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回到睿亲王府时,洪承畴、范文程还有宁完我早已经等在了东暖阁,建奴的新年祭祀只有满洲贵族才能参加,汉臣是没有资格的。
洪承畴他们只能在睿亲王府等着给多尔衮拜新年。
多尔衮和多铎两人一进来,洪承畴三人便啪啪甩袖单膝跪倒在地上:“奴才等恭祝两位主子新年安康,大清国泰民安。”
“呵呵好,看赏。”多尔衮笑着说道。
侯方域便立刻举着一只托盘走了出来。
只见托盘上放着三只木匣,木匣敞开着,
里边装的赫然是一颗颗几乎有拇指大的东珠。
这些东珠在灯火的映衬下,反射出炫目的光辉。
多尔衮笑着说道:“三位先生去年一年为大清殚精竭虑、出谋划策,都辛苦了,这是辽东将军刚进贡的东珠,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主子,这恩赏属实太过了。”洪承畴等推辞道。
旁边的多铎也不免有些嫉妒,赏赐他的东珠都没这么多。
“拿着。”多尔衮一摆手说道,“三位先生若不收,那便是嫌少。”
“奴才等惶恐。”见多尔衮如此说,洪承畴三人只能诚惶诚恐的收下。
依礼数,给多尔衮拜完了新年之后,洪承畴三人就可以回家了,但是今年他们刚打算离开却被多尔衮叫住。
“三位先生且慢走。”多尔衮招手说,“朕还有要事与尔等相商。”
洪承畴三人便立刻又折返回来,一脸恭敬的站在炕前等着多尔衮发话,他们隐约有一种直觉,今天要议的事将直接决定大清国运。
多尔衮低头沉吟了片刻,说道:“从南边传来的消息都不怎么好。”
“崇祯的‘煤山悟道’或者真有其事,因为自从崇祯被逐出京师逃到南京之后,其在军事政事上的一应举措与之前简直判若云泥。”
“军事上,其在徐州大战中的表现就不说了。”
“朕刚刚还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就在大清与伪顺决战河套之时,崇祯也带着二十万大军平定了云南土司之乱,甚至还在湘鄂西、广西及云南推行改土归流!”
“改土归流?”洪承畴三人闻言一愣,崇祯竟然要推行改土归流么?
范文程说道:“主子,改土归流此举乃取乱之道,从此西南边陲多事矣。”
宁完我也道:“宪斗兄所言极是,改土归流从长远看确实利国利民,但是短时间内却只会导致民心丧乱、国力疲弊,崇祯此举真鼠目寸光,主子可速遣心腹前往西南边陲,暗中联络西南大小土司,密谋举事。”
范文程说道:“如此则西南大乱,南明之国力将严重受损,其军力也会受到西南土司的极大牵制,这就给了我大清可乘之机。”
“唉,天不遂人愿哪。”多尔衮却轻叹一声说道,“朕得到的消息是,湘鄂西以及云南的土司都没有闹事,广西土司虽有闹事,但也难成气候,南明之国力并没有遭到削弱,其军力也没有遭到牵制。”
“啊?”范文程和宁完我愣在那。
推行改土归流都没有导致暴乱吗?
崇祯这狗皇帝现在竟有此等能耐?
洪承畴也是一脸悒郁,大明隐隐真有了中兴之象?
多尔衮接着说道:“除了对西南用兵以及改土归流,崇祯于治国理政方面相比以前也是有了极大的长进,据说眼下的江南市井繁荣、百业兴盛,家家户户都能吃得起白饭,穿得起棉衣,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这?”洪承畴三人面面相觑了。
江南家家户户吃得起白饭,穿得起棉衣?
多铎也是不相信,皱眉说:“十四哥,这会不会是骆祚久、骆祚昌那两个狗奴才故意危言悚听,以增加用度?”
多尔衮摇摇头说:“朕已经派人去核实了。”
稍稍一顿,多尔衮又说道:“不管骆祚久、骆祚昌有没有夸大其词,但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南明的国势已经呈现出蒸蒸日上的势头,如果不能遏止这种势头,则我大清与南明之间的国力差距只会变得更加悬殊。”
洪承畴三人忍不住对视一眼,话题转到他们期望的议题了。
当下洪承畴便顺着多尔衮的话意说道:“主子所言极是,不说别的,只说人口数量上我大清与南明之间就不可以道里计。”
“根据万历间之鱼鳞图册,北直原有成丁400余万,算上妇孺不少于1000万,然而截止去年底为止,北直算上我大清从关外内迁之旗丁包衣,全部成丁也不过150余万,算上妇孺也不过300余万口。”
“人口之损失实在太大了。”
“长此以往,双方的人口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顿了顿,崇祯又说道:“还有一个原因,之前在京师之时,父皇手中根本无人可用,朝中衮衮诸公不是贪鄙之辈,就是只知夸夸其谈的庸才,朕就是想要派个人前去皇庄收租,一石租子收回一斗就不错了。”
“皇庄尚如此,京师尚且如此。”
“如湖广、南直等省那就更加不必多说。”
“政令不出紫禁城,说的便是此等情形。”
说着说着,脑海中便浮现起原版崇祯的憋屈记忆。
不得不说,原版崇祯登基十七年过得是真憋屈啊。
名义上是九五至尊,看上去也能对大臣生杀予夺,内阁首辅说杀就杀,六部堂官也是说杀就杀,但是实际上呢?
实际上什么都做不了。
朱慈烺对这些已经有了一个模湖的记忆。
当下朱慈烺喟然说道:“但是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是自然。”崇祯笑了笑,又接着说,“现在父王手里已经有了六千多个精干并且廉洁的士子,父皇的任何政令都能在短时间内传达到各省并且得到坚决的执行,比如这次打击湖广及南直粮商,换成两年前那是痴心妄想。”
“可是现在,父皇一道旨意,就能在两个月内让湖广及南直的几百个囤积居奇鱼肉百姓的粮商倾家荡产,骨头都榨出油。”
正说话间,高起潜踩着小碎步进来。
“万岁爷,老奴听人说钱阁老上吊了。”
“上吊了?”崇祯笑问道,“应该没死成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万岁爷。”高起潜笑着说,“钱阁老在自家后院的假山上找了棵拳头粗的柳树上吊,结果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压弯了,又跑到假山下面的池塘投湖,走到齐腰深时又说水太凉,最后又爬上来了。”
“水太凉?”崇祯噗哧笑出声。
这事有些吊诡啊,居然又上演了吗?
高起潜忽又说道:“就是可怜了柳儒士。”
“柳儒士?你说的是柳如是吧,她怎么了?”崇祯问。
高起潜便一脸鄙夷的道:“钱阁老还挺会哄女人开心的,一边跟柳如是说他不会拿女人的银子去还债,一边却跑到旧院去找李贞丽。”
顺便说句,李贞丽已经在半年前杀回旧院。
阳院不是个院子,而是秦淮河南岸一整排鳞次栉比的房子,北边正对武定桥,旧院的南边则是钞库街。
重新开张之后的媚香楼,气派风光更胜从前。
因为有李香君这层关系,主动前来投献的姑娘不要太多。
所以只用了短短不到半年时间,半个旧院的庭院就成了媚香楼的产业,现在李贞丽麾下有上千个姑娘,红倌人都有几十个。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寇白门和董小宛,寇白门曾是保国公朱国弼的爱妾,而董小宛也曾经是冒襄的爱妾,寇白门是在朱国弼家道中落之后被卖回旧院,而董小宛则是在冒襄为大明捐躯之后不久被冒家逐出家门。
二女长得都是千娇百媚,再加上又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整个江南的五陵少年对于她们都是趋之若骛。
只不过二女的眼光很高。
寻常的客人她们不接待。
“啥意思?”朱慈炯道,“钱谦益要卖了柳如是?”
“那可不,价钱都谈好了。”高起潜摇头叹息道,“作价二十万两纹银。”
崇祯闻言眉头便微微一蹙,扭头问正好在场的市舶科都给事中夏允彝:“夏允彝,柳如是在嫁给钱谦益做侍妾之前是不是跟陈子龙有过一段?”
“回圣上,柳如是与人中确实好过,且感情甚笃。”夏允彝老实回答道,“只不过陈家人从中百般阻挠,柳如是不堪羞辱才愤而嫁给了钱谦益。”
崇祯轻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你给陈子龙写封书信,问他还想不想再续前缘……”
“圣上,不用问。”夏允彝断然说道,“人中对柳如是从未放下,且人中发妻张氏已在三年前病故,至今也未续弦。”
“如此,那你就去问问柳如是的意思,她若也有意,你就纠集一帮同僚一起筹银子替柳如是赎身吧,这笔银子就让陈子龙拿他的分红慢慢偿还,分红不够,就等他将来致仕之后拿致仕金偿还,利息也一并算。”
“臣领旨。”夏允彝领命而去。
目送夏允彝离去,崇祯又回过头笑着对高起潜说道:“高伴伴,今后你就不要动这等小心思了,朕对风尘女子并没有成见,毕竟这也不是她们自己想要的,但是朕有李香君一人就足够了,无意再结识更多风尘女子。”
还是那话,崇祯不好风尘女子。
崇祯好的是曹孟德之癖。
李香君是个意外。
……
在另一边,柳如是一脸落寞的回到家中。
柳如是原本以为自己攒下的珠宝首饰怎么也能值个四五十万两银子,这样就能凑足八十万,然后再找旧院的姐妹凑凑也就差不多了。
却不曾想,最近南京的珠宝首饰价格暴跌。
原本价值五万两的珠翠头面现在居然只值五千两。
最后掏空所有珍藏也只卖了区区十几万两,加上多年积攒的体己钱,总共也只有四十万两,银子已经还给了户部银号。
但是仍还有六十万两欠银。
看来只能回旧院重操贱业。
柳如是有些暗然的心忖道,也不知道何时能还清?
不过在回旧院之前得先让钱谦益休了她,不然当朝阁辅的体面何存?
正当柳如是想着如何与钱谦益说这事时,小丫环却进来禀报说媚香楼嬷嬷李贞丽过府来访。
“李嬷嬷?”见到李贞丽,柳如是有些错愕。
李贞丽便轻叹了一声,有些暗然的说道:“这可真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但愿我们家的香丫头永远都不要重回媚香楼。”
“李嬷嬷,你在说什么呀?”柳如是忽然感到莫名的心慌。
“如是妹妹,你别怪嬷嬷。”李贞丽叹道,“你到了媚香楼还是好的,因为嬷嬷不会勉强你做不想做的事,你愿意卖身就卖身,不愿意卖身那就只卖唱,嬷嬷都尊重你意愿,但你若是落入别的鸨母手里,可就由不得你。”
柳如是的俏脸霎那间变得一片煞白。
“李嬷嬷,我家老爷把我卖媚香楼了?”
“嗯,连同这栋宅第,一共作价二十万两。”
说完起身,李贞丽一边打量院子一边说道:“也就是如是妹妹你了,换成别人,这样一栋旧宅第加人,嬷嬷最多也就出十五万两银子。”
柳如是却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都没听清楚李贞丽在说什么。
柳如是的情路颇坎坷,十四岁时年幼懵懂被周道登收为侍妾,不久周道登病逝,遂被周家人逐出府门,也没感觉有多伤心。
但是松江才子陈子龙是真的把她给伤到了。
因为伤心,柳如是一气之下便嫁给了年过半百的钱谦益。
虽然内心并不爱钱谦益,但是因为钱谦益对她极为怜爱,所以柳如是也是打算从此洗手作羹汤,一心一意为钱家妇。
却万万没有想到,钱谦益竟然把她给卖了。
原来钱谦益说的甜言蜜语也都是假的,在钱谦益的眼里,她柳如是也仍旧只是个可以随便送人或者拿来买卖的妾室。
正自暗然神伤时,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夏公子?”李贞丽讶然道,“噢对,现在该叫夏大人了。”
“嬷嬷想叫什么都可以。”夏允彝也是旧院的常客,跟李贞丽之间也是很熟悉。
打过招呼,夏允彝又拿出一篇词稿递到柳如是面前:“柳儒士,你看看这首词。”
“原来是夏大人。”柳如是这才回过神,向着夏允彝裣衽一礼,又伸手接过词稿。
“双调望江南.感旧。”
“思往事,花月正朦胧。”
“玉燕风斜云鬓上,金猊香尽绣屏中,半醉倚轻红。”
“何限恨,消息更悠悠。”
“弱柳三眠春梦杳,远山一角晓眉愁,无计问东流。”
低低的重复了两句,一股熟悉的滋味涌上心头,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也宛在眼前,随即感到了一阵钻心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