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内,当属八极楼最为凌绝,一山览众小之景,唯有登上楼顶小阁,方能俯瞰芸芸众生。
八极楼八面围墙皆雕刻壁画,乃是八方山水。
楼中五层,一层便有几丈之高,往上罗列,再数只觉气势逼人。
国师门徒皆在楼内修行,一层便是平日修习之所,二层乃是学者住处,三层便是藏书阁、琳琅阁一众机要。
楼阁面积逐层缩小,四层往上,是国师与小国师的住处,便再无人见过了。
荣似水今早的课,讲完了策论大概,便偷溜上去三层看话本子。
没想到这个时辰还有别人。
淡紫圆领袍衬的他皮肤白皙,一条银带束在发尾,青丝垂腰。
美人,当真是美人。
此地误入不速之客,美人也不恼,指节修长,单手一拢合上书,柳叶长眸扫了过来。
“上旬刚过,你已偷跑了三次课。”
不同于清隽疏离的外表,他声音倒是温朗。
听出没有责罚的意思,荣似水打了个哈切:“我竟这么敬业?速速补个觉奖励一下自己。”
“你在这做什么?”他虽困意沉沉,但还是不由得好奇,平日里躲在五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大家闺秀似的,竟有闲心出来看书。
“自然是等你。”
“呦…”荣似水咧嘴一笑,“这是算准了我今日会逃课?”
柳倾月面无表情,转过身将手中泛黄的书册扔在了他面前。
“啪”的一声,荣似水顿住了想趴桌子的头。
“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你不是最清楚。”
荣似水一僵,面上闪过一抹心虚。
柳倾月随手翻开,纸上字迹俊逸潇洒,但杂乱无章,看篇幅,应当是某人的手札。
他翻了几页,最后停在被撕掉的一面上,抬眸看向他:“这上面写了什么?”
荣似水低头看了眼,而后推开,面色凝重起来:“我答应过你师父,不能说。”
“你还答应过我师父再也不逃课,不也是逃了这么多次。”
被柳倾月毫不留情的拆穿,荣似水哀嚎着求饶:“柳小国师,您就饶了我吧,我真不能说。”
柳倾月不言,一手指节撑住下巴,抱臂似在思考什么。
须臾,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你即答应了她不能说,那我也不强逼你,但此事关乎我极为重要,你不说,我来问可行?”
见荣似水还是犹豫,他又道:“你只需答是,或不是即可。”
这下他总算答应了,艰难的点点头。
柳倾月问:“这本可是八极秘术篆?”
他点点头。
“可是我师祖裘远道所作?”
荣似水摇摇头:“不是。”
“那可是他撕的?”
他停顿了半晌,神色纠结的点点头。
柳倾月心中有了大概,只剩下一个问题,他面色如常的开口。
“被撕掉的那页,是不是八极秘术中的禁术,能令人起死回生?”
顿时,荣似水瞪大了眼,木愣的点点头,回过神来又狠狠的摇头:“不…不是!”
柳倾月合上书册,缓声道:“我知道了。”
三两句被套出口,荣似水闻言,耷拉着眉毛,颓丧开口:“完了,全完了…”他捂住脸:“裘玉知道了会扔我下油锅的。”
他深知柳倾月什么性子,外表瞧着清冷如玉,可却是个实打实的疯子,他打探什么,就一定是想做什么。
荣似水欲哭无泪:“小月亮,可别做傻事啊。”
紧接着揣揣不安的提醒:“做傻事也别跟你师父说啊。”
“不可,既然只有她知其内情,我要去冀州问个明白。”
“诶呦喂!”荣似水扯着他的袖子,急的脸都有些涨红,死乞白赖的喊:“我跟你说!跟你说行了吧,别跟她说!”
见柳倾月还是无甚反应,撇着嘴道:“只准问一个,过这村没这店了,若是这样还执意找你师父,我也没办法。”
柳倾月又坐回去,想了想:“真的可以起死回生吗?”
荣似水轻嗤:“天真。”
“起死回生乃是逆天而行,八极禁术虽能令死者往生,却是一命换一命,倒转阴阳。”
他讲完柳倾月又不说话了,没由来的感觉心里不踏实,荣似水试探的问他:“你想干嘛?”
柳倾月还是不答,剔透的眼珠似蒙上一层雾,荣似水知他在出神,怕他往歪了想。
忙道:“此术早就在老国师手里就已经毁掉了,阿玉同我说,万不可对人提及,便是怕有心人倒行逆施,此术太过阴邪,无论成功与否,施咒者都将生生世世……”
他一默,柳倾月却非要刨根问底:“会怎么样?”
荣似水如是回答。
“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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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大早程府门前停了辆马车,红木雕漆,四角挂着银饰流苏,华贵精致。
上头没挂牌子,看门护院也不知是谁,正欲上前询问,马车帘子却先他一步掀开了。
但见里头坐着一主一仆,那侍女神情倨傲,很是不耐:“公良家大小姐,曾与贵府二小姐有约,今日冒昧来扰,接二小姐同游。”
护院哪见过公良家的做派,一时间有些呆愣,双目不自觉转到了她身后的小姐身上。
公良怡身穿锦绣红褂子,下身一条杏色儒裙,海棠花耳铛被怀中那白猫好奇的拨弄,她只笑着逗它,察觉到目光,有些不虞。
“盯着我家小姐做甚?还不快去通传!”
丫鬟一声厉喝,登时吓得他回过神,忙收回眼怯怯的行礼,跑回院子。
老爷不在,他只得禀告大少爷。
洞庭居路很好认,九曲回廊直通那一处,大门也是宽敞明亮,程家人人都喜欢这一处景致。
一进扶风园,便被管事许才拦了下来。
“何事慌张?”
护院顺了口气,指着院外方向说:“公良家大小姐正在门外,说是与我们二小姐有约,要接她走。”
许才凝眉:“二小姐?”
什么时候二小姐和公良家的人有来往了?
“你先走吧,我去告知少爷,正好二小姐也在少爷房中。”
护院点点头走了,许才转身走到书房门口,敲了两下门。
“进。”屋内传来程冉的声音。
许才一开门,屋内一男一女,黑衣男子坐着,一旁立着个粉衣女子,正欲****,被程冉眼风一扫,又悻悻放下墨条。
“什么事?”程冉头也不抬的翻看账本。
许才瞟了一眼粉衣女子,才开口:“大少爷,门外公良家大小姐在候着,说是要接走二小姐。”
程冉笔尖一顿,一滴墨洇开。
“公良怡?”
“是,说是曾与二小姐有约。”
程冉皱眉,刚要开口,一旁的粉衣女子却抢先道:“我几时同她有约了?”
又转过头看向程冉:“劳烦大哥,替我拒了吧。”
程馨转眸浅笑嫣然,自以为周全。
她心中打着算盘,如今公良家与程家并不对付,这关头上,虽不知公良怡为何找上门,但拒绝准没错,她此举定能博得大哥赞许。
熟料程冉压根没理她,对许才吩咐:“把程欢叫过来。”
程馨面色一僵,这程欢又是哪冒出来的?
许才看着她脸上表情,又问了一句:“可是…倚雪那位?”
程冉有些不耐,许才何时这般多问了?
催促道:“快去。”
他应了声是,便匆匆跑向旁边院子。
程馨脸色已经不是难看形容的了,但在程冉面前还是保持着微笑。
那倚雪她一眼便看中,得知是给未来长房大嫂的,她也不敢肖想,只能讨好程冉,好在程家立足。
长房只得他一子,自然金贵,二房没落,嫡出的也只有她一个女儿,剩下的庶弟更难指望,三房虽富庶却无丁。
这般得天独厚的情况下,她便自作主张对外宣称程家二小姐。
毕竟二房的小姐,也算二小姐。
外人不解其中实情,她靠着这名头在京城贵女中也有些名声,可回到家中,他们二房依旧被三房欺压,程冉也对她不理不睬。
这一切,根本没有她对外说的那样“父兄疼爱,族中庇佑”,都只是让她很难堪。
可转念一想,家中只有她一女,日子长了总有机会的。
本想撼动程冉这颗石头心,却没想到他投进了别的池塘!
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抽搐的嘴角,强颜欢笑:“倚雪园…不是给未来大嫂准备的吗?”
程冉提起这个也有些不爽:“暂住而已。”
好一个暂住而已,她整日嘘寒问暖,几次暗示自己想进那园中看看,他全当耳旁风听不见。
这次竟然允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住。
她心中嫉恨的不行,咬牙切齿的盯着门口,定要瞧瞧这程欢到底是哪路神仙。
察觉到有目光盯着自己,她收敛了心绪,立马换上天真的笑容。
“不知能住上倚雪的,是何许人物?”
程冉看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便知她心中想的什么,不过能够借机甩掉这吸血虫,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思及此,他开口道:“没什么特别的,是我妹妹。”
脱口而出的妹妹二字,瞬间将她噎的透不过气来,此刻站在原地,越发觉得自己像个丑角。
她长这么大,从未听过程冉如此亲昵的唤过谁。
而今天,短短一句话仿佛利刃,劈开了她的皮囊,将那些肆意编排的幻想,也劈了个粉碎。
她苍白着脸,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含糊道:“那……她应当很好吧。”
程冉想了想,低声道:“也并不是…”
“她长得不像个好孩子,性格又很倔,总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蠢的透顶,但…”
他停顿片刻,瞟了一眼程馨灰败的脸,勾唇轻笑。
“…但她很好,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