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泽出身贱籍,十三岁之前,他一直都在娘亲身边生活。
娘亲原先是醉欢楼有名的妓子,在生下他之后身体大不如前,没办法接客,只能做一些零散的活计养活他。
他们两人住在镇上最偏僻的巷子里,娘亲会弹小曲、会缝一些精致的布鞋香囊,偶尔会有客人过来听娘亲弹曲子。
那些客人很多都是娘亲以前的恩客,娘亲弹曲子时,兰泽在外面帮着缝香囊,他笨手笨脚,缝出来的香囊不如娘亲一半精致。
娘亲那时取笑他,说他忙活半天兴许卖不出去,平常应该多去看书识字,不用待在屋子里。
他不大愿意去教书先生那里。
他没有钱能念学,原先他过去偷听,被教书先生发现了,先生说他是婊-子养的,还说他和娘亲晦气。
这些污言秽语从小他听过不少,议论他的多是旁人,教书先生……原先他以为先生懂得的多,应该会有所不一样。
原来也会这般的看他和娘亲,那一日他实在气愤不过,趁着放学先生离开时,偷偷混进去在先生的杯子里放了两只虫子。
人人都讨厌地上的虫子,他偏偏不害怕也不讨厌,可能他本身就和地上的虫子一样。
一脚可以踩死,令人讨厌又极易轻贱。
在先生茶水里放过虫子之后,他回去之后却又惴惴不安,担心先生发现,担心娘亲知道之后会生气。
他于是不再去先生那里,有时候去药斋帮忙采草药,忙活一天可以帮娘亲换些药材回来,娘亲的身体差,一年四季草药不能断。
有时候他会缝一些香囊,香囊缝的都很丑,看起来像是木偶娃娃。娘亲说他会卖不出去,但是有一名偶尔来娘亲这里的客人看见了,买了他缝的木偶娃娃。
来娘亲这里的都是男客,兰泽记性不好,但是关于娘亲的事情都能记得很清楚,每天来了哪些客人他都会在本子上记下来。
他认的字不多,用的都是简称,这一位貌若好女的男人偶尔过来,每次都会带一支兰花过来。
兰花他会放在桌子上,上面的花瓣垂下来像是小铃铛一样。
兰花兰花,他娘名字叫做春兰,他的名字也有个兰字,娘亲说当年她读到了一句诗,便用诗给他起了名字。
兰泽九春,悦怿秋霜。
男人每次只是听曲,经常会过来看他在做什么,发现他在缝香囊之后,买了他所有的香囊。
兰泽因此很高兴,男人给的钱很多,他又不敢跟娘亲说,怕娘亲让他还回去。
他把钱全部都放在娘亲平常放银子的地方,还偷偷给娘亲换了些好的药材。
从那之后,男人经常买他的东西,偶尔会给他带点心,他只吃过最便宜的糖水糕,还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
他于是每天期待的事情多了一件,男人的出现,会让他和娘亲过上好一些的日子。
直到有一日,男人带他去了偏僻的一间院子,在他吃完点心之后,便将他抱到了腿上。
兰泽在那时看清了对方的眼神,莫名的让他感到害怕。男人将手放在他的腰上,他在这个时候后知后觉迟钝地反应过来。
对方……把他当成了陪客的妓子。
“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
从那以后,对方没有来过,兰泽也不想见到对方,因为男人他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可是巷子里又有了新的传言,说他和娘亲一样,是只会勾引人的婊-子,勾引的还是马上要成亲的新科举人。
新科举人马上要和县令女儿成亲,马上要入冬了,兰泽没有在意那些传言。
他惯例去药材铺帮忙,这回药材铺的老板没有再同意让他帮忙,甚至药材也不愿意再卖给他。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也格外的难熬。
他娘死在了这个冬天。
临死的时候,他娘抓着他的手,给了他一块玉佩和一封陈旧的信,让他去徐州找徐州知府。
“兰泽,一定要活下去。”
不管他们活的如何卑贱,他娘一直都在尽力的把他养大,想让他好好的活着。
可他害死了娘亲。
如果他没有……没有和那位举人有牵扯,药铺不会不卖给他药材,娘亲也不会生病……也不会死。
十三岁这年冬天,兰泽只身前往徐州,走时只带了一把银锁,银锁里装着娘亲的骨灰。
兰泽从小到大没有听娘亲提过自己的父亲,娘亲给他的信上有钦印,他不过走了两天,官兵见过钦印之后很快就有人来接他。
可惜他不怎么识字,一封信看的懵懵懂懂,大概知道是情信。
徐州知府与其妻子非常恩爱,多年以来从未纳妾,徐州知府年轻时处处留情,二人在民间已经成了美谈,知府大人为了妻子浪子回头,两人如今恩爱非常。
兰泽路上听了一耳朵,大概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娘当年可能是意外有了他,信和玉佩到了知府大人手里,知府大人愿意把他接回去。
他怀揣着紧张又期待的心情来到了徐府,见到了知府夫妇。
知府大人眉眼周正,依稀能够看出来年轻时的风采,只是看到他时神色平平,没有出现任何波澜。知府夫人貌美风韵犹存,那一双眼笑意盈盈,眼底十分温柔。
“是小寒吧。路上辛苦了。”
娘亲给他起的另一个名字叫徐姜寒,只是娘亲从未提起过,他也是如今才知道。
兰泽还见到了自己的弟弟。弟弟是知府和夫人唯一的孩子,叫做徐春池,模样生的冰雪可爱,只是那一双眼中毫不掩饰,看着他充满了厌恶和不满。
“哥哥喝茶。”徐春池乖巧地给他奉茶。
兰泽没有见过这么精美的茶具,他坐的时候非常拘谨,对方给他奉茶,他有些受宠若惊,于是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茶盏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在舌尖上翻了个遍,唇舌之上顷刻之间起了水泡,他被烫的嗓子险些发出尖叫,茶水全部洒了。
“砰”地一声,茶盏碎裂,旁边传来一声温柔的轻笑。那位知府夫人依旧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声音轻灵,不带一丝嘲讽,却像寒刃一样穿在他身上。
“这是寒春茶,热时不会散热气,需要陈置一段时间才能喝,小寒怎么这么心急?”
他的那位父亲大人高高在上的看着他,因为他打翻了茶水,眼里的情绪泄出来些许。
兴许是觉得他上不了台面。
“来人,带二少爷过去换身衣裳。”
兰泽没办法张嘴,他听到了那一句“二少爷”,脸上不由得红起来,紧紧咬着嘴唇没让自己疼的发出声。
他明明比徐春池大三岁,却喊他二少爷。
冷漠的父亲、恶作剧的弟弟,还有看起来温柔实际厌恶他的继母。
从此徐州知府多了一位二少爷,只是这二少爷没人知道,只有府中几位下人知道。
得知他不识字之后,知府夫人为他请了先生,先生教他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只教他一些孩童学的三字经文。
兰泽在徐府每天做着下人做的事情,日子确实比原先好些,以前娘亲卖不出去东西的话,他们会饿肚子。
食不果腹、衣不避寒。
只是他更愿意和娘亲待在一起。
起初徐春池会经常过来捉弄他,在他的鞋子里放银针、饭菜里放虫子,或者是在他穿的衣服上缝了巫蛊娃娃,冬天里不给他炭火。
他寄人篱下,未曾反抗过什么,一切都默默忍受,久而久之,徐春池便没有怎么捉弄他。
他在徐州府待了四年,第四年某一天,府上来了许多官兵。
新帝登基,下了政令,提拔了朝中官员,朝中大换血,倡导廉政公义,设立陈谏司复查旧案,平反了诸多案件。
这一日是春寒,兰泽待在自己院子里,他院背阳,冬天格外的寒冷,倒春寒时他特意多准备了棉被。
他把手伸到烛火上烤,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他房间的门被打开,是知府夫人身边的侍卫。
侍卫神色匆忙,带他去了前院,府中已经没有多少下人,兰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见到了知府夫人。
知府夫人还是温柔的模样,拿了一身徐春池的衣服让他换上,对他说,“小寒,今天我和父亲要出门,有些事情要办,要劳烦小寒在这里等一会。”
身旁的侍卫粗暴地拿了一杯茶水灌进兰泽的嘴巴里,兰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嗓子火辣辣的疼,因为他挣扎的强烈,一部分茶水吐了出来。
知府夫人非常着急,神色匆忙地走了,只留着一名侍卫守着他。
兰泽嗓子被灼烧传来疼痛,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因为侍卫一直按着他,他险些跪在地上。
就在这时,正殿的门被“砰”一声破开,穿着轻甲的士兵层层把正殿围住,冰冷的剑鞘如窗外的月色,像是雪上覆盖的冰层。
“督主大人千岁千岁千千岁。”
兰泽在此时抬头,与门外进来的人对上目光。
谢景庭,字如雪,当朝东厂督主。
男人穿了一身玄色清雅长袍,披着的雪氅更衬得那张脸貌美如天仙壁画,双目沉静温和、肌肤冷翠如玉,五官浮影清碎,像是一盏天穹尽头的碎月,美到让人感觉一触即碎。
兰泽是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人,他不知道如何形容,嗓间的痛苦让他回过神来,一时之间呆愣在原地。
“禀督主,徐知府已经处置,陈氏如今不知下落……只抓住了徐春池。”
徐春池……兰泽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他被当成了徐春池。
他不是……兰泽想要开口,他张嘴,自己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面前多了一双黑靴,兰泽略微抬头,他和谢景庭对上视线,对方打量着他的脸,视线像是深不见底却又平静的海面。
兰泽的脸上溅了血,身边的侍卫倒了下去,谢景庭丢下两个字。
“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