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事情已经过去很久, 但这件事情能被她在这时候想起,就足以证明在她心里留下了多深的烙印。
那一天,所有人都很开心, 除了程听萝。
她觉得她自己是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却压根没有人理会她的存在。
时间斗转, 看回今日, 她仍觉难受。
她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吃那个螃蟹,也不是不能去厨房拿把刀, 自己用刀把砸开那个蟹钳, 她就是觉得,为什么爸爸可以用牙齿咬开,但是只给程小哲咬开,眼里为什么就是看不见她呢?
徐亦婉给她盛了一小碗甜汤,“这个好喝的,萝萝你尝尝。”
程听萝回过神,从她手中接过,下意识道谢:“谢谢。”
徐亦婉既心酸她们之间的生疏, 又心酸这孩子的懂事。
“不要客气。”她轻声说, 总忍不住想做点什么, 又怕自己做得太多, 越过了萝萝心里的界限, 叫她觉得不舒服。
温蕴和温辛默默埋头吃饭,没有一点动静。
可是程听萝看过去的时候,她其实有一种很明显的、不同的感觉。
他们吃饭, 和她吃饭, 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动作看起来就优雅安宁, 很斯文,一看就是接受过专门的礼仪培训。她再用心,看起来也与他们格格不入。
或者说,她与整个家都格格不入。
一股很深的难过从心底涌现出来。
巨大的鸿沟摆在她的面前,甚至都不由得她忽视。
她无声地看去,也无声地收回视线,动作快得似乎只是随意的一瞥,快得都没叫人发现与注意。
程听萝低下头,吃着碗里的东西。
唉。
喜欢这个家吗?
好像也谈不上多喜欢。
她只觉得她不适合这里。
她和这里,一点也不合适。
接触之后,没有被容纳,反而被排斥地鼓出去。
丢掉所有的想法后——
这里的饭菜确实挺好吃。
是热的,是专门等他们回家后享用的饭菜,也是斟酌着她的喜好特地定下的一桌饭菜。
不得不说这些心思没有白费,程听萝真吃得挺开心的,足足吃了一碗半。
吃完饭后,真正的谈话才要开始。
程听萝抠了抠手心,有些抗拒。唔,要是能放她去房间写作业就好了,她对谈话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不过她没有多说,安静地垂下浓黑长睫,坐在沙发上听他们说话。
唔。
这个家看上去真的找不到缺点,到处都精致完美。
用豪华堆砌而成的精致。
连沙发都是柔软舒适的。
坐在上面,她夸张地想,都能疏解她70%的疲倦。
程听萝坐在边缘,手支在沙发侧的扶手,有些不经心。
温常赋看着女儿乖乖巧巧地坐在那里,竟是生出些许面对的怯意。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真是觉得对不住她……
他活到这个岁数,决策果断,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唯独在这件事上,他是真……
四十多岁的男人了,这一刻很想掩面。
温常赋主要是说了两件事情,一件是温蕴的去留,他说先等结果出来再做决定,一件是他们想给她改个姓,问她是否喜欢这个名字,要不要一起把名也改了。
程听萝对他说的话早有心理准备,已是意料之中。今天就算温常赋说温蕴以后还是他的女儿、还会留在这个家,程听萝都不会觉得意外。
她轻轻点头:“嗯……还挺喜欢,名字就不改了。”
对于前者,她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她积蓄着情绪,没有一句多言。
至于她心里在想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徐亦婉咬住牙,她凝着孩子的面庞,唇角嗫嚅。
她似乎看出了什么,恍惚间,又好像没有。
温蕴眨了眨眼,WWw.52gGd21格格党m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程听萝没说什么,一切就都好办。真的是太好了,她没想到程听萝会这样好说话。
一时间,她的心情都舒畅了起来,提了一整天的心,只有到这时候才稍微落下。
她根本没注意到徐亦婉的担心,也没注意到,在座所有人,只有她一个人放轻松。
温常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程听萝却已经当做谈话结束,站起身问:“我的……房间在哪里?我可以回去了吗?”
她一直很喜欢有一个自己的小空间。在那个并不大的天地里,起码整个天地都是她的,而且只有她一个人在,她不必去顾念任何人,高兴就笑,不高兴就不笑,她能得到最大程度的自由,也能尽情地放松。
在一个只有自己的空间里,能让自己从这操蛋的生活中短暂地逃离,也能短暂地逃离窒息和束缚。
温常赋像是为了抓住什么正在从手心流逝的东西般,下意识地唤了她一声:“萝萝……”
程听萝疑惑地看他,“嗯?”
哽咽许久,温常赋才接下去自己的话:“这里是你的家,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要不自在。有什么你搞不定的,就和我说,我帮你搞定。”
程听萝抱着书包应着声。
再一瞥那温蕴,连看都不敢看她,今天她就没怎么接收到过温蕴的眼神。
——有这么怕她么?
程听萝跟上徐亦婉的脚步,由她带自己去看房间。
程听萝知道这里的生活和从前的区别会很大,但是在看见房间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的想象力过于保守。
这区别何止是大?
怕是都不能用“区别”两个字来简单地形容。
单单一个房间,就已经大过程家在见云村租借的整个房子的面积。
更不必提装修的豪华与精致,更是见云村所无法比拟。
这里像是一个宫殿般的昂贵华丽,她置身其中,恍惚间都会觉得自己是个公主。
也不单是一个房间了。
衣帽间、书房、客厅的功能都包容其中,说这是个小房子又有什么不行?
程听萝咬了一下唇。
徐亦婉将她的书包放在一个椅子上,同她指了指书桌那边:“以后可以在这里写作业。隔音效果还不错,挺安静的,写作业时应该不会被打扰。要是什么时候被吵到,你就跟妈妈说,妈妈去处理一下,你也可以去叫停噪声,因为我们萝萝也是这里的小主人呀。”
徐亦婉笑眯眯地同她说着话,声音语气皆是温柔得可以溢出水来。
不得不说,她真的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寥寥几句话,句句都能戳一下对方的心。
这几句话可真好听。
用来哄人的话,是最好用的了。
程听萝抿着唇笑了下,“好,我知道了。”
这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笑起来还有小酒窝。仔细瞧就能看出来,她的眉眼精致极了。
徐亦婉心下一柔,自己的女儿总是越看越好看,多看几眼,还总觉得她和自己怎么这么像呢。她笑了笑,带她走到一个大桌子旁边,桌上地上摆满了精致的袋子。
“萝萝,这些都是爸爸妈妈给你准备的礼物。我们也不知道该买什么,好像什么都缺,又好像什么都不缺,就先买了一点,你可以拆着玩。等周末你有时间,我们再带你去一起逛商场好吗?”
一看这些袋子就知道眼前这一堆东西价值不菲。
任何一个,恐怕都是她从前高攀不起的东西。而此时,眼前却有成山堆的袋子都是他们奉来送与她的。
程听萝满目震撼,迟疑着点头。
应该不用再去了,她觉得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应有尽有了……
如果说从蒲县来到槐城,程听萝受到的是五成的冲击,那从见云村来到温家,就是九成九的冲击。
前者她原先就有过幻想,来了以后,自己用了数天消化,迅速地就适应了这座城市。后者今日给她的冲击实在是大,也是她从前再怎么厉害也无法幻想出来的。
这不单是两种生活,更是两种阶级的跨越。
切身地见识了这样多以后,她才能体会到在同一个世界上,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是有多舒适,对于从前的她来说也是有多遥远。
她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
十七岁,再如何成熟,好像,也成熟不到哪去。
她不可能不会将自己从前的生活与温蕴的去做对比。
在徐亦婉准备出去,把空间留给孩子的时候,程听萝忽然叫住她,“等温蕴的检验结果出来以后,她不愿意走的话,怎么办?”
徐亦婉怔住,动作也顿住。
“她会留下来吗?”
面对她的问题,徐亦婉喉间生涩。
她终于听出了程听萝的情绪,声音虽清清浅浅,但是情绪尽融其中。徐亦婉抬目望向她,眼眶微红,“不,萝萝,我们……”
她想将他们给温蕴的后续安排都说出来,但没想到程听萝打断了她的话,“没事,我是有想到过的。好…我知道了,您回去休息吧。”
她昨晚已经设想过这个结果了。
刚刚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不死心地想要个答案。
可是话出口后,又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
程听萝没有再听她说的意思,送她离开后,就势将门关上。这一道门,隔绝开了这个房间和外面的世界,也像是隔开了她和她。
程听萝叹了口气。
其实她该知足的。
毕竟现在的物质条件,和以前相比,用“质的飞跃”都难以贴切形容。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对生活的需求,甚至是幻想与渴望。
就是,在感受到现在生活的种种优渥后,她总忍不住会去想温蕴已经顶替她过了十七年这样的生活。这些对她而言有多稀奇,对温蕴来说就有多习以为常,毕竟温蕴可是过了十七年,在这样的环境中足足过了十七年!这些都是温蕴的日常,温蕴已经完全融入了这样的环境与生活,像是一个公主,安然生活在华丽的城堡之中。她则像是一个突兀闯入城堡的丑小鸭,与这里格格不入。而这样的生活,原本该是属于她的,她从一出生,原就应过着这样的生活——
她没办法控制心态的失衡,完全没有办法……
她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程听萝蹲下身去,缓缓抱住自己的膝盖,将头埋进,感受着遍野的黑暗。呼吸声近在咫尺,充斥了耳膜,全世界也都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为什么,一切都叫她一个人承受了呢?
她好羡慕这里的一切,可是,她原本不用去羡慕的。
而温蕴,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程听萝觉得自己好坏,像是一个恶毒的皇后在对待无辜纯洁的白雪公主。
她受不了这种想法的撞击,死死咬住唇,憋紧情绪。
她应该、知足的。
已经很好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