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飞绫,宁与。”站在男子身边的护卫低低道:“曲江楼夜月惊鸿,雏凤先声斗老翁。万丈红尘烟火色,一身雪意踏清风。”
“便是那位在曲江楼中,与程空明老先生论道,获得程老先生赞誉的宁与?”男子问道。
“正是,后来程老先生还许他为忘年之交,赠以自己随身所携带的玉蝉。”护卫说道:“此人也正是因此而声名鹊起。”
“想不到此人竟然是个女子。”男子似有些感叹。
“倒不一定。”护卫答道:“他常以面巾隐容,以一身白衣示人,以一手飞绫独步江湖。然其是男是女却无人知晓,只因未有人见过他真面目的人极少。所以,有人说,他一定是翩翩如玉的俏公子,只因他曾一人独力将虎牛山吃定黑白两道的山寨土匪捆至官府,将土匪头子挂上城门示众。他曾以一管竹箫与“天下第一箫”司空萧隐于华云山斗音。而又有人说她一定是风华绝代的侠女,只因她曾以一架素琴与“天下第一妓”薛罗依于依罗阁斗琴,又以一篇《泣妇吟》贴至丢弃妻子,攀附权贵的越国驸马的门府,骂尽天下负心汉。”
“如此,他倒是成了江湖中人的一个清梦,一个江湖儿女都想揭开面纱,却都小心翼翼护着的清梦。”男子微微地皱了皱眉,说道:“那你我今日能够得见她的真面目,倒是有缘了。”
护卫低了低头:“不过,到底是个江湖闲散之人,主子也不必记挂在心。”
“江湖险恶,官场亦是如此。”男子若有所思道:“若是他有朝一日能够为我所用,想必也该是一把利刃。”
护卫从未听闻过“一抹飞绫”涉足官场,但是又不好驳了自家主子的面,便沉默下来。
而男子只是笑了笑,心中也知道这话不过是个念想,也未强求什么,便说:“既然到了洛州,你我明日还是得去一趟陆府,去看看这沈姑娘的病到底休养到何种地步了。”
“是。”护卫应下道。而后,两人便一同隐匿了身影。
而这边,长凝处理完秦晚舟的事情之后,就立刻赶回陆府,幸好赶在陆曼回府之前回到房中。
只是,还未等到她坐定,侍女琴棋就来禀告,说是陆老太太和陆二爷过来了。
原来这陆家老太爷数年之前就已经过世,膝下除了幼女陆怀音嫁到了沈家,还有三子。因为长子陆怀林早逝,如今家业便一并落在了二子陆怀明和三字陆怀声身上。
而长凝前几日便听闻三舅陆怀声出远门了,此次自家外祖母和二舅一同前来,必定是有要事。因此,她赶紧换了身得体的衣服,打开门。
已年近八十,却已经精神矍铄的陆老太太立马跨入门来,一边喊着:“我的心肝宝贝”,一边快步走到长凝面前。
长凝心中柔软,先对自家二舅行了一个礼:“见过舅舅。”
“软软不必客气。”陆怀明抬手就让长凝起身,而后扶着自家母亲坐下。
而长凝起身后,也立刻被自家祖母拉着坐下,便温声道:“外祖母和舅舅,今日怎么过来了?”
“这不是许久没见我的软软了。”陆老太太已经将长凝的手握在手中,缓缓道:“今儿来看看你。”
“软软这一切都好,祖母不必担心。”长凝低声道,心中念及前段时间自己虽然是出了趟远门,许久没见自己外祖母,但是这回来的几日,自己是日日都有前去请安的。
果然,陆老太太说完之后,陆怀明就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递给长凝:“这是朝圼都来的信,你娘近日身子有些不爽利,想要你回家一趟。”
长凝一听是自家娘亲身体不适,就立马打开读了信,而后皱了皱眉。
“既然是事不宜迟,明日我就动身。”长凝说道。
“我已经吩咐了人给你准备车马,也找了几个下人陪你一起回去。”陆怀明说道:“你也不必着急,信上说你娘的病是忧思所致,只要你回去了,想必就会好许多。”
长凝点了点头,又想了想陆怀明的话,便对陆老太太说:“外祖母也不必担心,我回京之后,便将娘的情况再递个口信给你。”
陆老太太点了点头,欣慰地看了看长凝:“外祖母知道你孝顺,但是这一路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才行,毕竟你这身子,向来就瘦弱得很。”
“外祖母放心。”长凝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陆怀明:“软软离家这么多年,幸亏外祖母和舅舅多加照顾。此次回京,便不知何日再重逢。”
“你虽然是沈家人,但也是我陆家的女儿。”陆怀明说道:“何须说这些话。”
长凝心中感动,起身向二人行了谢礼,而后又说了些离别思绪。
待到晚间,沈家的人都知道了沈长凝要回京的消息,便三三两两的来和长凝道别。
陆曼来到长凝的房间,一边为长凝离开而哀叹,一边又对她言起今日“花神祭典”上的事情,直道她没有眼福,未曾看到那样精彩的一幕。
而长凝则是故作好奇地听她说着,时而插入几句话:“那这神秘人究竟是谁呢?”
“这就不知道了。”陆曼无可奈何的说道,可是还是与长凝说起后来的事情:“只不过正是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这杜家如今在洛州算是身败名裂了。听说,这秦晚舟也似乎是在此人的帮助下赎了身,和那李君瑞一起离开了洛州。”
“那此人倒是有些本事。”长凝故意说道。
“那是自然。”陆曼说道:“只不过我最开始以为她是个女子,后来她褪下礼服,却又是一身男儿装扮,倒是让人不知道是男是女了。”
说着,陆曼看了看难得没有带上面纱的长凝,略微一端详道:“而且,我以为她穿着礼服的样子倒是和你有些相像。”
“表姐这是说笑了。”长凝立刻一笑:“那人既然有那样的本事,既然该是个通天彻地的人物,妹妹我这一番瘦弱身躯,如何能够经得起那样的折腾。”
陆曼一听,倒是以为是情理之中,便也立刻否决了自己方才的话。
两人再聊了几句,陆曼就觉得夜色已深,便同长凝告辞。而长凝看了看窗外的月色,便以为时候也差不多了,便道:“明日,我便要回京了,今夜就得好好休息一般,就恕妹妹不远送姐姐了。”
“只道你回京之后还记得表姐,时而捎封信,或是也让姐姐我有机会去朝圼都走一趟就好了。”陆曼说着。
“表姐放心。”长凝微微一笑,便将陆曼送出院子去。
而回房之后,长凝便嘱咐了下人不必来打搅,只说要早早休息,便吹了灯。
然而,再晚一会儿,一个黑色的身影就从陆府的后门偷偷的溜了出去。
夏夜虫唧,嬉戏飞过草叶间的流萤在夜风里流窜,缓缓微移的一轮冰月,洒下清辉。而一片缥缈中,是月光映照下站立在林间的人影。
“师傅。”
长凝安静地站在人影后,半响,才微启贝齿,轻唤了一声。
“你既然趁夜而来,必定是有要事对我说。”人影虽未转身,却分明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略带点沧桑和温润。
“母亲抱恙,家中来信,催我回京。”长凝顿了顿,开口说道,抬眸看向已经从阴影中走出来的人显出的一张颇为秀丽的面容,虽然已经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了,自家师傅却仿佛是历经了岁月而依旧恰然自啼的娇莺,既有安然之美又有经久之姿。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七年了。”董恰莺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不能躲这一辈子。你既然是你母亲的心头肉,这七年她也该是比任何人都不好过,为人子,既然要尽孝道,虽然时局依旧不明,但你的确是该回去了。”
长凝垂首:“师傅放心,既然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稚子了,自然也不会如当年一般把自己置于那样的境地。我会尽力护卫沈家,还有自己的安全。”
“朝堂险恶,世事人心,每一样,你都需步步小心。”董恰莺说道:“这些年,我该教你的都教给你了,我没教你的,你也已经学到了。因此,以后的事情便需要你自己好好斟酌了。”
“师傅不同我一起回去。”长凝皱了皱眉。
谁知董恰莺却是点了点头:“我还有些旧事要处理,此次就不与你同行了。”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师傅?”长凝问道。
“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去见你,你又何须记挂在心上。”董恰莺淡淡道。
而后两人便是相对无言,而长凝也心中明了,自己师傅虽然向来是性情冷淡,但仍是对她极好之人。
长凝慢慢地抬眸,静静地伫立在伴她十二年的师傅身后,脑中忽然闪过十二年前那个花开似锦,庭院深深的府邸。
昨夕,今夕,不知何夕······
而后,微风轻起,也拂来缥缈如云的声音:“你我虽无血缘之亲,然这七年,我一直待你如亲子,因此,我也难免还有些话要说。”
长凝微微地低了低眸,垂首在一身冷霜的女子身边引耳聆听。
“你的武功,才识已毋须为师担心,然不论你这一生坎坷与平顺,却已经是注定。而人生在世,无外乎求一“缘”字,缘至深时便生爱,爱至深时,则是一世的相伴、相守。然而你需谨记,你爱之人,必是甘为你付出一切的人,必是爱你如命的人,切莫错付痴心。”
长凝微抿了唇,为这最后一句似警告又似叹息的话语,心中不解。就像她一直不懂自家师傅眼中常常看向她的那份惋惜,总觉得其中似乎有着几分隐匿之情一般。
可是若是七年之久都未知道的事情,想来师傅也不会告知与她。
长凝只得沉默半响后,低低答道:“谨记师傅的教诲。”
而就在长凝难以掩饰心中的落寞之情时,从阴影中忽然飞出一物,长凝抬手接住,手中细看却是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小篆的“凝”字,看起来颇为玲珑精巧。
“这是你的东西,终究要还给你。”董恰莺道:“此物,你要收好,既是你回府的凭证,也是你应当珍惜之物。”
长凝点了点头,低眸看着手中的玉佩,知道这是她从小便随她之物。当年离家,也是自家母亲亲手为她佩戴到身上。正是在她成为“宁与”的时候,决定抛却“沈长凝”的种种束缚,就将此交由自家师傅曝光。然而,如今归期已到,自然是不可避免地带着这种“凭证”。
当年,她和师傅来到洛州,一边假借养病之名而学习武艺、谋略,一边又假借外出休养之名,而以“宁与”的身份游历江湖。这许多年来,不仅是江湖上的人不知道名动江湖的“宁与”就是天生体弱,长年卧榻的沈家小姐沈长凝,就连陆府的人也绝不知道这日日咳嗽的病鬼表小姐乃是一个无比健康之人。
而她也正是用“宁与”的身份,抛却种种,就此获得了以“沈长凝”的身份所无法获得的自由自在,酣畅淋漓。那是另一种人生,也是只属于“宁与”的人生。
董恰莺看着长凝,眼中沉淀下许多思绪:“曲江楼夜月惊鸿,雏凤先声斗老翁。万丈红尘烟火色,一身雪意踏清风。”
而后,伴随董恰莺腾起的身影,声音便略显渺远地从密林深处传来:“其实我宁愿你此生都是“宁与”,可是你既然是沈家的女儿,此生也该有沈家女儿的责任。因此,我只愿你哪怕前路坎坷,也能长存着“宁与”肆意洒脱的性情。”
长凝抬头看着师傅远去的背影,心中感慨颇多,这许多年来,她已经用“宁与”名号获得了太多本不属于“沈长凝”的自由洒脱了,却又如何能够在以后,继续奢侈这样的快乐。就好比自家师傅所言,她既然是沈家的女儿,也到底还要担负沈家女儿的职责。
至于“宁与”这个身份,或许有朝一日只会变成一个她做过的梦。心中唯存的,只能是不负“宁与”一名的初心。
想到此处,长凝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而那口气,便是游动着,化作了一片浅淡的云彩,托出了一轮润泽的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