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响, 两声响,笙竽和煦,铜铃声声。
车驾过处, 岛上之人自动跪伏在侧,外来的人原本站在原地,看见身边的人齐刷刷跪倒一大片,连忙跟着跪下,眼睛却忍不住偷瞄。
无恨岛岛主端坐在銮车上, 高冠华带, 金玉簇身,高贵的不忍逼视, 面上却覆了一层青铜枭面, 看不清样子, 只露出一截年轻光洁的下巴。
喻青崖和喻宵站在高高的树上,看着岛主降临,视线一起落在那张带着面具的脸上。
车驾越靠越近,可以看清岛主华丽的衣袍上面, 生着一只瑰丽异常的黄金树, 当走到他们所在的树下, 黄金树的末梢突然绽出一片金黄的叶子。
再看时才发现那不是一片叶子, 而是一只美丽的蝴蝶,拖曳着金光闪闪的尾羽飞向远方。
岛主目送着金色蝴蝶远去,车轮停下。
金色蝴蝶在夜幕中洒下流光,最后落在高高的树上,一袭红衣耀眼的喻青崖伸出手, 任它停留在掌心, 轻声笑道:“好漂亮的蝴蝶啊。”
人群中骤然响起一片热烈的欢呼, 所有岛人都目光热烈的看向“她”。
岛主走下銮驾,抬头看向树梢,青铜覆盖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你是春神送给我的礼物,跟我走吧。”
外来客们原本懵懵懂懂地跟着看热闹,看到这一幕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情况?
耀眼明媚的“玉娘子”好像也被吓了一跳,嗔道:“你在说什么呀,什么礼物,人家明明是个人嘛!”
铜面岛主伸出手,金色的蝴蝶又飞回他的指尖,他的唇角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被春神选中的人,将会成为我的妻子,蝴蝶飞到了你的掌心,你愿意嫁给我吗?”
自从被提醒异常后,喻宵一直神情紧绷,看到这一幕,想也不想地拦在喻青崖面前:“你当我是死的?”
无恨岛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瞥向另一边,微笑道:“这位姑娘还没有说话。”
喻青崖还能有什么话说,喻宵当即就要替他回绝,谁知被徒弟一把按下胳膊,高声道:“我愿意!”
喻宵:……
嗯?
喻青崖站在高高的树上伸开双臂,一袭红衣猎猎作响,双眼发光道:“接着!”
无恨岛主好像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伸出双臂,喻青崖便从高高的树上翻身而下,一下子掉到他的手臂上。
喻宵一脸难以置信,就见“玉娘子”难掩兴奋地嚷嚷道:“大郎,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我,然而就在刚刚,我突然感受到了你的焦急,你果然是怕失去我,我好开心!”
喻宵:……
又在玩什么?
喻青崖双眼发光地搂住无恨岛主的脖子,对着他继续高喊:“所以大郎,我和岛主走了,你要好好吃醋啊!没有我的日子,要好好想我,我就知道你爱我,嘻嘻!”
这下不仅是喻宵和外来者迷惑了,欢呼的岛人笑容也凝滞在脸上,只有无恨岛主轻轻笑出声:“姑娘这样说,我也太伤心了。”
然后抬起头看向喻宵:“既然如此,阁下的娘子我就带走了,两天后的祭神大典,就是我们的婚礼,如果您不愿意,就来抢亲吧。”
“哈哈,就是这样!大郎!记得来抢亲啊!”
铃声响起,车驾重新启程,喻青崖对着师尊回眸一笑,顺便把他气个半死。
“你知不知道这个岛上很危险!”
“知道,所以师尊,我去帮你打探消息!”
“不用,我自己可以!”
“可是我真的想看师尊抢亲哎!”
喻宵:……
果然这才是根本目的吧!
喻青崖神色兴奋,挥舞着手臂高喊:“大郎!抢亲的时候威武一点啊!我相信你!”
然后转头看向一身华贵的岛主,天真烂漫道:“多谢岛主啊。”
“呵呵,美人开心就好。”
“你敢从树下接住我,重不重呀?”
“呵呵,美人在怀,再重也是不重的。”
“哇,你真是又勇敢又强壮。”
“呵呵,谬赞了,其实胳膊已经断了。”
“哈哈哈,不要紧吧?”
“呵呵,其实没关系,这么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喻青崖笑得很愉悦:“你真是个好人,作为你未过门的妻子,能不能问一下你贵姓。”
岛主呵呵一笑,补充道:“应该是作为还未过门,就等着情郎抢亲的妻子。”
“当然美人要想问的话,在下也很愿意告诉你,我姓赵。”
……
喻青崖就这么住进了岛主府,回到府上后,赵岛主也终于褪下了他的青铜面。
这位赵岛主看起来二十来岁的样子,模样甚为俊朗,周身透着一股缱绻的书生气,看起来很招人喜欢。
等安排完衣食后,挥退侍从,彬彬有礼地笑道:“玉娘子现在是岛主府半个主人,有什么事都请自便吧。”
喻青崖抬头看着府中华丽的装饰,掩唇笑道:“多谢赵岛主,只是我有一件事很奇怪,听别人说夫人新丧,岛主很伤心,可您转眼就要娶我,不怕夫人在天之灵伤心吗?”
赵岛主呵呵一笑,目光落在他艳丽的衣裙上:“玉娘子误会了,不是我要娶你,是春神选中了你。”
喻青崖看着他的动作惊讶道:“你是说因为这件衣裳的缘故?可这是岛上的姐姐们送给我的,啊,坏蹄子,是不是在这衣服上做了手脚,故意捉弄我!”
赵岛主温柔地笑道:“春神的心思,她的子民都知道,玉娘子你明媚又可爱,春神觉得我会喜欢你。”
“听起来倒像是你们的神娶亲,可是作为新郎的你,是怎么想的呢?”
“呵呵,我怎么想又有什么重要的,反正成亲的那天,你的大郎就会来抢亲,不是吗?”
“哈哈,说得是,你真可怜。”
赵岛主也为玉娘子的直率有些无奈,摇摇头准备离去,喻青崖却突然叫住了他。
笑吟吟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岛主真的见过神灵吗?”
赵岛主一顿,神色第一次有了些悠远:“啊,见过,那应该是一位非常了不得的神。”
……
送走可怜的赵岛主,喻青崖安静地坐在榻上,房顶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喻青崖伸出手,十个傀儡娃娃蹦出来,哒哒地跑到窗上,合力拉开窗,待狐狸钻进来,一起跳它背上。
狐大仙“嗷”了一声,压低嗓门道:“你干什么呀!”
喻青崖抱起手臂似笑非笑:“你来干什么?”
“喻仙尊让我来看看你啊,你没事吧,听喻仙尊说的,我都吓死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岛上的是人还是鬼啊!”
“哼。”喻青崖把它抓起来:“师尊派你个胆小狐来有什么用,他怎么不自己来看我。”
“我胆小也比你有用!还有喻仙尊,他不吃了你都是好的,你还让他看你,你说说你是不是有病,老惹他干什么!”
“呵呵,你管不着。”
喻青崖把它放下,然后召出十个傀儡娃娃排成一排,抹过他们的眼睛,两指点额,狐狸嗖地一声跳到他的脑袋上,用两爪按上他的太阳穴,和他共享视角。
十个傀儡娃娃落地就撒丫子各奔东西,小小的身躯不引人注意,眨眼就将岛主府各个角落转了一个遍。
喻青崖频繁切换视角,没发现什么异常,直到活泼好动的“多寿”,一下子跳到案子上,将一个什么东西撞掉,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狐大仙拍了一下爪子:“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喻青崖一巴掌拍它脑袋上:“闭嘴吧你!”
门外响起了规律而缓慢的脚步声,多寿偏了偏脑袋听,叽里呱啦顺着墙柱爬上房梁,投下一对滴溜溜的眼睛。
岛主推门而入,看着祠堂上倒掉的灵牌,轻轻将其扶起,喻青崖便看到了上面的字迹:春女,岛主夫人的名字。
岛主抚摸了一下夫人的灵牌,就将另一个灵牌摆在旁边,叹了口气,从始至终没什么表情,转身而去。
喻青崖定睛看去,这次是一个空牌,什么也没写。
多寿的视线跟着岛主的背影离去,跳下去看向案上,狐狸嗷的一声叫出声:“你看见了吗,那上面都是一个名字!”
“你吵什么!”
喻青崖把它甩下来,还用它咋呼,最后多寿眼里看到的那一排排“春女”灵位,瞎子都能看见。
狐大仙瑟瑟发抖:“不可能有那么多人都叫春女,是不是等你死后,你的名字也会变成春女,那最后一个空白牌位是给你的!我的天啊!好吓人!这个地方果然有问题!”
喻青崖看向他,一脸惊讶道:“嘶,我怎么觉得你的脑子比师尊还好使点?”
“那当然了,我是谁啊,嗷,谁打我!是不是你!”
喻青崖微笑,他就知道师尊不可能完全放他一个人在这。
喃喃自语道:“祠堂供奉的应该是历代先祖,如果‘春女’真的是历代岛主夫人的话,为什么没有岛主呢?难道长久以来,岛主一次都没有更替过吗?”
空气静默,没有人答话。
……
时间过得飞快,祭祀大典如约而来。
无恨岛东西南北的人都开始向岛中心移动,前往圣树所在。
岛上的外来客也被邀请前往圣地,这是他们在岛上的最后一天,是走是留都在今天决定,临到头,这些人突然心慌起来。
“你们说最后一天的祭神大典需要干什么?”
“咱们真的能顺利离开吗?”
“老天爷保佑!”
焦躁到极处,便开始想一些没用的——
“玉娘子真会嫁给岛主吗?”
“萧大郎敢来抢亲吗?”
“哎对了,萧大郎呢?”
在这样的窃窃私语中,众人穿过云山雾绕的环岛水系,终于来到了岛中心,当看清岛民的圣地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悬浮于巨大湖泊之上的,是一棵又一棵难以合抱倾斜向上的枝干,然而它们不是树,而是圣树一条再微不足道的根系。
数以十万计的岛民弃船而下,对着圣树跪拜,顺着根系向着树中央攀爬,如果从高处看,就像一群黑压压的蚂蚁在朝圣。
在这样的神迹面前,所有外来客都匍匐在地,这一瞬间他们也成了圣树虔诚的信徒。
同是外来客的喻青崖,却早就作为岛主夫人和岛主并肩一起,站在圣树下,俯视着这群蝼蚁,赞叹道:“没想到岛主居然聚集了这么多践行古礼的信众,是怎么做到的?”
“呵呵,那当然是因为无恨岛是一个可以了却所有遗憾的地方,他们都是自愿留下的。”
“真的吗?”
“当然。”
密密麻麻的人群向上攀爬,外来者们终于攀上了高台,抬眼望去,和他们朝夕相处的岛民们站在岛主背后,而更多陌生的岛民站在阶下,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无恨岛的岛主上前一步:“我现在送你们最后一件礼物,你们可以决定要不要留在岛上。”
诡异的气氛,让外来客们异常不安,然而面对那密密麻麻的人群,没人敢动。
颤抖地接过岛民递来的盒子,等打开后,瞪大了眼睛:这是一粒种子?好像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岛主也将一粒种子摊开在喻青崖面前,笑着问道:“玉娘子想要吗?”
喻青崖好奇的看着:“这是什么?有什么用处?”
“它是圣树的种子,一个可以了却所有遗憾的东西。”
“这么神奇?”
喻青崖毫不犹豫地接过,拾起那粒种子,当落入掌心,种子开始发出莹润的光,缓缓生出根芽。
不止一人拿起了这奇特的种子,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惊叫声此起彼伏,一个身体强壮的男人看着自己的手不可置信道:“我的手!我的手!”
众人看向他的手掌,那是一双异常稳健强壮的手,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但他刚刚还是一个上岛为儿子求药的老汉!
这个年过半百的老汉,就在众目睽睽下,掉齿重生,白发生黑,返老还童!
吸气声此起彼伏,老汉却顾不得周围的目光,热泪盈眶地感受着自己重又年轻的肢体,那些无可避免的笨拙、衰弱、病痛统统离他远去,他又感受到曾经可以追赶一头牛的年轻自己!
这时候钻到他掌心里的种子开始对着他说话,那个声音好像响彻在每个人的心底:“你想留在岛上吗?只要留在岛上,你就会永远以这副年轻的样貌生活下去。”
“想!”如果这就是留在岛上可以得到的东西话。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无恨岛上的每个人都要自发为这个岛做贡献,你愿意吗?”
“我愿意!”
“那好,回去杀掉你的妻子和儿子,将他们的生命献给我吧。”
老汉突然愣住了:“你说什么?!”
“每个人都需要为无恨岛做贡献,将你的妻子和儿子献给我。”
“不可能!”
他不远千里来到这个地方,就是为了这个家,他怎么可能将自己最宝贵的家人献出来!
老汉双目血红地看向岛主:“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妖物!”
岛主很平淡地笑道:“放心,它只是一颗很好甩掉的种子,不管你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对它说‘我不需要你了’,它就会离你而去。”
老汉几乎立刻就想开口,岛主又淡淡的补充道:“但是无恨岛只会接受有种子的居民,失去种子的,将永远无法回到岛上,而你也会失去种子带来一切。”
失去种子带来的一切,是什么意思?
老汉看着年轻的手掌发起了愣。
他就是为了这个家来的,他绝不可能舍弃他的亲人,老汉坚定的想着!
但是他的脑海里又不可自抑地想起来,他的老婆长得不漂亮,脾气也不温顺,这么多年一直看不起他,所谓老来伴的情谊,不过是因为他们都老了,不得不结伴。
而他的儿子,也并不争气,从来没有一天不让他操心的,哪怕他老的走不动了,还要为他千里迢迢求药。
如果真的能永远保持现在这副强壮的姿态,他是否还需要这样的家人呢?
种子一视同仁的种在每个人心底,所有外来的人都陷入一种诡异的状态,其中一个人突然想到,岛上的人曾经对他说过:“我曾经也像你一样肯定。”
而现在他抬头,那个熟悉的岛民正对着他微笑:留下来吧。
原来是这样,面对一岛衣食不愁的安逸,还可以坚定的想到自己俗世的羁绊,然而如果称的另一边是永恒的生命和健康呢,那称这边的筹码还有那么重吗?
岛主悠然的声音在大家耳边响起:“现在你们可以自由选择来去,只要手握种子,无恨岛的大门就会永远为你们敞开,你们知道的,这是一片怎样的人间乐土。”
岛上的人一同露出只有真正处于幸福中的人才能流露出来的祥和神色:留下吧,永恒而幸福的生活下去。
喻青崖握着掌心的种子,心底同样升起一个声音:“你很喜欢你的师尊吗?呵呵,不如杀掉他,让他永远美好的留在心里吧~”
喻青崖露出一个显而易见的微笑:“师尊!你到底什么时候来抢亲!”
话音未落,空中闪现出一柄漆黑的长刀,倏然将站在高台的岛主钉飞在树上,他的瞳孔甚至没来得及扩散,人就已经死了。
新郎的肢体摇荡在树干上,鲜血汩汩流下,这大概是史上最有排面的抢亲。
乌发乌羽的仙人踩在枝干上一步步走近,直到脚尖触碰到鲜血才停下脚步,抬手将长刀从岛主稀烂的胸口抽开,缓缓道:“我想知道向我献祭之人是谁。”
岛上的外来客们开始尖叫,喻青崖变回本来的样子,回头狡黠的对他们比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在戛然而止的寂静中,岛主破碎的胸膛响起一声有力的跳动,像是生芽的草木,转眼间就织出一颗完好的心脏。
他动了动手指,低头看看自己还没修复完全的胸膛,缓缓起身,青铜面具已经被刀气割裂,对着仙人露出一个温雅得体的笑容。
“呵呵,不好意思,就是我。”
“喻仙尊,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