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赛阶段,修恩不但让塔塔参了赛,还像拉拉一样去做助手工作,塔塔努力做了,入围了决赛环节,做得不错。虽然最终还是没有得奖,但结果也算不错,她的作品也收录进了比赛优秀作品里
——一本真正的书。
恭喜之余,塔塔说她给她爸看了自己的入围作品。据说她爸看完很久,才默默说出一句:
"宿命轮回。"
"之前家里人是笑话我的文学梦的,"塔塔说,"这下打脸了,哈哈。"
文学的一个特征是自我表达,塔塔说她从小就被限制了自我表达。
这话怎么能说?
成了伴随塔塔很久的话。但修恩知道,塔塔就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是不管皇帝还是新装的。
小孩会喃喃自语,都是骗人的。却有人说,有的人就是应该被骗的,就像有的女人,你只应该递给她红酒牵她上了车然后再分手一样,有的小孩必须要被骗因为他太过天真了所以想要和他相处就只能骗他这也恰恰是他的需求。于是小孩听了,低着头,若有所思了会儿,说道,是该被骗的。
他们会说,你看,大人们也是会被骗的,他们在凌晨打开房间里的灯,假装读一本书或者开启一瓶红酒或者拥抱怀中的新的旧的人入睡,他们在日程表上写好每一天的工作量在天空上贴好广告把花环放置于彼此头顶却带着不含情意地笑容却彼此信誓旦旦地说爱了。
他们会说,你看,那只乌龟走得很慢,前一个小时里它仰着头吞下了一只小鱼干,现在它爬着,但好像静止不动一样。
小孩会说,我从来没看过一只秋千上停着白色的鸟只有麻雀会在树梢上叫来叫去然后被小孩子抓到拿绳子牵着养着玩,但是麻雀并不开心,我并不是那样子的小孩子,虽然我杀过很多昆虫,也用水浇过蚂蚁窝,我剥夺了许多生命却没有剥夺自由。
小孩子总是自以为自己很正确,舔着一根冰糕棍时欢天喜地信誓旦旦地说要扛起北冰洋钻进去变成一尾巴鱼。大人们拿着蒲扇在一旁聊天气,时不时看着小孩,笑笑说,吃个冰糕,多开心。
你还想听小孩子说爱,小孩子就说给你听,他说了,他说,其实日出的时候天空还是青色的还有光晕撒下来,我想不到比这更像是爱的东西了,但我想起你时我总想起星星,不是好吃的棉花糖不是奶油蛋糕不是巧克力,是一颗冰冷的星星,时时闪烁在天上的那种,有时候想到了满天繁星,然后我会想那一刻定格在永恒的时光里的模样,多年以后我会不会想起那个坐在长椅上的时刻最希望的是你在身边。
后来,大人说,爱不是什么稀奇的了,你能说些别的吗,比如生活。小孩子就说起了麻雀,乌龟,北冰洋汽水和一朵花,大人说那不是应该讲的事物,怎么可以这样讲出来,我们会用月色真美来说爱,我们说起生活时,不是月色真美。
小孩点点头,从兜里拿出了几个硬币,他说,这是生活,你要不要一根冰棍?大人摇摇头,失望地离开了。
小孩看看天,以为那里有北冰洋一样。
他们看看塔塔:
这话怎么是可以说的?
只有你,塔塔对修恩说,我觉得和你说什么都行。哪怕是辉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的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辉的故事是怎样的?修恩问。
塔塔便开始说了:
辉嘛。
辉他妈信耶稣。
那阵子,每周总有几个教友来他家,一起跪在瓷地板上面念叨,他妈说是在忏悔祈祷,感恩主的赐福。
我也不知道,反正也听不清。
在一个夏天的午后,一个老婆子正双手合十地念着,身子一歪,栽在地板上,眼睛闭着再没睁开。随即,辉的妈妈大哭起来,教友们愣了会儿,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医生赶了过来,当场判定人已经死亡,原因是心脏病突发,外加中暑。
没法说她死得平静。她家人们觉得这都怪辉他妈家里太热了,又刺激。救援还不够及时。
于是,他们要她赔偿二十万。
我哪儿有钱,她带着哭腔说。那些人连着闹了一两个月,看她确实没什么钱,又盯上她老公死后留下的房产,她现在的住房,要她卖掉。她不依。又吵了很久,闹着要打官司。但最后不了了之了。
这事辉知道,但他没有想掺和。那阵子他干脆不怎么回来看她。快立秋时,他穿着黑色长袖长裤,屁股坐在木椅子上,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显得笔直细长。旁边坐着的男人和他问起这件事,他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类似嗤的声音,说道,该。
辉他现在住的房子是他妈花了大价钱买下的,就是说买完这套房子后,她连养老都堪忧了。但她开心啊,这房子,当初她是买来做婚房的,她是给小马的,而今,他和他的第二任媳妇住了进去,那女人头发卷着波浪,胸大屁股翘,当她衣着宽松时,仍然女人味十足,而他初见她是在牌桌上,一来二往,互相多看了几眼,后来就到床上去了。
喏,就在牌屋后面的小屋子。那些牌友们后来和别人讲。
搞到后来,就有了小孩。
那时他有媳妇,姓马,皮肤总是泛着一种杏仁黄,方脸上杏眼微微突出,眼珠子却黑而有光,转动时喜悦灵动,她说话前总是先笑,慢条斯理地。
你咋看中他的?当时别人问她。
他帅,长得像明星,她说,你看像不?
不像。别人说。
她听了,也不恼,就在原地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当她知道辉在外面有了女人,还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后,选择了离婚,他没有挽留,那个怀孕的女人之前离过一次婚,他没有因此不娶她。
我小时候去过辉他妈家。那时他家还没有出人命。
当时我八九岁,我姨嫁到辉他家做他大哥老婆的事,在我没出生前就已经发生了,持续至今。
在姥姥家时,我姨和我妈说,我那婆婆哎,走火入魔了,到处拉着人就说阿门,人家不听都不行。但我妈不以为然,于是,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用袋子装好东西,拉上我,兴致勃勃地去了他妈家。开门时,辉他妈笑眯眯地,和我妈打过招呼后,就用双手拉着我的胳膊,冲我笑着说话。
那个下午,辉他妈和我妈说了很多话,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两个字,传教。她说,要感恩主,你我现在站在这里,都是主的安排,主保佑我们过上好的生活。我妈频频点头,但我已经感觉到她的力不从心,我看向她时,感觉她的目光已经缥缈了,可能在想着别的事情,比如晚饭,一根猪蹄。
她们的对话我大多都忘记了。人说狗是可以选择听或听不见的,当你和它说了什么它不愿意理睬时就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
而我确确实实地忽略了那些声音。
我沉浸在自己盲目的观察中,譬如房间闷热,米黄色木门的一侧有扇玻璃窗户,屋外热烈的阳光便从这里钻进,流淌在桌布的印花上,热度被削弱了,却凝聚在电视机上,里面播放着画面,其中有一个场景是穿着灰色西装套装的男人靠近屏幕站着,皱着眉,嘴角下瘪,而身后一袭及膝红裙的女人朝他喊着话,电视音量被她们关小了,于是我只看到她嘴唇的不断瓮动,却不得知她想表达什么。
墙上的钟表指针快到6时,我妈说,要回家做饭了,改天再过来。辉他妈可能也说得累了,当时她连连点头,笑眯眯地说好,好,好,再来啊,同时脸上皱起许多纹路。
我妈来拉我时,我仰头看着辉他妈,问了句,奶奶,我们可以走了么?
她楞了一下,说当然可以。
然后,我妈和她道别,走出屋子,急急牵着我走到自行车旁,开了锁载着我头也不回地骑了出去。
骑了一会儿后,她扭头笑着和我说,说的什么话。
我说怎么啦。
她说我那样问,就好像有犯罪分子把我俩绑了起来,终于要放走我俩一样。
她一边笑,一边蹬着车,鬓角冒着汗珠子。
我小时候看了许多法制书籍,里面有一些把女孩绑架到自己家里的事件,被绑架者往往都是逃走或者找借口(比如想家)逃走的。从来没有人在被放走时问这种话,我们可以走了吗?他们都沉默地快速走了。所以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但回去以后,我妈又和我奶奶描述了这件事情,看到我奶笑得合不拢嘴,我也跟着笑了。
那个下午辉一直在里屋呆着,翻看一本杂志,等女人拉着小孩走了他才出来。他妈刚洗完的生菜叶透过菜筐的缝隙直往地上滴水,阳光已经不像正午时强烈,却仍然穿过窗户流进屋子,一切熠熠生辉。辉看着菜,说,妈,别说了。辉妈妈看着他,就没说。
丢人不,他又说。
他妈转身去厨房,一边切菜,一边和他说,你和小马咋样啦。啥是不知道,咋不去找她?
神经病,他说完就出了屋子。之后几天,辉中午回来吃饭,吃完逃也似的就喊要走,只因那个叫小马的女人经常在下午过来,陪他妈聊天,帮忙做针线活儿。她已经改口叫妈了。妈,她说,你吃啥饭?辉他妈笑着说,我来做,我来做。
等他回来,他妈就说,小马来过了。他不说话。
她又说,小马是个好女儿。他就嗤一声,不讲话。他在路上撞见过几次小马,小马冲他笑,他每次都皱着眉,招呼也不打地走过去。小马当他是害羞,依旧来他家妈长妈短地叫。
中间还发生过许多细碎的事,只是我也不能全都知晓,只知道有一天,辉他妈托了关系,拿出了自家的户口本,叫上小马,给两个人在民政局登记了。登记完,就张罗起来办婚礼,风风光光在酒店置办了好几十桌。
举办结婚典礼的那天清早,辉从家里跑出去,想逃婚,被他两个哥哥硬拽了回来,说今天敢出去打断他腿。他哥当过兵,是真的能打断他的腿,他在犹豫和害怕中被套上了西装,押上了婚礼,别扭地挽着穿着白婚纱,戴着头纱的小马,走了红地毯,灌了交杯酒。交换戒指时,小马手一抖,那枚银圈圈掉在地上,在红毯上滚了几圈,滚到旁边花架下面就再也找不见了。司仪趴在地板上找了十分钟,起身,骂了一声,宣布继续下一个环节。
他没有说话,站在台上,看着司仪,看着台下的人。后来,婚礼就结束了。
啥?结婚几年都没孩子?我问。他不喜欢咋整。我妈妈说。他们结婚几年碰都没碰过,说嫌她脏。
可小马阿姨很干净呀,我心想。他俩结婚后,我在他妈妈家见过小马阿姨几次,每次她都拉着我的手,笑着和我说上一会儿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就盯着她两个酒窝看,过一会儿,她放开我的手,对我笑笑,就又和我妈妈聊起来。
我说,为啥呀,小马阿姨看着挺好的。
人在一起老天爷安排的,是注定的,妈妈说,以后你也会遇到注定的人。遇到后,你就知道人在一起是老天爷安排的,是注定的。
她这番话让我想起了辉的妈妈,又想起了辉和小马阿姨不幸福的婚姻,我想,主啊,老天爷啊,为啥总要安排这些事情呢?
妈妈说,小马阿姨有一次来找我姨姨,说他不碰自己怎么办,于是姨姨就出招说,可以喝那种酒。于是几天后的晚上,她偷偷在他杯子里倒了那种酒。他们果然就睡了,没想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就骂她不要脸,朝她吐痰,穿好衣服走了,很久都没有回来。就那一次,没怀上。妈妈说。
我没吭声,只是反复地想,小马阿姨挺好的呀。
现在我也会想,小马阿姨挺好的,他为啥不喜欢她?
他们后来还是离了。辉他妈妈很愧疚,说把那套婚房给她,她没有要,收拾好,搬了出去。两年后,小马再婚。
辉也再婚了,和打牌遇到的女人,他俩睡了觉,生了个儿子,跟他姓,一起住在原来的屋子里。一次我们都在一起吃饭,见到了他们俩,那女人抱着儿子,笑嘻嘻地,话不多,但总是笑。吃完饭,辉和她一起跟我爸妈走回去,一路上,我妈妈和他们聊了些什么,我又选择性地忽略了,只记得那个小男孩,穿着白色的衣裤,被他妈妈抱着,他还不会走路和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笑,黑溜溜的大眼睛笑得弯弯的,可好看。
后来辉媳妇儿又和别人打牌,喜欢上了别人,但也还喜欢他,她就瞒着两个一起睡。
辉知道这事儿是一年以后了。
他知道的当天晚上就打了她。她哭着跑回了娘家,肿着得半张脸上淤青和泪痕交织。他一个人在家里砸完了台灯,砸玻璃花瓶。隔天,一个大块头男人用一只手敲门,他胸口长满的毛从黑色背心中透出,寸头下长着一张圆脸,铃铛大眼,辉开了门,大块头什么也没说地走进屋里,辉跟着过来,大块头扭身往他头上抡了一拳,继而拳头砸向他的肩膀,他咬着牙,弓了背,眉头拧着,一声也不吭。
又一拳头过来,他啊地叫了声。那男人依旧是不发一言,继而一拳又一拳抡在辉后背上,打得他半蹲下来,勾着腰,上下身像订书机一样折叠贴近着,辉紧紧闭着眼,双手向前推那男人的腰,可却是徒劳。别打了,他想喊,但最终也没喊出来。男人继续打着,后来每次都打在后背同一个地方。又过了几天,那女人娘家又派来几个人,有她哥,和她哥哥找的几个人,凑齐到了辉家,之后,砸了液晶屏电视机,木桌子,还有瓷马桶。他不敢回家,怕被砸,就在街道上闲逛,天黑后才从小路往家里走,没想到刚刚碰上砸完后的一伙人从楼下准备回家,一伙人中的一个看到辉,还没说话,辉扭身就往来路跑,一伙人跟着追他一个,很快就把他逼到了小区垃圾堆旁边,再往里是死胡同,他不敢往里跑,于是靠着垃圾后面的墙缩着身子,一伙人骂骂咧咧地合起来把他打了顿,丢在一堆垃圾里。
辉住了院。他妈妈坐在旁边,噙着眼泪为他在手掌心一遍遍地画着十字。他哥哥嫂子来了,带了几箱牛奶和鸡蛋。他们又走了。后来那个曾经来送东西的女人也来了,就是我妈妈,带着我。那时我比第一次来已经高了一截了,穿着玫红的秋季外套,褪色的牛仔裤,黑色板鞋系着白鞋带,鼻梁上一副黑框眼镜内的镜片上沾着灰尘颗粒,我进来后,和辉的妈妈问好,她坐在椅子上冲我笑,只是那是一副苦笑的脸。
我没有再吭声,找了个木椅子,放在窗户正对面,坐下看窗外,云彩溪流一样流过浅蓝的天空。没有树叶,也没有飞鸟。
我想,他一定不希望此时被打搅。我也不想过来。我想,外面很好看。
他没有和我说话,似乎也不怎么看我,其实,我感觉他什么也没有在看,只是单纯地应和着她们的谈话,就像我看窗外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存在。
奶奶,我们可以走了吗?我是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
我妈和辉他妈聊了一个多小时,我妈说有事,要走了,于是我屁股从椅子上挪开,站起身来,出病房门以后,我感到如释重负,没有回头看一眼,我妈却还在扭头和辉他妈一再道别。走吧走吧,我想,别回头了。
正走着时,我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辉略弓着腰地坐在病床上,白色棉被搭在他的腿上,让上身的黑长袖更加突出,而他的表情却是模糊的,他低着头,也许在希望,身边椅子上坐着的不是他妈,而是小马。
小马低着头,边笑边给他削苹果。我不知这情境为何会出现在我脑袋里……我想,也许是我感应到了辉的悲伤。
辉又一次离了婚。
那时小马正怀着孕,姨姨说在路上见过她一回,挺着大肚子,牵着丈夫的手散步,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姨姨还说,辉想见自己儿子,可是那家不肯,说来了就打他。
他抽烟,打牌,输了赊账,欠钱,被牌友们打。又借钱,还赊的账,还完了继续打牌,然后再赊账,再挨打。牌友们倒也不介意。打他不烦,打牌也不烦。
他妈妈仍然在房间里祷告着,拉着三五信徒一起感恩主。
后来一个有心脏病,近五十岁的女人祷告时忽然倒地,死了。
他知道后,发了会儿呆。
算了,晚上还有牌要打。
"多好的一个文学故事,"修恩说,"这有什么不能讲的。"
"我也不知道,"塔塔说,"我有很多故事,家里人都不让我说。"
"也许是因为文学需要冲突性,需要矛盾,而很多人的生活只需要平静宁和吧,"修恩想了想说。
"如果生活叠嶂起伏,其实应该也很精彩,不然一辈子多无聊啊,"塔塔说,"不过,你真的是第一个允许我说,也随便我说的,而且你真的会认真听我讲话。"
"我是干嘛的,我是个出版社社长,就是听人家讲稀奇古怪故事的,但也别太唠叨,"修恩打趣说,"我挺烦人唠叨的。"
"可我就挺唠叨的,"塔塔呐呐说,"而且我挺喜欢和你唠叨的,我说什么你都能懂。"
"没有,你是逼叨。"修恩发了一个抠鼻子的表情说。
"还不如唠叨呢。"塔塔说。
"逗你的,明显是在和你开玩笑啊。"修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