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
我十岁时, 许了一个生日愿望。
成为最优秀的家政机器人。
“哈哈哈哈。”老爹听到的我这个愿望的时候，大笑出声，他摸了摸我的脑袋，“三十七, 你一定可以做到。”
这其实挺难的。
家政机器人大赛, 在隔壁lusita星球才有分赛场, 每隔两年选拔一次, 获胜者才有可能去Y星系参加总决赛。
而且评委都是人类, 并没有机器人。
“老爹, 这很奇怪不是么？”我在牛排上挂了一层芝士, 用喷枪在芝士上燎了一圈火, 看见芝士翻腾, 微微泛起焦黄，“机器人比赛, 为什么评委不是机器人。”
“大部分机器人没有你聪明。”老爹从来不吝啬对我的夸奖, “你是全宇宙最好的。”
我歪头：“说实话。”
老爹一摊手：“人类太傻逼。”
这是老爹一贯的调调。
他不仅觉得人类傻逼，他还觉得人类贪婪、无序、残忍、但又美好的让人容易沦陷和犯错。
所以他宁愿带着我住在一个垃圾星球里。
每年都有不同战舰载着不同种族的人, 来请老爹去工作, 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说自己脑子坏了, 思维不清晰了, 不适合了。
他明明十年前出厂的零件什么参数，产地在哪，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甚至怀疑他就是想提前退休，找借口不想工作。
我：“老爹你也是人类。”
“所以。”老爹从口袋里拿出一瓶标签是果汁的红色液体，倒在牛奶杯里, “我也是傻逼。”
我伸手将老爹牛奶杯拿了过来：“医生建议：您不适宜饮用酒精产品。”
“这是果汁——”
“忘记跟您说了, 我装了新的嗅觉系统。”
老爹看了我一眼：“你赢了。”
我将偷装酒的果汁瓶放在了小推车里, 哼着小曲离开了客厅。
二
家政机器人大赛报名，我遇到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名字。
我叫三十七，老爹取的。
他说星系一共三十六个种族，我是第三十七个，理应叫三十七。
但是不够霸气。
别人的机器人都叫上“斩鹰”“魔芋”“银色快刀”“巅峰传奇”“家宅之神”……
三十七，气势就输了一大截。
“我需要一个新的名字。”我在天台找到老爹，他正戴着眼镜拿着针缝补着什么，“参加比赛用。”
老爹：“艺名？”
我认真点头：“霸气点的，要压过‘巅峰传奇’”
“哈哈哈。”
老爹粗糙的手拿螺丝刀利落，拿针颤颤巍巍，他甚至屏住呼吸，好不容易才把一根带子缝到头，因为这一笑又戳到了手指。
“老爹，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有点生气了，“我要起艺名！”
“起、起，起。”老爹咳嗽了几声，态度终于认真了一些，“你有什么想法么，我替你参考参考。”
“‘一号战姬’怎么样？”我认真想了一夜。
“哈哈哈。”
“老爹！”
老爹将手上的缝补的东西放下，认真的想了想：“名字其实不错，但是三十七，你现在选好当姑娘还是男孩子了么？”
我想起来了。
我跟老爹约定，十八岁之后才选择年龄。
还差六岁，那叫姬的确不合适。
老爹见我卡壳，低头咬断线：“叫凌云吧。”
三
艺名的问题解决了。
还剩下一个问题：我需要换个外壳。
我查过自己的外形，液体金属，高精度轴承，全身火力百万单位级别。
在人类社会属于管控型战斗机器人。
别说参加比赛了，隔着半个星系，估计都能触发星球警报。
只能换个外壳。
家政机器人都有固定的外形，我自己就能做，就是太丑了，我一直下不去手。
花了三天翻遍了全网设计图，都没能找到合适的开模。
眼看比赛的日子就要到了，老爹递给我一张图片：“这个丑萌的怎么样？”
我扫了一眼：大大的脑袋，灯泡似的眼睛，一米高左右，下肢是轮子，上肢是机械爪：“百年前的设计，是不是太复古了？”
“其他的只有丑，这个起码还有点萌。”
见我有些迟疑，老爹继续道：“评委都是人类，你要相信你爹这个人类的审美。”
老爹说服了我。
我去了老爹的工厂，将丑萌的外壳生产了出来。
四
出发那天，我起了个大早上。
是的，我也睡觉。
老爹说短暂的休眠才可以更好地工作，专业上，我相信老爹，他说什么都对。
我换上新外壳，和老爹一起在门口等远航飞船从库里出来。
老爹看了我一眼。
又看了我一眼。
“三十七，你是不是缺什么东西？”老爹问。
我扫了一眼自己的新外壳和背着的小布兜，维修工具带了，机油带了，备用零件也带了，报名身份卡也带了。
并没有缺带什么东西。
但是我是一个成熟的机器人了，成熟的机器人应该学会给家长留点面子。
我转过头，复古的外壳卡啦啦作响：“缺什么？”
老爹满是络腮胡的脸笑得都是皱纹。
他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终于拿了出来，轻轻一抖：“家政机器人，怎么可以没有围裙呢。”
布料裁歪了，针脚也歪歪扭扭，两根系带一根略长，另一根略宽。
玩具库里那些堆着的机器人玩具，随便拿出来换几行代码，做出来的估计也比老爹好看。
但是我还是很开心。
这是老爹一针一针亲手缝的。
我新躯壳限制了跳跃的动作，我退而求其次，摆动着脑袋表达欢喜：“快戴上！快戴上！”
老爹松了口气，有些笨拙地替我系上围裙：“三十七，你还记得我们的出门约定么？”
我点头：“记得。”
1、关闭人声系统。
2、遇到危险，不可轻易使用武器系统。
3、不要和其他人类进行交流。
五
家政比赛在lusita星的首都城。
和之前老爹带自己去的偏僻边境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像是电影看到的样子。
有数不清的人类，也有数不清的机器人。
我抬起头，还有百层的高楼。
“叫什么名字？”报名处，工作人员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世界，我转过头去，下意识回答，“咿呀！”
老爹：“凌云。”
工作人员扫了我一眼：“你家的家政机器人还挺活泼的。”
老爹摸了摸我的脑袋：“导入了孩童性格。”
“难怪。”工作人员登记完毕，将身份卡递给老爹，“快进去吧，你们来得晚，一会儿要开始了。”
正如工作人员所说，我们进去的时候，家政比赛马上就开始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第一轮卧室收拾，我的自信心就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
我收拾卧室：老爹喜欢哪里我摆哪里，床铺抖一抖就行了，反正他每天回来，累的眼睛都睁不开，完全分辨不出床单褶皱有没有比昨天的多。
别人收拾卧室：一尘不染，按颜色归类，视觉收纳，床单熨烫，被褥叠豆腐。
不出意外地，我排名倒数。
老爹在观众席上大喊：“三十七！加油！”
我觉得我的信心稍微回来了一些。
因为第二轮是厨艺。
看老爹被我喂得这么胖就知道了，我的厨艺绝对一绝。
领取完食物后，我信心满满地做了一桌子菜：鱼露清蒸鱼，香草烤肉，肉烩土豆，蔬菜饼，还用剩下的土豆泥做了甜点。
但是其他机器人，最少三锅齐开，用了一半时间就做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料理。其余时间要么把萝卜雕刻成了战舰，要么将饮品调成彩虹。
我:……
我第一次觉得，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干家政这一行。
六
比赛结束，老爹在大楼的天台找到了我。
“三十七。”
“请叫我的艺名，凌云。”
“好吧，凌云。”老爹在我的身边坐下，刚好和我的这具新外壳差不多高，“你是全宇宙最好的。”
“我提醒您一下，我刚刚就输给了一百五十三个家政机器人。”
“那还赢了四十几个呢。”老爹扒拉着我的脑壳，“愿望嘛，都是难以实现的。”
“我知道。”我想了想，“但还是不开心。”
老爹继续扒拉着我的脑壳。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而是安静的看着我。
可能是天台的温度有些低。
我焦躁的发动机安静了一些，机油运转也顺畅了些，我觉得我情绪稳定了不少。
“老爹，你的梦想是什么？”
“把你养到可以工作，挣钱养我，我退休躺平——”
如果是拟人眼球，我可能已经翻白眼了：“老爹，你已经退休了，你的退休工资账户还是我在打理。”
老爹扒拉我脑壳的手一顿：“孩子大了不好骗了。”
工作人员公布公布结果的时候，老爹还在扒拉我的脑壳。
我果然没有进决赛。
“我长大了也是需要面子的，您能不能不扒拉我的脑壳。”
“这具躯壳脑子上有没有神经，多扒拉一下怎么了。”老爹单手颤抖，颤颤巍巍指向我，“三十七，难道你也学会了世故，进决赛就给老爹我扒拉，不进决赛就不给老爹扒拉。”
“……”我突然觉得自己想叹气，没有气也想叹，“扒拉吧。”
七
最后我还是要去Y星决赛现场。
老爹花钱给我买了个观众席。
因为我们的钱有限，只给我一个人买了两张往返的托运票。
托运的价格是人类票价的十分之一。
老爹将托运票塞到我的布兜里，感慨：“机器人还是有优点的，票价便宜。”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出门，还是出远门。
我开心了一路，将所有机器人能够独自通行的景点都查了一遍，老爹有些心不在焉。
几次我问他问题，他都有些对不上。
一定是太舍不得我了。
到了星际航站门口，我的兴奋数值也在明显下降。
“我去看见比赛了，谁给你做饭。”我甚至有些担忧。
老爹曲起食指敲了一下我的脑壳：“你没有出生之前，我还不是活的好好的。”
我想了想，也是。
“那不许喝酒。”我嘱咐道，“你所有的酒我都知道藏在哪，少一瓶我都去报告医生。”
我打赌，老爹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但凡他听进去一个字，都会条件反射似的跟我抗议。
但是这一次老爹没有，他只是静静的替我整理围裙：“我喜欢Y星，三十七你替我去看看，去看看商业街，去钟楼多拍几张照片，去维修厂转转，……”
八
比赛没有想象中有意思。
所谓的巅峰决赛，没有我想象中各式各样花色的床单和家居。
只是统一的标准房间布置，洁白的床单褶皱更少了，地面更加纤尘不染了，收纳“藏”的更加极致了，雕花和调酒也更花里胡哨了。
但是我依旧玩的很开心。
Y星对机器人十分友好，可以单独出门，有身份证明，甚至可以自己购物。
老爹喜欢的地方，刚好遍布星球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
我花了一个星期才彻底走遍。
商业街我是最后去的。
老爹的退休金都在我这，扣除医疗费后，能花的不多。
我买了一瓶新型果酒：店员说是类酒精成分，只有酒精效果，没有酒精副作用。
虽然持续效果偏短，但是对于不能喝酒的人来说，缓解酒瘾刚好。
九
我提着五彩缤纷的果酒，跨越了浩瀚的星河，回到垃圾星的时候，老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他躺在地板上，胸口破了个大洞，大口大口喘着气。
老爹满是鲜血的手抬了抬，最后只触摸到了我新躯壳的轮子上
“三十七，我不是让你多玩几天么？”
我揽着老爹，给他擦拭脸上的血迹“钱不够。”
“哈哈……咳咳咳……”老爹剧烈的咳嗽着，每咳嗽一声都像是要将所剩不多的生命力咳嗽出来一样。
“他们想带你回去，我没同意，就吵起来了”
“你的心智刚刚形成，怎么可以去当他们的兵器。”
“你心性善良，不要被他们欺骗。”
……
“三十七呀”
我低头：“我在。”
老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扒拉着我的脑壳：“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家政机器人”
我明明没有学会难过这个情绪。
却觉得某个地方破了个大洞
十
火烧的很大。
百万单位的火力覆盖下，整个暗星智能研究所，脆弱的像是一间纸屋。
我在这出生，又因为失败被抛弃。
是老爹花光所有积蓄将我带走，并一点点陪我长大。
现在他死了，我第一次回来。
火越烧越大。
他们恐惧，大喊：“你是怪物。”
他们挟恩，颤抖着：“三十七号，是我们创造了你，从伦理学上，我们都是你的父母。”
他们求饶，下跪：“别杀我。”
第二天我看到了地方的新闻报道：军X智能研究所遭遇袭击，无一人生还。
《智者》这一书归纳过人类的特征：
“人类强大而又脆弱，他们强大的可以翻山填海，却又脆弱的不堪一击。”
十一
后来我又回到了垃圾星，自己建造了一个世界。
有闲情逸致的时候，就去3区的街上看看。
无聊了，就去1区工厂里，建造几只小可爱，周一放它们飞行，周六放它们格斗。
时不时也有外人打扰。
他们喊我“智脑”，一个既不霸气也不好听的名字。
误入的游客我都会礼貌请走。
特意而来的正规军，也被我暴力轰走了。
说起来大同小异，但是百余年，每隔一两年都会重复一次。
前几十年还觉得挺烦，后面几十年反而期待起来，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数据，不同电影音乐，也有不同的纪念品……
后来，世界破碎了。
我建造的世界再也没了访客。
十二
在漫长的时间里，我学会了一种情绪。
无聊。
逛街无聊，去工厂无聊，睡觉无聊，趴钟楼上看风景也一样无聊。
我甚至无聊到写了几年歌，让机器人们投票哪个好听，最后完美符合机器人算法和概率学。
得票率基本一致。
每当这种时刻，我总是无聊到想要彻底沉眠。
当然不那么无聊的时候，我会想如果能够回到人类世界，我要做些什么。
估计还是当家政机器人吧。
做饭、聊天、对雇佣我的人类叽叽歪歪。
十三
我按下了自爆倒计时。
倒计时三个月。
十四
自爆倒计时：三十七天。
终于有人类进来了。
我蹭的一声从钟楼上跳了下来。
然后我深吸了一口气。
哦，我不需要呼吸。
如果，他们只想要“智能”“智脑”，那就全杀了。
十五
我换上了破旧的外壳，回到了宅子。
如果。
我是说如果。
他们有人缺一个家政机器人的话，那我就出去看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