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中,寒冬已至。
呼啸的寒风卷着雪花毫不留情,横冲直撞,天气又阴晦了,从皇城诏狱的缝隙看出去,苍黄的天底下,远近立着几棵萧索的枯树。
猎猎妖风自墙上方狭窄的窗口肆虐席卷进诏狱牢房中,窗边背靠斑驳墙壁坐着的女子受不住地缩了缩脚背。
凛冬腊月的季节,她身上只罩着一件褴褛脏污的囚服,冷风如同刀刃割裂着她的皮肉,三千青丝染着泥污直接散落在耳侧,遮住她光华不再的绝色姿容。
祝岚夕痴痴地望着窗边唯一的光亮,费劲地动了动自己的手腕,身上尚未愈合的刑伤引来钻心的疼痛。
当初进宫前,她从未料到自己会落得这般田地。
她这位深得皇帝信任的一朝国师,仙风道骨的道长活佛,已经没有任何体面,如同丧家之犬被关在锦衣卫的诏狱中,每天生不如死的苟活着。
祝岚夕痛苦地闭了闭眼
嘉佑末年,弘景帝受奸佞蛊惑开始沉迷炼丹修仙,征逐酒色,变本加厉地搜刮民脂,国力全面衰退,居高位者不为民谋利,一夕之间百姓怨声载道,叫苦不迭。
一月前,禹王的兵马踏进乾清宫,弑天子,夺玉玺,不日称帝,皇权更迭不过朝夕之间。
可惜这位弘文帝的皇位坐的并不稳当,南方贼匪猖獗,其头目趁乱揭竿而起,正直逼临安城而来。
为了拉拢民心,弘文帝先是举兵南下剿匪肃清敌寇,紧接着便下令将先帝供养的玉清观一把火给烧了,观中供养的所有妖道一律枭首。
而她这个妖道之首则被关入诏狱,只因要从她手中拿到那所谓为先帝续命的仙丹妙药。
兴许是为了震慑威胁她,枭首那日弘文帝特意将她拉出诏狱,目睹观中所有人殒命的场景,行刑场遍地都是鲜红的血污,犹如人间炼狱。
祝岚夕似乎在一瞬间明白,上位者渴求的并不是仙丹妙药,也不是长生不老,他们只是希望能永久地维持至高无上的权利,以及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人之本能,却荒谬至极。
她本是一无父无母的孤女,时遇饥荒得扶南山奉天道长所救,被其收入门下做了关门弟子学习医术。
她虽也修仙问道,却并不信鬼神之说。
六年前,恰逢师父出山云游四方,奉命前来请奉天道长进宫享受天恩的官员眼瞧着无法交差,竟以扶南山下百余名村民的性命为要挟,逼着她进宫效力。
这期间她困于宫廷,为了活命被迫领着一群所谓各地知名的道长方士炼丹求道已是异常折磨,没想到时至今日,她竟还要受这炼狱之苦。
她盯着洋洋洒洒在空中飘荡的雪花看,有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响起,在静寂的诏狱里显得格外清晰,将她唤回心神,往那边看过去。
来人带着一队二十人的锦衣卫,神色肃穆,飞鱼服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陛下召见,祝道长请移步。”
见祝岚夕没有动作,沈怀逸也不恼,直接朝身后人一挥手,锦衣卫心领神会走进牢房,健壮的手臂从祝岚夕腋下穿过,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就将她挑起。
祝岚夕绷紧下颌,神色淡漠:“不必,我自己会走。”
沈怀逸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的脸,即便此刻被人胁迫着,祝岚夕也维持着如常的神色。
眉似远山含黛,又兼双瞳剪水,脏污单薄的囚服也难掩她浑然天成的气质,宛若神女临世,与周遭的罪恶混沌格格不入。
想起此刻兵临城下的贼首所提要求,他微微蹙眉,沉声问道:“祝道长,你可认得造反北上的贼寇谢景辞?”
他话音甫落,祝岚夕面不改色地脱口而出:“不认得。”
她面上回答的干脆利落,心头却骤然一紧,无数个过往的日夜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交替着在脑中乱撞。
贼寇他那日不告而别后竟是
男人缄默半响,抬了抬下颌,压着祝岚夕的锦衣卫便拽着她的胳膊强行逼着她往诏狱外走去。
身着盔甲手持兵器的将士自宫门的楼梯起,呈两列排开,一直延伸到高耸的城墙,正中央站着的男人,正是披着玄色大氅的弘文帝。
祝岚夕被丢至弘文帝的脚边,长长的脚铐逶迤在冰雪覆盖的雪地之上,动作间叮铃作响,整个人狼狈不堪。
弘文帝睥睨的目光自上而下俯视着她,眼底掠过一丝复杂,若有所思道:“祝岚夕,你与谢景辞到底是何关系?”
又闻相似之言,祝岚夕笑了一下:“陛下认为困于诏狱的阶下囚和即将入主皇宫的新帝能有何关系?”
弘文帝拧眉嗤笑,似是被她话里的讥讽惹怒,沉声道:“不管什么关系,等会儿朕就知道了。”
伸手用力将她提了起来,压至城墙上,迫使她朝下望去,扬声高喊:“谢景辞,你要的人,朕给你送来了!”
举目望去,城墙下乌泱泱的人马犹如黑云压阵,明亮的铠甲闪烁着夺目的光泽,参差的刀剑直插天空,一双双杀得血红的眼睛在狰狞的面孔上闪动着嗜血的气息,满目都是尸山血海,令人毛骨悚然。
肃穆高楼上,清瘦如柳的身姿第一眼便映入谢景辞幽深的眼中。
记忆中那个在扶南山下荡漾他心神、清冷出尘的绝色少女,如今却瘦骨嶙峋不像个人样。
谢景辞无意识地攥紧马缰和腰间的剑,眼中瞬间迸发出凛然杀意和森冷怒意,咬牙切齿道:“放她出来。”
弘文帝自勾心斗角的皇室出身,最是会察言观色,眼神锐利地洞察出些他隐藏于滔天怒火下的心思,试探道:“当然可以,只要你先退兵百里,朕立马就放人。”
“放你妈的狗屁!头儿,兄弟们都杀到这儿了,可不能退兵啊!”
说话的是谢景辞手下的一员猛将,名叫史晧。生得虎背熊腰,黝黑彪悍,攥着一双拳头,胳膊上肌肉鼓起,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凶悍。
弘文帝并没有理会史晧,眼神死死盯着端坐于马上的谢景辞,将手中之人又往前推了推,直至她半个身子都露出了城墙之外,冷声威胁道:“谢景辞,祝道长可等不起你多做思量。”
“你!”
弘文帝枭首宫中道长前特意昭告天下,所贴皇榜名单上赫然写着祝岚夕的名字,他本欲去劫刑场救她出来,却并未在一众道长方士里见到她的身影。
无法判断她是生是死,身处何处,他便只能冒险以饶其不死为筹码来确认她的安危。
果不其然,得见生机的弘文帝立马将人带到了他的面前,却没想到她被折磨成了此等模样,他一时失态竟令她又身处险境。
骏马昂首嘶鸣,两厢对峙下,谢景辞咬牙刚想应下,祝岚夕忽地发出了一阵大笑,青丝飞舞遮住她的面容,宛如癫狂的疯魔厉鬼。
她布满伤口的手心划过飘满雪花的额角,似是在整理仪态,禁锢纤细手腕的铁链在半空中碰撞作响。
这一刻,祝岚夕冻得失去知觉的身子渐渐生出些痛意,嘲讽吼道:“谢景辞,你还真是自作多情,谁要你救!”
话落,她手腕一动,一枚尖锐的银针便直挺挺地刺进了她纤瘦的脖颈,顷刻间血流如注,祝岚夕痛苦地咳嗽一声,鲜血又从嘴角溢出许多。
“祝岚夕!”
伴随着这声低吼,祝岚夕用力将弘文帝推开,他手下一松,她便如断线了的风筝自城墙上飘下。
谢景辞在马背上借力腾空跃起,结实有力的双臂精确地抱住她,相拥的两人直直滚落在地,背脊传来刺骨的疼痛,五脏受损迫使他不受控的喷射出一口鲜血。
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想去帮她拔出那根已深入骨髓的银针,却又无从下手,话到嘴边,只化作一声无力的责备:“祝岚夕你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心狠。”
经年未见,男人的声音变得成熟深沉。
他宽厚的怀里暖烘烘的,困顿感渐渐侵蚀她的神智,她艰涩地掀眼,想再看看他,可眼前只闪过大片大片的灰败虚影。
她早就知道,她活不了多久了。
来的路上,她为她自己算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卦,气数已尽,回天乏术。
所幸她苟活于狱中这半年来,心中所愿终究还是达成了。
临死前,她好想同他说一句话,一句她多年前就该与他说的话。
她很想对他说,她并非心狠,她只是没他那般的勇气,冲破世俗枷锁
可没等她说出半个字,一双无形的手钳制着她的脖颈,将她的魂魄生生剥离体内。
她死后,一切便顺理成章了起来。
她的魂魄飘荡在谢景辞的身边,看着他入皇城,诛杀弘文帝,肃清前朝余孽,动荡的时局变了天。
头七那日,祝岚夕明显感觉自己的魂魄像是烟雾一样轻淡,风一吹就能散去,她的时间不多了。
令她难言的是,谢景辞在这天追封她为皇后,还要与她举办冥婚。
她眼睁睁瞧着他为她僵硬的身体换了婚服,甚至还给她描眉补妆,没了生气,脂粉敷在脸上也遮不住死后她脸上青青紫紫的痕迹,配上鲜红的唇,妖冶中透着难掩的诡异。
相比于她,谢景辞穿上婚服的样子甚是迷人,剑眉星目,宽肩窄腰,星眸深邃多情,眉宇间的冷峻和孤傲之色,令他又多了一份绝俗的飘逸感。
他替她梳妆完毕后,将她抱着放回了为她保存尸体的冰棺之上,他撑在她的头侧,就这样垂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深情又偏执。
意识坠入虚无之前,祝岚夕的魂魄伸出手虚虚地环抱着他,想以此来慰藉她临死前未说出口的话。
怀中之人仿若有所察觉,睫毛颤动着朝后望去,目光所及,除了空荡的宫殿再无其他。
熟不知,旧梦残存,新生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