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温以穗对傅砚着实没有半点担心,甚至还反过来宽慰陈姨。
傅砚心有所属这话,陈姨说不出也不能说,只能默默憋在心里,急得嘴边都长了泡。
温以穗吩咐人煮了凉茶,三大碗灌下去,陈姨上火的症状终于有了好转。
皇帝不急太监急,就连陈伯,也暗叹妻子多管闲事。
“小少爷不是刚让人给小小姐定制了冬衣吗,我觉得他挺上心的,没想着分手。你是不是想多了?”
“那有可能是心虚内疚,你惹我生气的时候不也是这样,一天天的只会送花。”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妻子的怒火无端牵扯到自己身上,陈伯识趣闭嘴。
甫一回头,险些被身后的黑色影子吓坏。老眼昏花,看清后方松口气,陈伯规规矩矩喊了一声。
“二少爷。”
“嗯。”
傅明洲这几天都住在老宅,平时喜怒不形于色,难得见他感兴趣,陈伯免不了多说几句。
傅家的衣物向来是私人定制,有专门的裁缝上门量尺寸。那也是位老师傅,手艺万里挑一,祖上还服侍过宫里的贵人。
老师傅年迈,脾气也古怪。早年受过傅家的恩惠,答应给傅家裁衣,却只认准傅家人。
陈伯唉声叹气,最近正为这事烦心。
“就老柳那怪脾气,我怕他不接这活。”
陈伯所言不假。
恰好傅明洲这几天有空,柳松柏上门量尺寸,好准备之后的衣物。
陈伯趁机转告傅砚的话。
老柳横眉皱起:“我只给傅家人做事。”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摆明了不肯松口。
傅明洲量好尺寸,两老头还在相互怄气。
陈伯偷梁换柱:“小少爷亲口吩咐的,也算是傅家的事。”
老柳不服气:“她是傅家人吗,是的话我就接活,绝无二话。”
“她是。”
僵持之际,身后忽的落下悠悠一声。
陈伯陡然一惊,有妻子提前打的预防针,他都害怕送的冬衣是分手礼物。
所以老柳提的问题,他半个字也不敢接,不想傅明洲会突然应话。
陈伯瞪圆双目,一张老脸满是震惊和诧异:“二、二少爷。”
傅明洲面上淡淡,视线缓缓移向老柳:“不是说只要是傅家人都接单?”
老柳犹疑:“是这样没错,但是她也不是傅家……”
“以后会是。”
傅明洲语气自然,面上没有半点起伏,好似自己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陈伯和老柳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前者觉得傅明洲高估傅砚对温以穗的感情,后者觉得傅家可能要添新人,忙不迭起身准备接活。
……
离冬日还有些许时日,秋季萧索尚未降临,故而听说要裁剪冬衣,温以穗着实愣了一愣。
手中的中药刚服下,陈姨立刻端上蜜饯,仔细端详着温以穗的脸色。
“小少爷怕你体寒,所以提前做准备。”
温以穗无奈:“那也不用这么早。”
这还是大夏天,现在准备着实早了点。
何况她还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和傅砚一起度过这个冬日。
决定权在傅砚手上,温以穗没想着和陈姨辩论一二。
今日南城有一场古玩拍卖,温以穗早早就惦记上,托人要了邀请函。
本来想着和傅砚一起,可惜临出门前,突然接到了对方抱歉的电话。
说是公事忙碌,没法陪温以穗一起。
幸而傅砚良心尚未泯灭,还记得吩咐陈姨多照看点温以穗。
以前不管多忙,都还记得回家看温以穗一眼,现在却连人影也见不着。
陈姨哪还不了解男人的劣根子,不就是分手前心虚愧疚,打算先从疏远开始,冷处理。
暗自在心里埋怨傅砚一句没眼光后,拾掇拾掇陪同温以穗一齐过去。
拍卖会在私人码头举行,到场的皆是名流权贵。
温以穗不算熟面孔,加之傅砚往日极少和她同框出现在公众视野。
所以入场之时,众人最先感叹的,并不是她的身份,而是温以穗惊心动魄的那张面孔。
有人疑惑温以穗是南城新贵,也有人琢磨着她身后的温家。
“姓温,是君越集团的吗,我记得他家老总就是姓温。”
“肯定不是,他们家三代单传,都是男孩……不过我祖母那一辈,温家可是南城四大家之首,后来听说去了国外。”
“那会不会就是后人啊,感觉像是世家出来的,不是小门小户。”
别的不提,单就温以穗身上的长裙,就可以抵门口一辆名牌车。
谈吐优雅,举止端庄,天生的气质是后天所弥补不了的。
温以穗端坐在自己位置上,听着一众窃窃私语,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只在听到温家时,眼角稍稍动了下。
拍卖会在即,落在温以穗身上的视线也悄无声息退去。
直至一枚海洋胸针的出现,其上镶嵌着108颗磨圆切割的蓝宝石,全世界仅有八枚。
算是今日拍卖会的压轴作品,有人想一睹海洋胸针的真容,也有人信誓旦旦,试图将宝物占为己有。
“两百万一次,两百万两次,两百万……”
“三百万。”
“三百三十万。”
竞拍者络绎不绝,此起彼伏的声音响彻全场。
温以穗:“四百万。”
温以穗有一阵子沉迷古玩,有所研究。
台上展出的这枚胸针,虽说稀有,不过估值不会超过四百万,再多的,就只能是冤大头买单……
“五百万。”
角落里,一道年轻的男声忽然响起。
温以穗循声望去,光影看不见相貌,只是凭着声音,却能大致猜出对方的身份。
应该是助理之类。
她皱眉,再次举牌:“五百三十万。”
“六百万。”
“六百二十万。”
“八百万。”
一锤定音。
温以穗没再继续抬价,只是好奇对方对胸针的执着。
视线在那一处角落逡巡,可惜却什么也看不见。
陈姨误以为温以穗没拍下胸针心情不好,试图找人联系上竞拍者,以高价购入。
温以穗轻声拒绝:“不用了,我本来是想……”
“……二少爷?”
满腹言语忽然被打断。
顺着声音抬头,过道尽头灯光尽数洒下,勾勒出一抹颀长身影,松柏一样笔直。
抬眼望去,最先落入温以穗视线的,却是男人深邃凌厉的一双眸子。
温以穗不动声色往后退开半步,总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见。
似曾相见一事,听着好像是用烂了的搭讪借口,只在风月书中才会出现的烂俗桥段。
温以穗好笑抿抿唇角,挥散了自己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
思绪归位,温以穗后知后觉,陈姨刚刚喊的,是二少爷?
傅家总共两位少爷,大少爷即是傅砚的父亲,另一位……
视线悄无声息,又一次爬上傅明洲脸上。
轮廓清晰,五官深邃。
温以穗悄悄打量对方的同时,傅明洲的视线也落于女孩脸上。
比起温以穗似有若无的打探,傅明洲的视线更趋于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身边阿谀奉承的声音傅明洲没有回应半分,却在听见陈姨的声音,傅明洲微一颔首:“嗯。”
陈姨笑笑,为温以穗做介绍。
傅砚的小叔,随对方一齐喊相同的称呼,未免有攀附之意。喊傅先生,又像是和傅砚同辈。
权衡之下,温以穗选了一个最不容易出错的,和傅砚父亲一样的……尊称
“傅叔。”
落在温以穗脸上的视线突然具像化,似是严冬寒冰。
温以穗莫名后颈发凉。
……
总归是傅砚的家人。
晚上睡觉前,温以穗寻了机会,将此事告知傅砚。
“小叔,你碰见他了?”
“嗯,在拍卖会上。”
傅砚对傅明洲的了解,其实并没有多少。
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只是上回醉酒被丢池子的遭遇实在不好。
傅砚对傅明洲的形象大打折扣。
听闻温以穗在拍卖会上见到傅明洲,傅砚双眉紧皱。
“他……为难你了吗?”
“没有,不过他好像不太高兴。”
“不是你的问题,他那人就这样,看谁都拉着一张脸。
傅砚原本就对傅明洲没什么好印象,瞥见温以穗担忧面色,他轻声宽慰。
“别多想,陈姨说你今天没拍到那个胸针。”
连着躲了温以穗这么些天,晚上还让人家等这么久。
温以穗向来心善,一点小事都怕牵连到傅砚。
傅砚难免心生内疚:“下个月南海也有一场慈善拍卖,你要是有兴趣,我带你过去?”
“不了。”
那枚胸针,温以穗本来是想当作分手礼物送给傅砚的,不曾想会被人捷足先登。
温以穗摇摇头,待日后再寻合适的送给傅砚就行,不必拘泥于一枚胸针。
傅砚不知温以穗心中所想,只当对方还对那枚海洋胸针念念不忘。
本想着找个时间和傅明洲见一面,买回胸针。
不想第二天,傅砚忽然收到了傅明洲送来的礼物。
彼时天光乍破,晨曦藏在云层里。
温以穗还未起身,偌大的屋子只有佣人轻手轻脚打扫的动静。
“傅明洲让人送来的?他说什么了吗?”
陈姨摇头:“只说送给小小姐,别的……没有了。”
精致的胸针卧于丝缎盒子中,在晨光中折射出无边光亮。
昨日只在拍卖会匆匆见了一面,如今近距离观赏,方发现实物好看数倍。
陈姨仔细端详着胸针,试探说出自己的猜测。
“可能是送给小小姐的见面礼?”
“应该是。”
傅砚不以为意合上盖子,示意陈姨送去温以穗房间。
估计是之前将自己丢池里,傅明洲不好意思亲自向自己道歉,所以才拐弯抹角给温以穗送了礼物,想求得自己的原谅。
还挺会做人。
傅砚心想。
那枚海洋胸针最后被温以穗束之高阁。
他人送来的礼物,她不可能借花献佛,转手送给傅砚。
只是忧愁该送什么回礼最为妥帖。
陈姨在一旁出谋划策,无奈她和傅明洲也有许久未曾见面,并不知对方的喜好。
“二少爷一直住在老宅,问问我家里那位,他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接到妻子电话的时候,陈伯正好在院子盯着花匠干活。
除草机的声音嘈杂又吵闹,几乎掩盖了妻子的言语。
无奈之下,陈伯只能暂时离开,回屋寻了一块僻静地。
这个点,傅老爷子还在书房练字,楼下大厅只有佣人来往晃动,忙碌工作的身影。
陈伯安心接通电话。
“二少爷喜欢什么?这我哪知道……他当时只让我送了胸针去梅园,别的也没交待,回礼……”
“什么回礼?”
身后猛地多出一道声音,陈伯吓得捏紧手机,转身,正好看见傅明洲站在楼梯口。
男人视线从上往下,淡淡的,望不见半点情绪起伏。
“是你陈姨打来的。”
陈伯如实告知,顺便表达了温以穗的想法。
“温小姐刚问了回礼的事……”
“胸针她喜欢吗?”
话说一半突然被打断,陈伯有点结巴:“喜、喜欢的,温小姐说礼物太贵重,她……”
“我不需要回礼。”
稍顿,傅明洲沉声,“周六她有空吗?陪我去个地方。”
……
周六是个大晴天,絮状云满天,沉沉浮浮飘荡。
温以穗没想到,傅明洲说的地方,居然是自己日日光顾的舞剧院。
傅明洲有个客户刚从法国过来,对方热衷沉迷中国古典舞。
投其所好,傅明洲找了温以穗陪同,客户的资料傅明洲也在前一天发到温以穗邮箱。
布兰妮,法国人,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满头银发也挡不住老太太脸上的精神气。
看着很好相处。
对方拄着拐杖下车,温以穗步履匆匆走下台阶,笑脸迎接。
无奈出师不利,还未正式和对方交谈,温以穗便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
翻译没有到场。
语言不通,早期做的功课几乎成了废纸。
盛夏日光炙热,整个城市好似步入蒸笼之中,心焦和不安的情绪顷刻加重。
“傅……”
身侧还有剧院的工作人员,在此时忽然喊“傅叔”也颇为奇怪。
温以穗识趣改口,重新换了称呼:“傅先生。”
傅家富甲一方,带客户过来参观舞剧院,也只是一通电话的事。
剧院的工作人员一早就严阵以待,可惜无一人精通法语。
此时此景,温以穗只能下意识向傅明洲投去求助目光。
“翻译还没来吗?”温以穗声音很低。
傅明洲稍稍偏过头:“……什么?”
离得近,温以穗清楚闻到了傅明洲身上的檀香味。
淡淡的木质香后调,安神沉稳,和傅明洲手上的沉香手串正好相配。
温以穗轻启红唇,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说话的间隙,布兰妮的视线恰好落在温以穗脸上,带着狐疑和好奇。
温以穗赧然,回以一笑。
讪讪将视线投向傅明洲。
西装革履,傅明洲气质儒雅,黑眸深邃镇定,闻言,也只是稍稍挑眉。
“知道了。”
他转而望向布兰妮,男人从容淡定,镇定自若。
温以穗还是第一次听见傅明洲说法语。
傅明洲一口法语流利,口音醇正。
不消片刻,布兰妮脸上的茫然逐渐被赞赏和惊讶所取代。
两人相谈甚欢。
接下来的半小时,傅明洲完全担任了翻译的工作。
温以穗之前的担忧在看见布兰妮展露笑颜之时,彻底消失殆尽。
她重新扬起唇角,站在一旁为布兰妮做讲解。
基础功扎实,温以穗本身又是学舞的,无论布兰妮抛出任何问题,温以穗都应对自如。
跟随在傅明洲身边的助理也逐渐松口气。
期间还抽空接了趟电话。
助理小声将通话内容告知傅明洲,翻译堵在半路,一时半会赶不过来,问需不需要重新派人过来。
剧院人多口杂,练习室的门半遮半掩,不时有音乐从里头传出。
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窗子,布兰妮站在窗外,看得专注。
倏地转过头,低声和温以穗轻语。
完全陌生的语言,温以穗下意识搜寻傅明洲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助理好似听见傅明洲笑了一声。
很轻,稍纵即逝。
“不用。”
淡淡的一句吩咐后,傅明洲信步朝温以穗走去,俯身微低头颅:“什么事?”
助理一头雾水留在原地,琢磨不透傅明洲的心情。
……
乌金西坠。
余晖尽洒,晚霞留下最后一缕光亮,安静等待夜幕的降临。
温以穗和傅明洲并肩站在台阶上,注视着布兰妮远去。
汽车尾气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远远望去,只剩下满天繁星。
“刚刚最后那句法语……是什么意思?”
语言不通便是有这样的痛楚,一来二去都得靠他人翻译。
温以穗茫然望向傅明洲,试图从对方口中寻到答案。
布兰妮喜欢古典舞多年,终于有机会窥见舞蹈真容,临走之前还对温以穗赞不绝口。
只可惜她在南城留的时日不长,不能亲眼看见温以穗上台表演。
和蔼可亲拉着温以穗手腕,絮叨好一阵,无奈温以穗没有半个字听懂。
傅明洲帮自己翻译了许多,却独独少了最后一句。
暮色四合,两侧街道的霓虹灯依次亮起,瞬间,温以穗眼中多出万丈星河。
女孩浅色眼眸映出傅明洲深沉视线。
“我喜欢你。”
瞳孔陡然变大,惊诧漫上温以穗眉眼。
尚未来得及确认一二,倏然,视野之内多出一道熟悉的影子。
傅砚就在傅明洲身后不远处,正大步流星……朝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