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沈知禾从床上醒过来的时候,身后另一侧的床是陷下去的。
也就是说,陆羲洲还在她身边躺着。
沈知禾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毛绒绒的被角。不远处的椅子被洒进屋中的光束分成了两个部分。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里。
日上三竿。
屋子被穿透窗纸的强烈日光照得透亮。马上就要入夏,哪怕是躺在被子里,都能感觉到空气中浸润着的浓浓暖意。
似乎是察觉到女子呼吸声的变化,身后的床便开始颠簸。
“醒了?”
声音在耳侧响起。
沈知禾动了动耳朵。
男人的声音里并未带着刚醒的沙哑,相反,好像是醒了很久一般,有着他独有的清冽与柔和。以及,一些压低声音后的鼻音。
仿佛他就是为了等着沈知禾醒来。
女子没说话。
她能觉察到陆羲洲的目光。
那种,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的脸的视线。
专注而缱绻。
这个认知让她的双颊略微有些发热。
沈知禾有些别扭地微微蜷缩着身体。她将一半的脑袋埋在了被子里。只漏了双眼睛在外面。好像在看着什么,又好像双目无神。
男子轻拍着她的后背:“还在气?”
沈知禾再次僵硬地蜷了下身体。窝在被窝里的手攥紧了被单。
她什么也没回应。
陆羲洲心中虽无奈,却也没有办法。
今日是有早朝的。但是陆羲洲没去。毕竟他也知道自己昨晚到底做了些什么,若是离开,怕是沈知禾醒过来没看见他愈发气闷。
如今女子终于醒来,原先还存在于心的不安便瞬间消失了大半。
只是,若是再不走,怕是连上午的工作都来不及了。
偶尔不上一次早朝,于他而言倒也没什么。毕竟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在陪夫人,阁内自有人替他将事情都记录下来。
可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陆府离皇宫又远,消息总要滞后一些。
身为首辅,这是大忌。
更别说,如今正逢众子夺嫡激烈时刻,西南那边也被有心人引导,前两日有了□□的苗头。他不能不在皇宫。
沈知禾还保持着醒来时的姿势。在身后安静了一瞬后,她便再次听见陆羲洲极其轻浅地叹了口气。
男子将下巴凑在她的颈窝蹭了蹭。觉察到沈知禾的僵硬,他终究还是抬起了脑袋:“那你好好在府中呆着,等我中午回来吃饭?”
陆羲洲说着,便从床上坐起来要穿衣服。
临下床的时候,还在沈知禾的脸颊上亲了一嘴。
沈知禾微不可查地提了半口气。
她别扭地“嗯”了一声,将被子盖在了脑袋上。
陆羲洲见到她这动作,并没立刻去干涉。而是在穿好衣服准备出去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将被子从自家夫人的脑袋上拿开。
沈知禾的眼睛没看他。
他轻轻将女子耳鬓的碎发挂到耳后轻声说道:“那你在府里好好的,等我回来?嗯?”
沈知禾有些气:“你快些去吧。”
不错,还愿意理他。
没坏到极限。
陆羲洲心放下大半。
等屋子里就剩自己一个人,刚刚被陆羲洲闹了那一番的沈知禾自然也睡不着了。
只能从床上爬起来,抱着被子直愣愣地发呆。后来好不容易起床,人也有些郁郁寡欢,站在院子里看着不远处的天,颇有些伤春悲秋的意味。
这让院子里洒扫的长愿看着有些忧虑。
“夫人是有什么心事吗?”
沈知禾听见了她的关切,犹豫着摇了摇头。
其实她挺想说的。
叫,倾诉。
但是,自己院中这三个从未心悦过旁人的丫鬟并不是合适的对象。
在她和陆羲洲的关系里,沈知禾以前一直觉得,她应该站的是主导的那一方。哪怕陆羲洲偶尔行为上会越界,也是在一个她能够接受的范围里。
她能够感觉到,那个范围在扩大。
并且一直在试着接受。
因为有人告诉她,夫妻就这样的。
然而昨天晚上,在陆羲洲说完那些话之后,她感觉到了惧怕。
那惧怕里,带着说不上来的复杂。
就像是理智上,她正在接受陆羲洲是她的郎君,但是情感上,她却没办法极其快速地去适应这个身为夫人的角色。
那边担忧的长愿见她不愿言语,便放下手中的扫把,:“对了夫人,昨日老爷的生辰宴上,管家说右侍郎李大人送来了一坛果酒。夫人何不去尝尝鲜?”
听说有酒,沈知禾稍微有了些兴致:“那就去尝尝吧。”
长愿笑着往厨房跑:“好嘞。”
扫把也不要了,立在了墙边。
沈知禾喝酒这件事并不稀奇。
陆羲洲和沈知禾尚未成亲的时候,沈知禾极擅饮酒的事迹是在全京城都出了名的。京城最大的酒肆,每年光沈府的订单就要占了十分之一。
不外乎,沈府一大家子都是爱酒之人。
然而长年累月饮酒,总是会对肠胃造成一定的影响。故而,自沈知禾嫁到陆府后,陆羲洲限制了沈知禾喝酒的种类,也限制了数量。
例如,将那些府中常备的烈酒藏起来。
平日里,若是陆羲洲想起,便也会拿着那些烈酒,去和朝中的官员换。以烈酒换花酒或果酒。如今朝中众人但凡见到陆羲洲拉着一车的酒坛子去他们家,便会连忙将府内常备的花酒或是果酒也同样拉一车过来,与其交换。
久而久之,已成惯例。
同样,夫人喝酒对陆府众人来说,也是件大事。
非要将陆府的后花园布置一番,在亭中拉个纱帘,再放个软塌与矮桌。后厨将早晨做好的糕点拿来,放在精致的小碟子里。
果盘也摆在桌子上。都是现切的当季水果,偶尔会洒些糖或者盐巴。
煮酒的炉子就摆在亭子中,还有煎茶的小灶。样样都要备齐全。
如此,夫人才能喝得尽兴。
除此以外,府中空闲的侍女皆站于沈知禾身后,排列于花园之中。时刻等候服侍差遣。
只是今日,一向知道节制的沈知禾饮酒忘了时间。
她是故意的。
从喝到这酒的第一刻起,她便发觉,这酒并不是所谓右侍郎送来的果酒。相反,这酒很烈。
府库中的东西有专门的小厮摆放整理,若非主人的允许,他们并不能私自打开那些坛子。
而负责开坛的侍女却从未喝过酒。自然也不能仅凭着气味,便闻出那些酒的种类。
综合了以上种种,沈知禾想要回避陆羲洲,是件极为容易的事。
也因此,等中午陆羲洲火急火燎从皇宫回来,听着管家的指引到了后院,便看见自家夫人双颊通红,倒在榻上,伸在外面的手还勾着酒杯。俨然一副喝晕了的状态。
眼中当即便有了隐忍的怒气。
“谁让夫人喝的?”
一旁正担忧的长愿听见主子的怒斥,连忙跪下来认错:“老爷。”
话音落定,满耳便皆是自己的心跳声了。
几乎是在沈知禾意识开始涣散的时候,长愿就觉察出不对来。那时便已派人去找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只是到底晚了些。
如今她跪在地上,自知是做错了事情,低着头不敢辩驳。
那边,陆羲洲落在沈知禾身上的视线微凝。
他几步走近蹲下,拎着坛子闻了闻其中剩余的酒味,眉头一皱,反手便将那坛子扔在了地上。
酒坛几乎是触地的瞬间便砰然炸开。
破碎的声音登时传遍了整个后花园。
众人皆吓得一个瑟缩,纷纷跪下低头不敢言语。
院里的主子蹲在自己那烂醉的夫人面前,并未起身,也未曾转头。明明看着身形仍旧是那个温和而冷淡的身形,视线也并未落于众人身上,可那冷得仿佛严冬将至的语气,还是让那些人都打起了寒噤。
“这是昨日礼部尚书送来的。下去领罚吧。”
长愿磕头:“是。”
从地上站起来时,她抬起头来,正好看见陆羲洲将那烂醉而无丝毫意识的夫人小心抱在臂弯,一边走,一边低声唤她:“起来吃饭了。”
夫人的回应里,还带着些被叫醒的气性:“……不要。”
二人腻歪的说话声渐渐远去。
众人皆收回视线,再不敢多看一眼。
—
沈知禾这次睡得很久。
她醒来后便一直避着陆羲洲,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总先他一步上了床,然后极快速地装着入睡。如此,哪怕陆羲洲知道她在装睡,却也对此无可奈何。
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沈府再次送来了一封信。
送来信的当天,正巧康安公主过来喊她一同出去玩。
康安是封号,公主的本名叫贺元康。她是皇帝最小的女儿,比沈知禾稍长两月。因与沈知禾的身份地位差不太多,故而二人自小一同长大,关系极为亲密。
沈知禾这日吃过了早饭便在府中看信。去前院帮忙的春燕正巧遇见公主过来的马车,小跑着进了院子:“公主来了。”
女子将手中的信件放下。
“来做什么了?”
“喊您一同出去,”春燕思索着说起来,“您也知道,康安公主自成亲后,过得并不好。”
就在前两天,驸马张文泓还被爆出来,在京城外的住宅里又养了个外室。
引得众人一片唏嘘。
历来公主的亲事,就没几个能够称心如意的。若是王朝不稳,便是为平衡邻国与本国的关系,若是王朝稳定,便是为了平衡朝堂势力。而贺元康,自然成了朝堂政事的牺牲品。
一年多前,皇帝为贺元康指婚吏部尚书嫡子张文泓的时候,据说彼时张文泓便表现出了强烈不满。而二人婚后,这种不满的情绪自然到达了巅峰。
毕竟嫁给公主就代表张文泓为官之路的断绝。更何况,身为驸马无法纳妾更无法休妻,张文泓便只能以出入青楼和养外室,来表达自己对这桩亲事的抗拒。
不怪他行进如此糜烂。
只是,若说贺元康过得不好?
沈知禾嗤笑:“我看她倒是过得挺好。”
京城里的人怎么说这二人的来着?沈知禾想了想,吃喝嫖赌,凑一块去了。贺元康自发现驸马日夜不归后,也天天去青楼鬼混,跟自己驸马对着戴绿帽子。还得意至极,天天与沈知禾炫耀。
她笑着将手中的信收了起来。
“走吧。正好看信看得头痛。”也好歹能避开那位陆大人。
她来找自己,当真选了个好时机。
沈知禾几乎是立刻就收拾好了东西,等出了前厅,正巧看见停在当正大门的那豪华马车。那车上挂满了香囊金饰,散发着香气的木雕与彩色的琉璃贴得满满当当。
好生贵气。
沈知禾看那贺元康铺张浪费的架势,站在院中的树下笑叹一声后,方从院中走了出去。
似乎是听见了门口的动静,马车小窗后的帘子忽而一阵晃动。
不多时,便从里面探出了个脑袋。
坐于车中的女子言笑晏晏,杏眼弯弯,大红的胭脂衬的人极其富有生气。她对着沈知禾朗声笑道:“陆家夫人,我让管家带着你们陆府的马车回去了,你不会生气吧?”
沈知禾被她这一声吓到。
她顿住脚步,倏而意识到,公主又开始做起戏来,便也跟着笑起来,朗声回应:“能跟赫赫有名的康安公主共乘一辆马车,是知禾的福分。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知禾自当倍感荣幸。”
她一面说着,一面往那马车上走。
临推开帘子的时候,蓦然听见公主嗤笑一声:“得了吧。还荣幸,旁人都诚惶诚恐,你这脸皮忒厚。”
话音刚落,沈知禾便推帘而入。她微微仰着脑袋,正巧与坐在下面的贺元康视线相对。
“公主,没想到背后里说我坏话正好被我听见吧。尴尬不尴尬?”
空气有一瞬的寂静。
片刻后,二人皆笑出声来。
贺元康连忙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卖了个关子:“快快坐好,姐姐今日带你去个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