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敦,塔格亲王追上来了!”
阴山上,初春雪水消融,草场上溅起纷乱的泥点。
两匹黑马极速狂奔,背上的两个女人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前面的女子姿容艳丽,听到后面婢女的提醒,惊恐的回过头。
后方一队人马烟尘滚滚,为首的塔格亲王目露凶光,满脸横肉随着颠簸抖动,见她望过来,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
李成欢心中作呕,气怒交加,却没有反抗的本事,只得夹紧了马背,皮鞭抽打的更为卖力。
“驾!”
连日兼程,黑马早就筋疲力尽,擤着鼻气发出不满之音。
她额上细密的汗珠冒出,眼看人马越逼越近,心中陡然生出一种绝望之感。
草原上的规矩,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杀了旧王,新王便可继承他的帐子,财富,甚至是女人。
五年前,李成欢跋涉万里,从长安嫁到北庭和亲,带着一城粮草,丝绸棉麻,黄金白银,不知惹了多少眼红。
这其中就包括塔格亲王。
三日前他带领图西部造反,趁着北庭内防空虚,直接单刀直入杀进王帐。
睡梦中被厮杀声吵醒,婢女阿丹推着她起床,睁开眼就看见她惊慌失措的脸。
“可敦,快逃吧,塔格亲王反了!”
“可汗呢?”
李成欢抓着她的胳膊质问,却被她挣脱开:“可敦,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着他?可汗昨夜带兵前往燕城,赶不回来的!”
她愣了愣:“他走了?”
“快走!”
兵戈声越来越近,李成欢也知情况紧急,换上婢女衣服,同阿丹一道钻了出去。
连夜兼程,日出破晓之时,眼看就要到达燕城,没想到塔格追的更快。
“放箭!”
塔格一嗓子,身后战士齐齐列阵,弓箭指向她。
弓弦铮然绷紧,嗖嗖几箭射出,后方阿丹骤然勒马。
“阿丹!”
李成欢嘶声叫喊,回过头,只见马背上跌落的阿丹,凄然望着她。
“可敦…快跑……”
阿丹血流了一地,他们仍不放过,扬鞭抽在马上,狠狠飞奔而过,狞笑着踏过她的尸体。
马蹄铁像是踩着肉泥,染的通红。
“畜生……”李成欢双目猩红,肺里灌入疾驰的空气炸开一般的疼。
“可敦,再跑前面可就是悬崖了!”
塔格亲王高声呼喊,劝她知难而退。
李成欢不管不顾,继续抽着马鞭,马蹄声狂乱,飞奔在阴山遍野青地上。
翻过阴山,就是燕城,可她撑不下去了。
李成欢实在是爱哭,生气了要哭,开心了要哭,急了要哭,痛了也要哭。
现下死到临头了,却哭不出来了。
天幕之下,一望无际,此处再往前便是悬崖边,俯首就能看见燕城的城池。
李成欢勒住马,回过头。
“别过来!”
那处小崖凌空突出一块,塔格不敢贸然前进,举手示意后面的人停下。
他又不甘被女人威胁,冷声道:“可敦竟然能为我那好侄儿做到如此地步?”
李成欢不答话,翻身下马,拍拍马背。
黑马早已虚脱无力,撑不了几时,此刻感受到轻抚,蔫蔫的看了她一眼。
李成欢笑了笑:“走吧,我走不动了。”
黑马打了个擤,恋恋不舍的蹭了蹭她的手,而后拖着极为疲累的四肢跑远。
塔格围观半晌,出口嘲讽:“可敦倒是心地纯良,怪不得会被阿羿玩弄在股掌之间。”
“你说什么?”
李成欢立在悬崖边,风模糊了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塔格大发慈悲的告诉她:“我说你被骗了,蠢女人。”
“那又怎么样。”
不就是被骗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这般安慰自己,却还是觉得酸楚。
“燕城到敕勒川一夜脚程,他若想救你,早在半路便来了,何至于你一个中原人无头苍蝇般乱跑。”
塔格看着李成欢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便觉得这女人当真是好骗。
他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可敦,阿羿这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比狼更狠,比蛇更毒,倘若真的有心,也坐不上这可汗之位。”
“你将燕城的粮库给了他,无异于捐弃所恃,舍身喂虎,他也果不出我所料,将你舍得彻彻底底,甚至不愿浪费一兵一卒。”
“我知道。”她颤抖着说。
“哦?”塔格眼瞳眯着,嗤笑道:“那可敦可知道你的孩子也是阿羿下药才滑胎的?”
“他自己便是中原女子生的杂种,自然不能允许另一个杂种出生,承他的位子,这点相信可敦心中有数吧?”
她不禁觉得有些荒谬,猜想了那么多,原来竟是因为这可笑的理由吗?
胸中酸痛难忍,从未想过意料之中的背叛也会如同刀刺肺腑。
虚情假意也好,利诱哄骗也罢,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这一辈子,她也从未奢望过爱,不过是异国他乡如履薄冰,只得他一人亲近。
可有时相信便是一种错,她早知所托非人,必不会有好结果,却还是相信了。
明知故犯,活该报应。
李成欢立在悬崖边,风吹猎猎,黑发纷飞在耳后,昔日十里红妆的公主殿下,如今衣冠不整,一脸的泥土汗水。
但她还是美丽,溶于骨血,刻入世俗的美丽,
塔格实在佩服,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妖媚与纯然融为一体,可这个女人做到了。
即便是如今的处境,她还是动人的。
塔格眼光微动,轻声诱哄:“可敦如此美貌,那小子却不知好歹,不如跟了我。”
“我许你荣华富贵,继续做北庭的可敦!”
那阴险的算计浮于满脸,丑态毕露,李成欢冷笑着别过头。
远方晴日初上,天光大亮。
立在山顶悬崖处,旷野的风呼啸不止,吹得她有一瞬头昏脑胀。
苍穹之上,一声惊空遏云的鹰唳响破天际,在众人发愣之际,李成欢突然奔跑起来。
她张开手拥抱着风,学着振翅的模样纵身跳下。
耳畔怒吼咆哮,似都化作烟尘,吹散在空气里。
她没有一丝留恋,闭上了眼。
“下辈子,再也不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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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感只不过在一滴水落下的时间,很快又融进意识消没的**大海。
她不知是不是死了,只是朦胧间似乎看见了陆羿的脸。
听说人死之后会有走马灯,过往的回忆穿插于此,想得起来或是想不起来的,都止不住的倾泻。
十八岁那年,她只身嫁到北庭,一身嫁衣华贵庄重,知道红色最趁她,化妆的喜娘又私加了几只珊瑚钗子。
这可累的她脖子快要折了。
夜间草原风起,帐篷被吹的鼓动不止,屋外寒雪天,有冷气顺着帐子门缝钻了进来。
她受不住,攥着冰凉的袖子僵坐在榻上。
恰在这时,账外有人掀帘进来。
一股冷风直直窜进来,冻得她瑟缩一抖,那人很快放下了帘子,又将门口的火盆端在榻下。
这下暖和多了。
“中原的女人,当真是娇气。”
他语气很淡,尾音略有些沉,但不屑之意很明显。
脚步声走近,李成欢心霎时紧张起来,一动不动,脊背挺得笔直。
却听他道:“按照你们中原的习俗,我是不是要掀盖头?”
李成欢不答,也没有反应,活像个木桩子。
等了片刻,就当是默许,男人伸手拿下了遮蔽住面容的红帕。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陆羿。
相较于北庭男子粗犷的长相,他的容貌着实是秀气了些。
却又不比中原人柔和,大刀阔斧的骨相上生了一张俊美的面皮。凤眼丹唇,眉峰上扬,像是一柄出鞘的刀,锋利漂亮。
她的夫婿,是阿史那族的新可汗。
草原上年轻的狼王,见到新妇,第一句话竟是阴狠的威胁。
他说:“看着挺好吃。”
李成欢:“?”
见她懵懂无知,又起了戏弄的心思。
言说草原上冬雪太厚,是物资匮乏之际,娶她过来,就是为了过冬的口粮。
还说中原女子最是娇嫩可口,下雪日涮着吃简直是人间美味。
她登时被吓得晕了过去。
后来才知道这人贯是爱折磨她玩,见她闷闷不乐,便要捉弄她,看她被吓得哭起来才肯罢休。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许久。
第二年春天,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
初为人父人母,谁也没比谁好过,李成欢出奇的发现往日骄纵跋扈的可汗,竟然脾气收敛了很多。
抱着试探的想法,她特意半夜说饿,要吃阳春面。
这下难到了羿可汗,且不说初春储粮还有没有面,便是有,他也想不出来阳春面是个什么东西。
可他也没说什么,翻身下床出了帐子。
再回来时,端了一碗面进来。
“这哪是阳春面?”她嫌弃的拨了拨,开始恃宠而骄了。
没想到陆羿竟然没说什么,准备端走重做。
李成欢忙拽住他:“我吃,给我吧,别浪费了!”
陆羿又老实的放下了,抬眼看着她道:“我阿那只给我做过这一种面,我也不知什么是阳春面。”
“你阿那?”
陆羿点点头:“我阿那是中原女子,随父走商,行至燕城被父汗掳走,生下了我。”
“她死的太早了,很多东西都没有教过我。”
空气静止一瞬,李成欢竟然萌生出几分“心疼”的情绪。
他把手贴在李成欢的腹上,对着她轻轻一笑:“以后你我的孩子,不姓阿史那,用我母亲给我起的名字,姓陆。”
“你也可以叫我陆羿。”
李成欢笑了笑,点点头靠在他怀里。
炉火烧的噼啪作响,帐内昏暗的光照出两人依偎的影子。
那时,是她这一生最开心的日子。
可惜,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
没等到给孩子起什么名字,李成欢便小产了。
巫医说她身子不好,北地风寒太重,养胎不易。
言辞间闪烁,似乎隐瞒了什么,她直觉此事定有蹊跷。
而且自从燕城粮库的钥匙交给了陆羿,他外出的日子变得愈发勤快。
她实在不能不多想。
二人同床异梦,先是李成欢坚持不住,提出了分帐。
陆羿并未多说什么,差人收拾东西,自己搬出了主帐,动作麻利的很。
她不愿问,他也不曾解释。
矛盾的壁垒越积越深,她再也拉不下脸来跨过那条鸿沟。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永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