远的回廊里,遥遥看着侄女的疯态,金丝凤绣宽袖下手指绞扭成一团。
那手指……冰凉。
因为在风地里站了太久。
有多久?
在长乐宫火起之前。
那晚她因为下午积了食,不敢早睡,又记着御花园温房里精心培育的名品昙花不知道开了没,便出了宫。
出宫时,何嬷嬷还说了一句,主子今夜好兴致,这么晚了还出门,且把大氅披上吧。
当时她一看时辰,还皱皱眉,道,正是侍卫换防时辰呢,可真不凑巧。
不过实在挂记那昙花,还是去了。
谁知道一出门,便见长寿宫四周安静有序,不远处长乐宫却正在换防。
她咦了一声,却也没多想,自往御花园去。
她去看了花,花开得极为清美,那清丽颜色仿佛随时都会在月下溅出,忍不住便折了一朵,笼在袖中往回走,却在长乐宫和御花园相交的甬道的一处隐蔽处,看见两个黑影。
何嬷嬷当时吓得便要喊叫,被她一把捂住嘴,她冷静的打量了一番,发现那两人是琛儿和侍卫统领董承佳。
隐约看见董承佳指了指长乐宫,而琛儿点了点头。
董承佳似是又说了什么,琛儿想了想,却摇了摇头。
他们一起斜对墙角,背对她,看不见身后,而不远处,江太后却发现也有个瘦瘦的身影一晃,她目力不佳,看不出是谁,只觉得是个男子。
那黑影太远,董承佳似是有些紧张,而琛儿没有武功,他们都没发现。
江太后屏住呼吸,看着董承佳给琛儿请了个安后离去,琛儿独自立在黑暗里,仰首向天,似在默默思量,半晌道:“出来吧。”
她吓了一跳,却立即将何嬷嬷推了出去。
何嬷嬷跪倒在琛儿面前请罪,琛儿什么都没说,只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去吧。”
何嬷嬷不敢看暗影里的她,连滚带爬的跑走,她松了口气,以为没事了,没想到琛儿转身,直接看向暗影里,轻声道:“母后,请现身吧。”
她惊讶无奈之下,只得走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暴露了自己,琛儿只是淡淡笑着,指了指她的袖子。
她这才恍然,原来是自己袖中香气浓烈的昙花出卖了自己,何嬷嬷现身时,身上可没有昙花香,而且这夜半时刻,何嬷嬷作为她的亲信宫人,如何敢离开她一人在外游荡?
琛儿向来是细心聪慧的孩子,要想瞒过他,很难。
她力持镇定的笑看着琛儿,又看了看长乐宫,赞许的道:“好孩子,不枉我的心,我和你说了那么多次,你总是不接话,不想如今不声不响,便做了。”
“做了什么?”出人意外的,琛儿却突然反问了一句,他清雅的容颜被月色镀得越发苍白,如一副失了神韵的水墨画,那眼神幽幽远远,似乎盯着长乐宫,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他是要撇清吧?她理解的一笑,点头,“是,你什么都没有做。”
她缓缓靠近他身侧,浓烈昙花香气里她轻轻道:“琛儿,你两个兄长已经去了,母后身边,能疼怜的只有你了,皇帝和母后不贴心,你也是知道的,可惜你身体病弱,不然……其实病弱也无妨,前元静帝号称英主,不也自幼有痼疾?”
后面的话,她暧昧的一笑,没有继续,琛儿冰雪聪明,哪里需要把话说完呢?
却不防那清雅少年霍然回首,那一瞬目光如利剑飞掠而来,刀似的割在她脸上,恍惚间她竟然以为是萧玦当面,吓得后退一步,这才想起眼前的少年也不是自己的亲生子,而他和萧玦素来亲厚……暗恨自己是不是今夜见萧琛出手,欢喜得昏了,竟说了不该说的话。
然而萧琛转瞬就敛了那目光,又恢复日常的孱弱模样,仿佛刚才那寒气凛凛的少年根本不是他自己,只是如常微笑,笑若清风,道:“母后说笑了,夜深露重,还是早些安歇吧。”
他说这话时,神情怪异,目光里似喜似悲似责似怨,苍凉无奈犹疑坚决,种种复杂情绪如乱麻般纠缠在一起,看得她心腔一阵阵冷缩,绳般扭得紧紧,被那种沉凝压抑的气氛逼得直觉的想要逃开。
她勉强笑道:“是的,母后倦了,将来的事,是你的了……”
那晚她走出好久,回首看时,依旧见萧琛怔怔面壁而立,背影孤清如一轮永远难圆的月。
那晚她没有睡。
她在等待,并且做了一些准备。
那些准备,其实她很久以前就已做好,她想做的事,和那晚发生的事几乎一样,只不过别人很合心意的先替她做了而已。
她果然等到长乐火起。
火起的那刻,一直清醒着等待的她,立刻召集了宫人和宫外的侍卫说要去救火,并让他们在长寿宫的水井里挑水去救,那井里,以及早几个月她在长寿宫附近添造的小工具房,水桶水龙里,全部抹了油。
那晚火势好大啊,谁也别想冲进去,硬生生把建制恢弘的长乐宫烧得全毁。
烧吧,烧吧,都烧个干净,想进去的,想出来的,留下痕迹的,都烧掉吧……
江太后咯咯的笑起来。
烧得……真痛快。
这个杀了江家全家,杀了自己两个儿子的女人,以这样的方式化为飞灰,还真是便宜她了……
她睡着也在笑,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
鲛纱帐顶垂落明珠,晶莹如丽质女子明亮双目。
象她的眼睛。
哦……刚才,她来了。
刚才,佛堂里,她虔诚上香,中川进贡的迦南香价值贵重,寸香寸金,淡金色香烟里她举香过首,深深俯拜。
神如果听见她的祷告,当知道她的心。
愿我江家复盛,愿照微复原,愿……那个女人永堕阿鼻地狱,历刀斧之刑,生生世世不得超度。
那个女人,永远都在笑,永远都漫不经心,媚妩如远山,飘摇如水晶帘,没有人能够看穿她的内心,她温柔清凉的目光却如镜般照出所有人的细微想法,并于宛转转侧间淡淡讥嘲,她迷离的笑容背后,是狠辣的出手和阴毒的内心——这个可怕的女人!
她怕她,一直都怕……好在,她死了,终于死了。
想到照微,她突然顿了顿。
那天……万寿之日,照微的尖叫……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她皱起眉,开始思索……照微尖叫,罗襄那丫头也在尖叫,她们是怎么叫的?记忆中,好像照微有抬起手来,她指的是谁?
她霍然抬首,目光一闪。
却一眼看见紫玉观音精美无伦,在袅袅香烟里似笑非笑。
似笑非笑?
她愕然瞪大眼,跪在蒲团之上不能动弹。
原本眉目慈和端庄的观音,今夜却换了容颜,飞凤之眉,碧水之目,冰雪之肌,鲜明之唇,还有,慵懒闲适,雍容淡漠的神色。
睿懿!!!
她捂住嘴,试图捂住一声冲口而出的惊呼,她想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如何会将那容貌和睿懿绝不相同的观音像看成睿懿?
她颤抖着双腿站起身,只觉得全身柔软如绵,所有的力气都被无形的力量抽走,她干脆爬着靠近,仰首仔细的看高高供奉在佛龛上的佛像。
没错,是睿懿!
啊!!!她仰首,绽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你别找我……你别找我……我只是添了一点力气……你找琛儿……找琛儿……冤有头债有主……你一定知道……”
“别找我……找琛儿……是他……是他……”
残灯映着朱幌,淡月照上深帘,一重重宫门被依次打开,有个颀长的影子,步伐快速的进来,一路都有人为他跪地掀开帘幕,她看不见。
她只是深深畏惧的,无意识的,重复着辩解逃避的言语。
修长的手指即将掀开帘幕,突然顿住,他已经听见了她的话。
月光将影子斜斜拉长,飘摇的帘幕连带着影子亦在飘摇,又似那颀长身子也在微微踉跄,他手指扣紧了那一方绛色茜纱金丝牡丹帘,攥得那原本娇艳盛放的牡丹朵朵零落摧折。
阿琛……
那是你的亲嫂!你的未满一岁尚在襁褓之中的侄儿!你哥哥此生最爱最在乎的人!
你为什么要恨她们?
你可以去恨我,去杀我……我宁愿你想杀的是我,我宁愿三年前死于长乐大火的人是我。
胜如此刻被冰冷的真相之刃,片片凌迟。
……当年他偷偷去从军,姐姐在后院花墙下相送,悄悄揣了自己做的松花糕塞他怀里,他含着泪捂着一怀滚热的牵挂,在长歌相伴下策马而去,那时晨雾初起,经过那一处石桥,便再也看不见淮南王府的模样,他硬硬心,不再回首,任蹄声踏碎那石板桥上的早霜。
却有少年,斜斜倚着桥栏,轻轻的对他笑,道:“哥哥,我等了好久。”
他发上眉上,都微微挂了霜白,显见真的等了很久,他心中一热,知道这个弟弟自幼有不足之症,向来不能早起,畏惧霜寒,如今却在冬日晨雾潮湿冷寒的地方,等着他。
他立即将还热着的糕递过去,爱怜的去搓他的手,说,“瞧你冻的,吃口热食暖暖身子。”
少年只是低头,出神看着自己苍白细瘦的手裹在他因练武而生出薄茧,肤色浅麦色的骨节劲健有力的手中,喃喃道:“我真……我是你弟弟……”
他没听清,笑问,“嗯?”
他抬头,一缕微笑亮如石桥后初初生出的阳光,明丽不可方物。
“我说,我真庆幸我是你弟弟。”
那糕似乎此刻还在怀中,热度滚烫的灼着他的心……当年那少年执意不肯接那糕,说,你离开后,就很难吃到家乡的食物,你比我更需要。
那日策马而去,好远好远之后,依旧看见少年身影凝立不动,阳光下如一尊美丽玉雕。
那么体贴的孩子,如何会在多年后,操起利刃,杀嫂杀侄,割去他一半的鲜活的心?
阿琛……
铮!
珠帘声动,琴音突起,如银瓶乍破,风雷刺天,转折飞掠,惊破迷茫混沌,溅起激越之声!
风起,帘幕突分,帘后,清丽女子紫衣黑发,端然安坐,雪白手指轻按焦尾名琴。
指尖一勾,起“仙”“翁”之音。
笑吟吟,然而不掩微嘲的看着他。
“陛下,舍不得了是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