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心温热,但并不细腻,常年握剑的手很是粗糙,指腹和掌心都覆着厚茧,缓缓磨蹭过她的眼尾,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眼波流转间,她抬手擦了擦另一边眼角溢出来的泪珠,语气闷闷的:“嗯。”
话锋一转,回到之前的话题上:“我那点钱不多,你还是拿着吧。”左右她也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那十几两银子刚好拿来填补空缺。
祝岚夕十分克制,未再多追问他的过往。
有什么好问的呢?同时失去双亲还被仇家追杀,定是家中出了不小的变故,他想说的时候自会同她说,追问下去也只是徒增忧伤。
不曾想,他却主动向她提及了过往。
他低头注视着她,眸色如深潭水略显沉重,不比从前散漫:“给你讲个故事,要听吗?”
祝岚夕呆愣一瞬,复而用力点了头。
他的话不长,故事也很简单。
有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同窗挚友,两人不仅在官场上相互扶持,私下关系更是往来频繁,各自所娶妻子竟也是闺中密友,由此两家的关系更上一层楼,甚至还给两家孩子结下了娃娃亲。
可世事难料,谁会想到多年后,刎颈之交的两人也会走向反目成仇。
一朝被最亲密的挚友背叛陷害,就连翻身也难。
这就好比,当你感受到极致的窒息感时,第一反应便是挣扎反抗,你猜想过许多人,却发现掐着你的脖子要置你于死地的凶手竟是从未怀疑过的那个人,对方拿捏着你的命脉,肆意在你身体和心灵上挥刀。
望着那个人的脸,你选择松了手,任由自己在其手中死去。
万般种种,是非对错已不想追究,皆怪罪于自己当初的识人不清。
“怎会有这样的人?简直禽兽不如!”祝岚夕拍案而起,实在是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几十年的交情怎么下得去手?
气愤到极点,就连唇齿都控制不住地轻颤,咯咯作响,恨不得冲进故事里去将那家混蛋大卸八块。
光是带入了一下,都气得牙痒痒,难以想象身为当事人当得知真相时,会有多震惊和心痛……
坐于身边的他格外平静,字字句句说下来,语气平淡似徐徐春风,仿佛在诉说旁人的故事,可眼底不经意流露出的苦涩灼伤了她的心。
是啊,怎么会不痛,不怨,不恨,哪怕将往日情谊当作喂了狗,恐怕都侮辱了狗。
回想起三年前他们的初遇,想必就是在他从那些人手中死里逃生之后,他所受之伤处处在要害,可见对方手段之狠辣,显然是没打算给他留活路。
思及此,她的心情复杂,心中五味杂陈,对那未曾蒙面的魏家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恨意。
兀自沉浸在自我情绪里,顿然感觉身边位置一空,泪眼朦胧抬眼,却猝不及防对上谢景辞那张俊美无暇的脸。
他屈身撑在她身旁两侧的凳子扶手上,温热的吐息洒在她的面上,画地为牢,将她禁锢在只属于他的天地里。
她眼底淌出怜惜和怅然,掺杂着几分尽量在遮掩的同情。
但听她柔软温柔的嗓音,音量不高却很坚定:“姓魏的定会遭报应的,你若想找上门去报仇,我也会陪着你一起,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愿意帮你做。”
谢景辞垂眸望着她,入目的是她泛着胭脂红的眼眶,洁白的面上还有斑驳泪痕,无措地抓着膝上衣角,指尖透白。
“什么都愿意帮我做?”
陈年旧事一经提起,牵动着他的心,一碰便扯着疼,可他此刻却顾不上,忘了理会。
只因为她一句安慰的话便乱了分寸,心智也被她夺了去。
“自然。”她回答的干脆,没有丝毫犹豫,遂又补充道:“什么都愿意。”
他的道长啊,还真是生而无畏,这样的海口都敢夸下,他想做的,她娇软单薄的身子恐怕承受不起。
屋外柔光纷纷淋下,照得她眼角涟涟泪珠反射出刺目的光,黑亮眸底闪过几不可见的深色。
他忍不住抬手为她拂去,忽而手腕一顿,声音涩哑:“烦请道长,往后,多心疼心疼我。”
脑子里翁的一声,心跳如擂鼓,这样的话太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却在他渴求直白的眼神下,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多心疼心疼我。”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半月,这句话时不时在祝岚夕的耳畔重复,一遍接着一遍,只要谢景辞从她身前晃过,就会更加清晰可闻。
刚开始未觉有何羞涩的,可回过神来品味,就越发觉得难以启齿,也不知那日他是如何说出口的。
不禁咬了咬唇角,越想越觉得羞赧,忙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祝道长,很热?”许南浔清算着药物的数量,余光瞥见她一口气喝了好几杯水,遂关心了一句。
为遮掩不自然情绪,祝岚夕胡乱应声道:“有点儿。”
许南浔抬眸朝窗户外扫了眼,不解地挑了挑眉。
凉秋暮晚,已至十月底,接连几天都是阴雨天气,天气转凉降温。今日好不容易放晴,但按理说,气温也不会回温太多,怎么会热呢。
百思不得其解,回眸又见她倒了杯水,心思活络起来,小声咕哝道:“莫不是上火了?”
正欲问她要不要拿点降火的药回去,就被屋外一道熟悉的女声打断:“岚夕姐姐,岚夕姐姐,瞧我捉的鱼!”
哒哒哒的脚步声紧随而来,只见平日里爱美的娇俏少女今日却穿着一件老式的粗布棉衣,全身上下都是黑棕色的污泥,白嫩的脸也沾染上斑驳的泥点子。
这样的装扮格外稀奇,更稀奇的是她手上抱着的一条成年男子半个手臂长的稻田鱼。
祝岚夕将她浑身上下扫了一圈,稍感意外道:“你这是……”去田里捉鱼了?
早间谢景辞也问了她一句要不要跟着去田里捉鱼,但因为今日轮到她值守药屋,就没去,没想到沐卿居然跟着去了。
没等她问完,却见她原本欢快高兴的笑脸皱成一团,怀里护了一路的大鱼噗嗤滑掉在地板上。
不明所以的祝岚夕还以为她一时手滑没拿稳,立即上前想去帮忙,却被沐卿的大嗓门给唬住:“许南浔!你怎么会在这儿啊?今日不是你休息吗?”
许南浔亦是被吼的愣住,从没见过她如此生气的语气,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何事,干巴巴解释道:“过几日要上山采药,我来帮忙整理缺失的药材名单。”
沐卿感觉到自己说话的语气有些重了,同时也从他的答言中听出了难以掩饰的慌意,连忙放柔了语气:“我还以为你不在呢……”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许南浔试图缓和气氛:“你跟着去捉鱼了?何不叫我一起?”
沐卿嘴巴扁起,不作声。为什么?就是不想让你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啊。
她还专门绕开许南浔家的那条路,却没想到还是被心上人看到了自己如此丑陋的一面,弄得她本来想炫耀自己捉到大鱼的心情也没了。
掉在地上的那条大鱼垂死扑腾着,祝岚夕想着也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刚想上前去把它抓住,却被许南浔温声拦住:“这鱼脏,还是我来吧。”
许南浔这话本是好意,祝岚夕穿的衣服是浅色,沾点脏东西都难洗,而他穿的是深色,便没那么多顾虑,可听进此时心情不愉快的沐卿耳朵里,简直与变相嫌弃她脏没两样。
于是她冷哼一声,快他一步将鱼抱进了怀里:“这鱼可脏了,我也脏,就不劳烦许大夫帮忙了。”
许大夫?这怪里怪气的称呼听得许南浔脸色难看了些许。
见她误会自己的话,刚想解释自己并无此意,她却不给他机会,转头朝祝岚夕道:“岚夕姐姐,谢大哥还在田里走不开,怕赶不回来接你,所以叫我和你一起回去。”
闻言,祝岚夕脸颊闪过不自然的红晕,哪里就需要天天接,她早就认得路了,如此这般是将她当作三岁孩童不成?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没做完……”说来还有些不好意思,也是她自己方才走神才耽误了事。
沐卿却不甚在意,瞄了眼一旁稍显无措的许南浔,撇了撇嘴:“无事,都交由许大夫做就是了,咱们先走吧。”
她态度强硬,祝岚夕只能先依着她的脾性,却也没让许南浔帮忙做事,只拜托许南浔收拾下桌面的东西,自己明日再来处理,就跟着沐卿走了。
许南浔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想了半天才隐隐猜出她是不满的源头似乎是自己出现在药屋,可是为什么呢?
女人心难测,他着实委屈。
路上听完沐卿对此的解释,祝岚夕被逗得眉欢眼笑,这也能成为生气的缘由?许大夫属实是冤枉。
“岚夕姐姐,你也觉得我不可理喻是不是?”沐卿自觉丢脸,垂眸看向脚边黑色劲瘦长靴:“可是人家就想在他面前一直美美的,树立了好久的形象这突然一下破灭,我肯定会不高兴嘛~”
她在许南浔面前一直都是柔弱娇美的小娘子,可今日算是前功尽弃了,哪有能下田抓大鱼,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污泥的小娘子?
祝岚夕细细想了一会儿,觉得她说的话有理,却觉得她的担忧没有必要,暗暗叹了口气:“许大夫又不是肤浅的人,怎么会在乎这种事?若是他是那种只看脸的臭男人,你会跟他在一起?不得一脚把他踹了?”
沐卿摇了摇头,忍不住为许南浔辩驳,他才不是那种人呢,可她却自认为是靠“美貌”才将他拿下的,又怎么会不在意,思来想去,还是她自己一时得意忘形过了头。
遂又脑补了一下那句把他一脚踹了的画面,不由得轻笑了一下。
见她神情和缓,祝岚夕连忙岔开话题:“而且,你这样多厉害啊,竟能捉到这么大一条鱼。”
闻言,沐卿什么坏心情也没了,嘚瑟一笑,尾巴都快翘上天:“我跟你说,老多人下田去捉鱼了,就属我捉的这条最大!你也别回去了,跟我回家叫我娘给我们做糖醋鱼吃。”
“这……”
“好不好嘛?我娘做鱼可好吃了。”沐卿扑朔着长睫毛,这身行头配上她撒娇的话,冲击力着实太强,还带着一股难言的讨喜感。
祝岚夕无奈一笑:“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成功拐带美人道长的沐卿得意地哼起了小调,一蹦一跳地朝自己家方向走去。
沐卿家建在半坡上,比大路要多出一层楼的高度,需要从小路上走过一个长长的斜坡,才能看得见她家的院子。
虽然每天都从她家路过,但是这还是第一次去她家做客,祝岚夕难免有些拘谨。
与山寨里大多数寨民的院子不同,沐卿家并没有种些小菜,反而是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平添了些许雅致。
虽然因为前几日的雨,都凋谢的差不多了,但还是看得出来往日美景。
院中有一妇人正拿着扫帚清扫院中残枝落叶,姣好的面容和窈窕的身材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
“娘。”沐卿欢欢喜喜地叫唤了一声。
那妇人依言回头,视线在自己女儿脸上停留一瞬,随即看向她身后的祝岚夕,嘴角带上一抹和蔼的笑容。
那张脸长得与沐卿简直有六七分相像,祝岚夕一时看得有些呆住,后知后觉才唤了声:“沐婶好。”
来的路上沐卿同她解释过,她爹娘成亲后,她母亲就随了父亲的姓氏,唤作沐瑶。
“娘,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祝道长,我朋友。”沐卿给两人简单介绍了一下。
听到那声朋友,沐瑶脸上的笑意也跟着真诚了许多,自古以来寡妇门前是非多,沐卿爹去世后,因着她从前的身份,寨子里的人都有意疏远她们母女,也导致沐卿从小形单影只,别提朋友了,就连个玩伴都没有。
但这孩子从未抱怨过一句,说是不稀罕和那些欺负她的人玩,可这个年纪的孩子哪里有不渴望友情的,她这个做娘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无能为力。
直到突然闯进山寨里的少年让她重新焕发生机,渐渐开始和山寨里的人有了来往,如今竟也有了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伙伴。
思及此,沐瑶不禁有些哽咽,但在小辈面前,她硬生生地将泪水逼了回去,不露分毫。
“瞧我抓的鱼,岚夕姐姐都夸我厉害呢。”沐卿将怀中的鱼举了举,语气上扬邀功,像花猫般脏兮兮的脸上投射出快夸我的热切目光。
沐瑶哎哟一声,扯了扯她脏得要命的袖子:“是是是,真厉害,还不快去洗洗,脏的哦。”
“嘿嘿嘿,所以才穿了你不要的衣服啊,我这就去洗。”沐卿在对方警告的眼神下缩了缩脖子,灰溜溜地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沐瑶和祝岚夕二人,沐瑶从屋檐下搬出来一个靠椅放到她腿边,眉目含笑道:“今晚留下来吃饭啊,我现在去做鱼,你自己先坐会儿,那丫头收拾完就会出来陪你说话的。”
“没关系的,您去吧。”祝岚夕伸手接过椅子,摆手示意自己一个人可以。
等沐瑶进屋后,祝岚夕选了个观赏风景的好位置,可她的屁股才碰到椅子,身后就传来沐瑶和善的声音:“来来来,小祝,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将就着先垫垫肚子。”
她手上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上面摆满了七七八八的果干,蜜饯和粉糕,还有一杯自制的花茶,虽然是家家户户必备的零嘴,可动手摆盘之人花了心思,瞧着便精致可口。
祝岚夕这会儿并不饿,可还没开口推辞,对方便匆匆将其塞进了她手里:“可别跟婶子客气,都是家里自己做的,尝尝。”
说罢,她转身就走,不容拒绝的样子与沐卿如出一辙。
祝岚夕双手无法空闲,总不能一直将托盘抱在怀里,却也不能就这么直接放在地上。
环顾四周,只能先将其放在椅子上,再去屋檐下多拿了把椅子过来,打横放倒后,托盘就能稳稳当当放在椅腿上。
端起满满当当的一杯菊花茶,轻抿了一口,惊艳地扬了扬眉,意料之外的,茶中并没有菊花本身的甘苦,只余清香自唇齿间溢散开,很是好喝。
半山坡上的房子视野开阔,坐在院子里,抬眼便是湛蓝如洗的天空,低头便是一望无际的梯田人家,微风徐徐,发丝随风轻扬,祝岚夕享受地闭了闭眼,不由得生出些困倦之意。
“岚夕姐姐,干嘛呢?”
这声音唤醒闭目养神的祝岚夕,转眸看去,便瞧见沐卿已经收拾妥当,水嫩嫩的小脸白里透红,正在用巾帕擦拭着的长发还在朝下滴水。
“快些擦干,小心着凉。”真是的,头发都不擦干。
沐卿搬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抓了块蜜饯丢进嘴里,无所谓笑了笑:“没事,我身子骨好着呢,轻易不得病。”
“你倒是无所谓,到时候生病还不是我这个当娘的操心。”沐瑶腰间系了条围兜,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去叫小许一起来吃饭。”
“不去。”几乎是立马回绝,沐卿随即又补充道:“他忙着呢,应当没时间来。”
察觉到不对的沐瑶皱了皱眉,狐疑道:“吵架了?还是你又闹脾气了?”
一语中的,果然还是自家老娘了解自己。
“说。”重重一个字,沐瑶眼风射过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沐卿擦头发的手一顿,注意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的开口:“真的没有,不信你问岚夕姐姐。”
话头突然抛掷到自己这儿,祝岚夕在二人之间环视了一下,说:“是没有吵架。”确实没有吵架,只是闹个小脾气而已。
“你听,我可没说谎。”沐卿哼了哼。
沐瑶哪里看不出来是祝岚夕在帮着沐卿圆谎,却也不能当场拆穿,暗自瞪了眼自家姑娘,只能道:“快收拾好,马上吃饭。”
“哦。”
沐卿等她转过身后,无奈地耸了耸肩,朝祝岚夕做了个道谢的口型。
祝岚夕只是笑了笑,心思却不免飘远,她自小长大的环境里从未有过女性长辈,这样的感情和互动她从未经历过,像是沐卿这般自然的撒娇和耍脾气她想必永远也做不来,而任由她如此的人似乎也没有。
撑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的蜷缩了一下,对这样的感情她有些羡慕,但若说更深层次的渴求,那倒也没有,未曾拥有过的东西连凭空想象都有些难,因为根本就没有让她幻想的对象。
“娘。”在回去的路上,她试着开口这样唤了一声,却只觉得别扭和涩然。
难得地回忆起被师父收养之前的日子,那时她不过才五岁,除了逃荒路上的饥饿感和数不清的尸体,旁的也记不清什么了。
只隐隐约约记得有一双手一直牵着她,给她投喂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食物,可顺着那只纤细的手往上看,总有一团黑色迷雾遮挡住她的脸,模糊了长相。
这便是她对“娘”的全部印象,甚至连她是不是自己的娘也无法确定,若是,想来也是个好母亲,在那样的困境下,都未曾松开她的手。
“祝岚夕。”
熟悉的叫喊声使她回神,抬眸望去,道路的尽头站着一道颀长伟岸的身影。
他着一身墨色劲装,剑眉斜飞英挺,似远山般深沉,仿佛压抑着万般心事,遥遥相望了会儿,缓缓迈步朝她走了过来。
“你为何在这儿?”像是等了许久,不然不可能她一出现在这山路的拐角处,他就第一时间喊了她的名字。
“来接你。”谢景辞在她面前站定,垂眸幽幽地盯着她:“小没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