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上)
陈准从噩梦中惊坐起来, 像刚跑完三万米一样,浑身湿透。
窗外仍然漆黑一片,被不小心按亮的手机屏幕上显示, 此刻才凌晨两点二十分。
空调睡前定了时,刚好在二十分钟前停止制冷, 室内留存的冷空气没能坚持多久, 温度已经开始上升。
陈准从床头柜上摸空调遥控器,带动了腰间的薄毯, 薄毯另一边顺许岁肩膀滑落下去。
许岁也醒来, 睡眼惺忪地看着他的背:“怎么还不睡?”
陈准打开空调:“做了个噩梦, 吓醒了。”
许岁躺在那儿没有动,半分钟后,她睡意消散了些:“梦见什么了?”
“我妈和端午。”
还有两天就要进入八月,时间过得可真快, 距离端午离开快半年了。
许岁也坐起,拉过薄毯的一角遮住胸前,“明天陪你回基地看看啊?”
“看什么?”陈准反问。
许岁忽然语塞,想了想说:“后山那边这季节风景很好,水库涨水, 肯定很凉快。”
沉默了会儿, 陈准说:“不去。”
他掀开薄毯下床, 和许岁一样, 身上一件衣服也没穿,就这样不加避讳地光着脚走入浴室。
不久后, 那道门后传来哗哗水流声。
许岁望了会儿门缝里透出来的光, 默默叹口气, 起身从柜子里翻出干净的吊带背心和短裤穿上。
她之前快要昏死过去, 被陈准放下那刻,便趴在床上睡着了。
许岁又躺回去,等他的这会儿功夫困意再次袭来,快睡着时,背后的床垫向下塌陷,陈准洗过澡身上凉爽干燥,从后面贴紧了她。
主卧闹腾的不像样,两人睡小卧室,这张床只有一米二宽,挨着墙壁放。
许岁被挤在角落,额头贴住墙面,迷迷糊糊说道:“床太小了。”
“床小感情好。”他心情似乎好了些,手指勾开她吊带背心的下摆,向上:“睡吧。”
第二天是周末,两人睡到自然醒。
这周没有回顺城,时间便比以往自由了许多。
两人起床先随便弄了口早中饭,又把昨晚剩一半的电影看完,遛三友,洗被单,磨磨蹭蹭的,将近傍晚才出去找东西吃。
吃完饭,陈准带许岁去了趟步行街那边的宠物商店,给三友买狗粮,顺便换了新的水盆和狗厕所。
上次来这里还是一年前,那时橱窗旁的笼子里有只缅因猫,现在换了新租客,是两只肥胖的加菲。
许岁站在笼子前逗它们,拿出手机,拍了段视频发送到群里。
老板把东西打包,从身后架子上挑了个狗玩具一同放进去,笑着对陈准说:“送的。”
“谢谢。”
老板是个女人,同样很有爱心,她一直都知道陈准做救助,虽然没加入志愿者组织,但自己也收养着三只残疾小狗。
她问:“你一年多没过来了吧,基地那边还好不?”
陈准搪塞道:“最近挺忙的。”
老板朝门口的方向抬抬下巴:“好事将近了?”
陈准顺她目光看过去,许岁靠着门框,手机叮叮咚咚地响,她不知和谁在聊着什么,略垂着眼,嘴角挂一个淡淡笑容。
陈准也不禁弯唇,收回视线:“到时候给你送喜糖。”
两人又随便聊几句,陈准给对方写了个地址,把狗粮邮寄到家。
告别后,他向许岁走去。
许岁仍在屏幕上打着字,并没注意到他的靠近。
“聊什么呢?走吧。”陈准无意地扫向她的手机,那上面几个熟悉头像在屏幕左侧跳动。
他恍惚一阵,许岁已经抬起头,按了熄屏,“要走了吗?”她问他。
陈准点头:“嗯。”
两人出门去,此刻晚间七点半,夜幕落下,两旁商店里透出的灯光才显得更加明亮醒目。
路人见多,这个时候的步行街热闹起来。
又往前走了走,交叉路口的左侧有个美食街,最先冲击嗅觉的,是各类烤食的香味。
陈准搂着许岁,捏了捏她肩膀问,“肚子里还有位置没?”
许岁指着斜前方排了很长的队伍:“那家烤鱿鱼很有名,我在美食节目里看到过。”
“尝尝?”
“还得排队。”
“你旁边歇着,我来排。”陈准说。
于是许岁走到对面的路边,坐在一处建筑的台阶上等他。
只相隔几米远,这里却安静很多。
她撑着下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左手边是条巷子,路灯稀疏,所以光线不太明亮,两旁房屋皆为旧时建筑,里面大多黑着灯,没什么人气。
许岁扭头瞧了一阵,忽然听到巷子后面传来一声尖锐的狗叫。
许岁愣片刻,再屏息去听,几秒后,一种类似哀鸣的声音接连不断传来。
她下意识转过头去,陈准在不远处的队伍尾端,微蹙着眉,刚好与她目光相撞。
许岁知道,以他对小动物叫声的敏感,虽然周围喧闹,他必定是听见了的。
两人隔空对视数秒,陈准却没有走过来。
许岁被那痛苦的叫声搞得十分心焦,猜不出那只狗正在经历着什么,她看着陈准,也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好的契机。
许岁几乎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朝陈准示意了下,转身快步往巷子后面走。
巷子越到深处越是僻静,狗叫声也越发清晰尖利。
路灯下有个红砖垒起的简易灶台,上面架着敞开的油漆桶,有一户人家白天时在补屋顶,桶里装着半冷却的沥青。
许岁可以确定声音来源,她走过去,探头看向油漆桶,一只分辨不清品种的小狗陷在半凝固的沥青当中。
它侧躺着,浑身无一处能动,看见有人来,忽然开始奋力挣扎,可越挣扎身体越不受控制地往下陷。它嗓子里发出更加凄厉的叫声,用满是恐惧的眼睛看向许岁。
许岁立即友好地阻止它:“你别动,别乱动,我把你弄出来。”
她说着,想拿出手机打给陈准。
“怎么了?”一道声音自后方传来。
许岁回头,陈准几乎与她前后脚到达这里。
“这么快?”许岁脱口而出。
陈准别有深意地瞧了她一眼,又探头看了下油漆桶。
他没有动,看回许岁。
许岁说:“你愿意跟来,是不是代表……”
“不确定这里是否安全,我比较担心你。”陈准打断她的话,眼皮垂下,顿了顿:“许岁,我不再做救助。”
许岁沉默了会儿,取下斜挎的小包递到他手中:“那我来吧。”
她在动物救助方面资历尚浅,仅有的几次救援任务中,解决的受困情况又不同,这会儿虽然答应得快,却不确定怎样施救。
眼看那小狗越陷越深,刚开始还能看见四肢,现在沥青快没入它的脖子。
许岁焦急道:“我找两根木棍斜着插/入沥青里,先架起它的身体?”
陈准没说话,却迅速点一下头。
许岁发现对面墙边放着的两把拖布,她取过来,“我后备箱里有手套,能帮我拿一趟吗?”
“好。”陈准没说别的,转身快步走开。
车子停的位置不算远,从巷子后面穿过去大概七八分钟。
许岁把两把拖布交叉着撑到狗的身下,它终于不再向下沉。
吠叫渐渐平息,周围终于安静下来。
许岁站在桶边,对着它轻声讲话:“你是有多淘气,才会掉到这里面?刚才一定很害怕吧,这回没事了,我们会帮助你……”
自从领养三友那时起,许岁就相信狗是能听懂人类语言的。
她温言软语,直到它眼神变柔软,才伸手轻轻抚摸它的头。
很快,陈准回来了。
许岁瞧见他额头细细密密的汗珠,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腕表。
这一幕令她不由想起去年夏天的某个夜晚,她和林晓晓在捉一只狡猾的小狗,陈准半路赶来,没有合用的工具,他管别人去借,跑回来时好像也是这番情景。
许岁不动声色,从他手中接过手套戴上,又返回去耐心安抚一阵,才将被困的小狗从沥青中费力地挖出来。
陈准捡了块绿油布放在旁边空地上,之后没有再插手。
那小狗仍然是半躺的姿势,四肢动弹不得,半凝固的沥青无法从它毛发中剥离。
许岁蹲在小狗身旁,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陈准。
不久,陈准无声一叹,弯腰拎起绿油布的两边:“你把它送到孙时那,先用柴油或者食用油稀释沥青,如果弄不干净直接剃毛吧。”他大步向前走着,又说:“之后记得带回来,问问是不是谁家走失的,或者是流浪狗。”
许岁快步跟在他后面,偷偷扬了扬唇:“好的。”
这天,陈准没有跟进宠物医院。
一个月后,某个晚上,许岁去陈准家里找他。
陈志远在院子里喂鱼,说陈准吃完饭回了房间,让她直接上楼。
许岁同他聊几句,之后进屋,一口气爬到三楼。
他房间又乱出新高度,几只纸壳箱摆在床尾,旁边杂物一堆,沙发上都是衣服,球鞋东一只西一只,摆的到处都是。
陈准没有听到有人上楼,他坐在地板上,埋着头,整理着东西。
许岁故意高声:“干什么呢?”
陈准倒抽口凉气,转过头来,磨着牙说:“把我吓出点毛病,有你后悔的。”
许岁笑了笑,走进来:“你多结实,身体素质一流,哪儿那么不禁吓。”
陈准挑了挑唇,这话他爱听:“想哥了?”
许岁懒得跟他计较,勾勾手指:“走啊,去院子里。”
许岁先下楼,陈准磨蹭几分钟才跟出去。
初秋的风带了些凉意,景观灯下,树枝肆意乱舞。
几片叶子刮落,飘进了鱼塘里。
陈准走下台阶,脚步忽然一顿。他看见父亲背着手站在那边的石子路上,弯着腰,正逗弄面前的一只小狗。
那小狗也就两尺来长,全身无毛,离得有些远,看体态像是只博美犬。
陈准看向许岁。
许岁揉了揉鼻头:“就前阵子从沥青里救出来的那只小狗,怕它被伤害过,容易留下心里创伤,所以就想着带回来养一段时间,重新建立一下感情。”
陈准没说话,把手中的水递给许岁。
许岁又道:“本来想留在我家的,可三友总是欺负它。”
陈准说:“我以为你看出来了,它自己跳进沥青里,不是人为。”
“……惊吓也不小吧。”
陈准看她一眼,坐在台阶上没有接话,他手里的统一冰红茶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瓶身还挂着水汽。
那小狗见许岁出来,摇着尾巴奔向这边,一对耳朵像要起飞一样,在风中上下呼扇。
离近了陈准才看清,它并不是博美犬,而是一只普通的小土狗。
沉默好一会儿,陈准说:“你带回基地吧,我不想养。”
许岁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来。原本今天也只是试一试,在这件事上,她不能强迫他。
恰好陈志远背着手走来,听见他的话。
他在两人面前站定,问许岁:“基地的狗?”
“是的,陈叔。”
陈志远知道这段时间儿子的遭遇,也清楚许岁的良苦用心。
动物救助是陈准所热爱的,坚持了那么多年的事,他不相信他打心底里放弃了。
陈志远向许岁投去一个叫她安心的眼神。
他道:“放这儿吧,我来养,正好解解闷。”
陈准抬起头来,一脸不爽地看着父亲。
陈志远直接无视掉,不想打扰年轻人聊天,他仍是背着手慢悠悠走上台阶,识趣地回了房间。
夜晚彻底降临,墨色天幕上有几颗明亮的星。
门廊下风还算柔和,一盏暖黄的灯在地上投下半弧形轮廓。
许岁抱起那只小狗,坐在陈准旁边的台阶上,笑呵呵道:“你给它取个名字?”
这话以前都是他问她,没成想现在调换了过来。
半年过去,陈准内心仍觉得不真实,可他不懂得拒绝许岁,更看不得她失落的眼神。
安静片刻,陈准抬手掐了下许岁脸颊:“问过那周围邻居了?不是家养的?”
“不是。”许岁揉着脸:“一个大姨说,它平时待在对面的酒店后院,经常四处翻垃圾桶找东西吃。”
陈准觉得手背一阵湿热,低下头来,那小狗趴在许岁腿上,竟伸长了脖子,隔空过来舔他。
它玻璃球一样的黑眼睛默默望着自己,里面也住着明亮的星。
陈准拨弄两下它鼻头,很快便转开视线,他起身对许岁说:“上楼帮我整理下杂物吧。”
“好啊。”
“今晚住这儿?”
“你还没给它取名字。”
陈准看了眼捏在手里一口未动的统一冰红茶:“叫红茶吧。”
“……这么随便的吗?”
“那叫统一?”
许岁没忍住笑起来,不管怎样,她还是很开心的,于是靠过去挽住陈准,声音都比平时轻柔很多:“叫什么都可以,你开心就好。”
陈准抽出手臂将人搂住,低头猛亲了一阵,带着她上楼去。
番外(下)
陈准睡梦中感觉脸颊被人涂了层浆糊,厚实粘腻还不透气,他很是恼火,闭着眼烦躁地翻了个身,可是没多久,浆糊又堵住鼻孔,令他没法呼吸。
陈准猛地睁开眼,数不清这是第几天,他又被那个叫红茶的小狗舔醒了。
它舌头温热湿润,看他醒来,终于退后两步,邀功地使劲甩着屁股,小尾巴左摇右摆。
“我操。”陈准低咒一声。
他揪住红茶脖子把它拎起来,心说拎它这样轻松,浑身上下连毛加起来,都没有端午的一条腿重……
想到这里,陈准愣了愣。
红茶还一脸兴奋的表情,以为主人在和它玩耍,汪汪叫几声,扭动身体想要跳下来,可下一秒,它就被陈准丢出门外。
后来陈准养成睡前关门的好习惯,所以红茶变成了一只守门狗。
就这样,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陈准没怎么上心照顾它,也很少陪它玩耍。
它是只一岁左右的幼犬,精力旺盛,超乎想象的调皮,喜欢撕纸,喜欢刨沙发,热衷于在垃圾桶中寻宝和啃咬鞋袜。
有一次,陈准的球鞋也未能幸免。
上个月刚入手的限量款,已经面目全非。
陈准的心都在滴血,决定好好教训它。
可当他抄起拖鞋,红茶却借着身体矮小的便利,夹着尾巴钻进床底,威逼利诱都不肯出来。
陈准举着手机电筒,趴在地板上死死盯着里面的坏东西。
它也望着陈准。
它长出了新的毛发,雪白蓬松,显得那双圆眼睛更加水亮机灵,黑黑的鼻头,长长的垂耳,虽然是只小土狗,也很可爱软萌。
空气静止了般,两边对峙着,都一动不动。
陈准忽然想起来,以前端午拆家的时候,他也是抓现行立规矩,虽然两鞋底拍在它背上像是挠痒痒,但端午很懂得看主人脸色,后来很少再调皮。
陈准敲打几下手里的拖鞋,心说这一鞋底过去,小东西准晕,哪有端午抗揍……
陈准再次狠狠怔住。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人与动物之间一旦建立感情,后面分开就会有难度。
虽然这是许岁所希望的,但他已经下定了和它们划清界限的决心。
陈准立即关掉手机电筒,率先站了起来。
周末的时候,他把红茶装进笼子,送回许岁那里。
已经进入深秋,天气很凉了。
北方还没到供暖的日子,屋子里待久了能冻得人浑身发抖。
许岁听见门口动静,穿着毛茸茸的睡衣从卧室走出来。
陈准已经自己开锁进门,手里拎着只狗笼,正低头换鞋。
三友后知后觉地冲出房间,边跑边叫,欢迎陈准,顺便震慑红茶。
许岁已经猜到他来的目的,心中暗暗有些失落:“起这么早?”
陈准没回答,回头指了指自己的球鞋:“新买的,全是牙印。”
许岁走过去:“所以就给我送回来了?”
“捂捂手。”别的先不说,陈准第一件事就是上来抱许岁,冰凉的大手顺她衣摆探上她的腰,贴了两秒,在她“发怒”以前见好就收。
随后,陈准弓着背,歪头吻许岁。
他两指提着她的下巴,鼻翼擦着鼻翼,舌尖抵进去,这个角度真的可以做到完美契合。
等到两人终于分开时,许岁已经有些站不稳,软在他怀里。
陈准隔着厚厚的睡衣,动手动脚都不方便:“怎么穿这么厚?”
“太冷了啊。”
他有些重地拍打了下她屁股:“运动起来可能会好点。”
“我这样就挺好,你自己动吧。”许岁把他推远,系好领口钮扣,去门口的笼子里把红茶抱出来。
小东西还是认得许岁的,早已等的焦急,激动得在她怀里连扭带翻,嗓子里发出委屈的哼唧声。
许岁坐到沙发上,又问一遍:“怎么送回来了?”
“它挺活泼的,没什么心理创伤。”
许岁说:“也许因为内心恐惧,想要引起你的关注呢?”
“不像。”
许岁侧头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陈准打开电视机,用遥控器播了一圈台,这期间两人没有说话,早间新闻及各类广告充当了背景音。
隔了会儿,陈准放下遥控器,忽然道:“对了,忘了问你,你现在还在基地做义工?”
那件事以后,陈准对基地的事闭口不谈,许岁顾及他的心情,也从未主动提起与救助相关的话题,直到那个傍晚,他们在巷子里遇见一只沥青小狗。
许岁沉默片刻,却是说:“我饿了。”
陈准转头看向她:“西红柿鸡蛋面可以吗?我来做。”
许岁摇摇头:“我想吃米线。”
“现在?”陈准抬眼看看时间,才早上八点钟。
“收拾一下再过去也差不多中午了。”
.
两人去了陈准和孙时他们经常光顾的那家米线店,去年的时候,陈准带着许岁来过一次。
店里刚刚营业,所以暂时还没有其他食客。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时隔一年,这家店的陈设没有变,后厨煮米线的人,也还是那个有点酷又有点帅的年轻男人。
唯一和上次不同的是,两人没有分开点餐,而是共同吃着双人份的番茄牛肉米线。
吃到一半时,米线店里才渐渐热闹起来。
温度上升,玻璃上一层雾蒙蒙的水蒸气。
许岁又往小碗里倒了些醋:“我们上次来好像也是这个季节。”
陈准点头,和她有关的事,他一般都记得很清楚。
那天他们在前面的步行街碰面,许岁穿着长袖卫衣和牛仔裤,在卖小玩意的摊子上买了一串手绳,她没有零钱,是他给她付的三十元。
许岁问:“还记得那天我们聊过什么吗?”
陈准挑起一筷子米线,没有吃,目光落过来,又朝她身后的位置抬抬下巴:“记得,你说煮米线那男的挺帅,我说你眼瞎吧,你说你才瞎,我说一副面瘫相,还不是瞎。”
“……”许岁没有回头去看什么男人,追问道:“还有呢?”
陈准目光收回来,把那一筷子米线送入口中:“剩下记不清了。”
“你问我想不想做义工。”
陈准一顿。
许岁继续说:“你告诉我,动物救助是一种释放和寄托。这话我现在对你说,还有用吗?”
隔了会儿,陈准慢慢答道:“对我来说,再做那些毫无意义,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被质疑被诋毁,没有相应的法律保护,还……”
“你会在乎这些?”许岁皱了皱眉,打断他的话。
陈准没答。
这时候,服务员端来一份米线和一份豆腐丝,是陈准刚才另外点的。
砂锅里还在冒着热气,但这个话题令两人暂时没了胃口,所以谁都没动筷。
许岁看着他,又说:“救助瑞瑞的时候,你想都没想就走进那么恶心的垃圾房,后来我问你为什么坚持做救助,你跟我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做都做了,就有始有终吧。”
陈准扯出一个笑:“我们换个话题……”
“再说两个月前,遇见红茶的那个晚上。你对狗叫声很敏感,你还是很关注它们的。从巷子里到停车场,一来一回需要十分钟,你却四分钟不到就把手套取回来了。”许岁又一次打断他,她有点步步相逼的意思:“如果那天我掉头走开,你会怎么样?救不救?会跟着我走,任凭它死掉吗?”
陈准没开口,有些烦躁地转头看向窗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离开动保基地时,悲愤和绝望的心情不再那样浓烈,一切理由也只是理由而已,无论那些有的没的,或是端午。他很清楚,救助这件事本质上并没有给他带来痛苦。
就像恨一个人,时间久了,忘记因为什么而憎恨,只知道应该恨对方。
他现在就是这种状态,当初说退出,现在仍然坚持。
桌子上的手机叮咚一声响,陈准回过神来,拿起来看,是一条他被许岁邀请,加入某群聊的信息。
群聊界面上方写着“南岭市动保基地志愿者群”字样。
陈准蓦地抬头看向许岁。
许岁放下手机,抿了抿唇道:“是我拜托的陈叔夫妻,才把基地留下来,那八万块是我除了理财和父亲治病基金以外的所有钱财,后来我同刘叔签的合同,我现在是基地的站长……”
陈准整个人惊在那里,半天才问:“为什么?”
“你花了五六年的时间经营它,说关闭就关闭真的很可惜。我想帮你留下那里,或许有天你改变主意,回过头来依然可以做你所热衷的事。”许岁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下:“但是接手以后才发现,我是个经验最少最没用的站长。”
群里已经有人看见陈准加入,顷刻间沸腾起来。
手机响个不停,但陈准始终没有点开对话框。
他内心此刻无法平静,目光直直落在许岁身上,半天才松了松面部表情,轻叹一下。
“我不会做站长的。”他说。
“没说让给你。”许岁将以前他问自己的话问回去:“你想不想做义工?”
陈准情不自禁挑了下眉,没有回答。
这一天,他们在米线店里坐了很久,也聊了很多。
砂锅冷掉,谁也没有再动筷。
食客一波去一波又来,玻璃上的水珠滴滴滑落,外面的景致也逐渐清晰。
陈准想,他终究是不忍心拒绝许岁的,又或许,这是他为自己搭的最后一个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