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策和周则意之间又陷入冷寂的沉闷。
到了晌午, 夕昼,宫人端上御膳。
膳食应是孙有德专程安排的,全是林策和周则意平日爱吃的菜色。
两人虽都上了桌, 同席对坐, 谁也没动几次长筷。
如此又过一夜。
二人同处一室,互相将对方视而不见,林策心如止水,周则意却心烦气躁。
他本就龙精虎猛, 血气方刚,一年多未曾行过云雨。
那个只看一眼,就能勾动心魄和情念, 令他又爱又恨的人就在眼前,他根本无法压制心中情念, 恨不得将那些想过千万遍的手段通通加诸于对方身体内。
可惜无论他再怎么情怨缠身,也不敢擅动半分。
他只能看着那张妖丽惑世,摄走他三魂七魄的脸, 压在冷香浸骨的身体上自行纾解。
林策对此依旧视若无睹, 缄口不言。
两人在房中待了三日。
三日后,周则意脸色阴寒推门而出,撤去了一直守在门外的大批禁军亲卫。
看着走向宫门, 逐渐变淡的潇逸背影,周则意龙袍下的手掌紧捏成拳。
即便周围站着许多宫人和侍卫,如众星捧月一般将乾光帝簇拥在中心, 那抹身量极高的峻瘦身影, 仍显出一种清霜的孤寂。
周则意在宫门前站了片刻, 身后传来沉稳脚步声。
他缓缓回头, 看向一年不见的宁越之。
宁越之朝他低头行礼, 而后抬起下颌,和他平视。
周则意和宁越之,年岁相同,身形神似,连容貌都有三分相近。
只是以前周则意神情淡漠,喜怒不显,宁越之嘴角常年挂着阴恻狠戾的笑容。
而如今的周则意,和以前的宁越之一样,神色阴恻,令人心惊胆寒。
二人面对面,更有种难以言说的,容易让人眼花的怪异错觉。
对视半晌之后,周则意下垂的嘴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
“回来就好,”他伸出手,拍上宁越之的肩,“有德虽然忠心,但他过于木讷,不怎么机敏,不太会伺候人。”
“既然回来了,往后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跟在朕身边。朕依旧需要你这个左膀右臂,肱股之臣。”
“只是越之,你自己也应当清楚,没有下一次。”
宁越之拱手,淡淡答了一声“是”。
***
林策从皇宫回到镇北侯府。
还未走到门口,一群亲卫已出门迎接。
“将军!”逐月仗着没人敢和她挤,第一个围靠在林策身边,“你……没事吧?”
自家将军被当了皇帝的周则意扣在宫中,若是发生什么事——逐月不敢细想。
得知此事的时候,裴副将和追星都打算率领亲卫精兵闯皇宫了。
只是被孙有德和宁越之劝阻。
“将军不会有事。”
“擅闯宫闱是杀头大罪,我们这点人,非但进不了宫,还会因为犯上,给将军添麻烦。”
逐月学着孙有德的话,又狠瞪了他一眼。
倘若将军真被囚禁宫中,龙潭虎穴也得硬闯。
幸好将军回来了——看上去,也不像有事的样子。
林策哼笑:“能有什么事。”
“有德说的没错,你们要是闯了皇宫,我还得给你们求情。”
找周则意求情,话不太好说。
追星被明媚的淡笑晃花了眼,怔了几息,又微一皱眉:“我扶你回房休息。”
俊丽眼梢下有一点不显眼的青黑,这三日定然没怎么睡好。
林策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回了房,沐浴后将锦衣华服换成宽松常服。
刚从浴房出来,就听见院中嘈杂和慌乱的脚步声。
“谢相,将军他正在房中休息,请谢相留步……”
脚步声未停。
片刻之后,房门未被敲响,已被重重推开。
谢信擅自走入林策房间,一进门,就迅速把门关上,插上门闩。
林策被人关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谢信是带着长剑进房的。
他脸上挂着阴阳怪气,隐带一丝咬牙切齿意味的笑容,将腰间佩剑取下,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夫人这一年过的可好?”
这柄剑林策认得,价值连城的名剑重光。
谢信曾说这是他给自己未来夫人的聘礼,将其留在林策府上。
林策把剑拿给逐月保管,为此还惹得谢信恼怒,同他吵了几句嘴。
后来他就把这事忘了。
想来是他们走后,孙有德清理房间,从逐月那里找到了这把剑,归还给谢信。
谢信的语气比宁越之还阴阳怪气,林策冷瞥了他一眼,没答话。
谢信眸色一沉,一掌朝林策袭去。
林策抬手抵抗。
二人手臂相撞,谢信变掌为爪,从手肘滑下,捏住清瘦手腕。
他又倾身压下,同林策纠缠倒地。
林策后背撞在地板上,还未来得及反抗起身,谢信唰的一下从袖中抽出早已准备好的红绸,飞速打了一个结,将林策两只手绑在一起。
林策:“……”
除了周则意,谢信的身手同样进步神速。
这一招谢信曾经对他用过,现在练得更为极速迅猛。
谢信欺身在林策之上,将人牢牢压制。
打斗时,一本折页书册从他怀里掉落,长长的折页摊在林策身上,又有一截散落地板。
洁白宣纸上的画作落入林策眼角余光。
剑拔弩张的气氛,霎时染上春色旖旎。
“这几日,公卿们都来问我,夫人回京,我打算怎么办。”
三公九卿们所指的,是“镇北侯夫人”,谢信这么说出来,意义完全改变。
他苦恋了五年,等了五年,终于等到林策入京,他可以靠近他,让心上人知晓自己的存在。
然而不过半载,他又陷入无尽的等待。
这样的痛苦,不只逼疯周则意,同样能逼疯他。
“我和凌朝已决定好,等到今年秋收之后,就发兵攻打朔方。”
“即便因此使得你和北燕联手,甚至归顺北燕,我也要攻入朔方,将你抓回来。”
“抓回来……绑在床上。”
日日夜夜,恣意纵情地欺凌劫掠,毫不留情。
“为了削减镇北军的战力,我向陛下提议,现在就断掉镇北军的粮草补给。”
这样就能让镇北军处于劣势,让他们尽快取胜。
不过情势并未走到最坏的这一步。
林策为了避免南昭内乱,“被迫自愿”,回京了。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夫人归京,我要怎么办。”
林策不是被他抓回来的,不能如手下败将那样直接囚禁。
可谢信还是想将他关起来。
万丈红尘,还有什么比得上和情深入骨之人共赴巫山,将澄澈绮丽的珍宝弄坏,染上自己的污浊,更令人心驰神往,魄醉魂迷?
“这些画,都是这一年,我思念夫人时画的。”
“既然夫人回来了,我们不妨……”
“既然我已经回来了,”冷艳双眸平静看着他,“就不打算再走。”
“少在我面前跟个怨妇似的阴阳怪气。”
又补上一句:“大不了,往后我要做什么,提前知会你一声。”
谢信霎然一怔。
林大将军这番话,无疑是在道歉。即便他把道歉,说得似如骂人,但谢信就是知道,他在为一年前的不告而别道歉。
往后做什么,提前知会他一声——意味着他再也无需担惊受怕,不会又一次经历漫无止境的等待。
即便林大将军又要离开,他也可以和宁越之一样,跟着他身边。就算去往天涯海角,他也甘之如饴。
南昭最大豪族的继承人,身为一国丞相的谢信,惧内。
只要那双勾魂摄魄的眉目正眼瞧他,他就毫无出息地失掉一身豪族贵公子的矜傲和尊严。
他当即丢了魂,却壮着胆,声音喑哑:“这本书,你还是得陪我一同试……一同看。”
“还有,派人去我府上,给我拿一套新衣。”
最后一国权相借用了镇北侯的浴房,又在侯府蹭了饭,才恋恋不舍离开侯府,不再计较镇北侯擅自离京,拥兵自重之罪。
***
暖阳风清,梨花落雪。京城的春日气候宜人,花明柳媚。
林策从宫中回府的第二日,正打算出府去京城里逛一逛,还未走出院,又是一阵喧哗和嘈杂的脚步声。
今日未经允许,擅自闯入镇北侯府的,从谢信变成了钟誉。
钟誉身穿战甲,手持青龙戟,一身兵戈杀伐的煞气,大步走入院中。
他这一年一直在镇南军大营练兵备战,昨日之前都还不在京城。
毋庸置疑,今日一早,他刚从南方快马加鞭赶回来。
钟誉杀气腾腾看向林策。那份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矜贵儒雅气比以前减淡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三军统帅的威压和凶戾。
连身经百战的镇北军精锐,都被他凌人的气势震慑,围在他身边,不敢轻易上前。
孙有德朝他躬身行礼:“钟大将军,将军他……”
“你若是对一年前的事记恨在心,”追星打断孙有德,挡在林策身前,“我同你比试。”
一年前林策离京时,钟誉拦在他们面前。
林策和追星以二对一,一刀将钟誉挑于马下。
这对任何将领来说,都是切骨之恨。
“追星,”林策上前一步,示意他退下,又朝钟誉扬了扬下颌,“来。”
那一战,他确实胜之不武。
钟誉要报仇,他们一对一再打一次。
林策接过亲卫呈上来的斩/马/刀,让一众属下退出院中。
二人摆好架势,钟誉并未急着开打。
“你的面具呢?为什么不戴了?”
……又打算勾引谁……
“留在朔方了。”往后林策不上战场,用不到了。
“放哪了?给谁了?”
怎么什么事都要刨根问底?林策略有不耐,忍着性子答:“放在我那群兄弟的墓前。”
代替自己,陪伴他们。
钟誉身形一僵。
他眉间的皱痕有了些微减淡,缓缓举起青龙戟。
两人目光一凛,下一息,寒芒闪烁,刀兵相交,火花飞溅。
瓣花落雨漫天飘散,飞舞盘旋。
花雨之中,两道意气飞扬的飒爽身影沐浴银光,流风回雪,如游龙似惊鸿。
钟誉手臂一挥,刀光斩碎几瓣落英:“我原本打算今秋出兵,攻打朔方,抓你回来。”
林策:“我知道,谢书怀说过了。”
用不着再给他说一次。
“那他说没说,抓你回来之后如何处置。”
林策:“……”
怎么回答?无言以对。
钟誉又是一击,将林策手中的斩/马/刀震退。
忽然间,他将画戟插入地面,卸了武器。
下一息,他飞速上前一步,伸手扯过林策的衣襟,将林策拉向自己,侧头贴上凉薄的嘴唇。
一股尖锐的疼痛传来,霎时间,林策尝到了血的味道。
花雨落下,时间彷如静止。
林策怔了大半晌,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他用食指擦了擦嘴唇上的血迹,语气有些含糊缥缈:“……气消了?”
“没,有!”钟誉明明已经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却还故作凶狠,“除非你叫我一声夫君,否则这事一辈子没完!”
三刻钟后,钟誉被斩/马/刀扫出了院门。
……
钟大将军归京,谢相也没了满眼的阴怨气,回复了以前那般成竹在胸的悠哉怡然,再次正常上朝。
可惜江山殿中的凝重气氛并未消除,反而越发浓稠。
这日朝会,天子当着满朝公卿的面,求娶镇北侯入宫为后。
三公九卿惊得目瞪口呆。
帝王在朝堂上下旨立后封妃,选仕女入宫,都不算什么稀奇事,但他要立的皇后,是镇北侯!
而且帝王说的,是“求娶”,而非下诏,宣旨。
一国之君,放低姿态,足可表明他的爱意和诚意。
可更让公卿们惊诧的是,镇北侯说着“多谢陛下厚爱”,拒绝了。
乾光帝神情阴鸷,镇北侯态度冷傲,这二人之间哪里像是能成婚的?
说是君臣不和,心有嫌隙还差不多。
如此诡谲之事,世家大族的人也从未听闻。
众人都惧怕这个严刑峻法,阴晴不定的暴戾君王。何况之前两位贵女入宫,一夜之后伤痕累累被送回家养伤的事,众人记忆犹新。
众人私下都在传,天子在房事上有折磨人的特殊癖好……
公卿一时猜疑不定,乾光帝立镇北侯为后,是不是内里有什么别的权术计谋?
百官不明就里,深埋着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朝会就这么在寂静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时间如流光,转眼已逝。盛京很快迎来夏季。
乾光帝即位一年多,也和宣武帝一样,几乎不举行任何祝日庆典。
谁也没料到一入夏,他忽然下令,举办夏苗。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1)
夏苗原本是百姓在夏季,为了猎取残害庄稼的禽兽,保护秧苗而进行的狩猎。
后来成了皇宫贵族的一项玩乐。
南昭十多年未曾举办过夏苗,今年忽然重开,三公九卿都猜测,这恐怕是为了不让镇北侯待在京中无聊。
乾光帝的求娶遭拒,这事后来没人再提。
但天子也没说作罢。
这段时日,天子和镇北侯,两人就这么冷眼以对,似是无声冷战,那股剑拔弩张的寒气让公卿们提心吊胆。
神色阴鸷的帝王并未表现出多关怀体贴,可从夏狩一事来看,他心中还是很在意镇北侯。
狩猎仪式前的一应准备,在九卿各府衙的安排下,忙中有序地进行。
这一日,负责猎场守备的卫尉府官员,找到了镇北侯府上。
他是来找谢相和钟大将军的。
林策回京后,爵位和权职仍然保留,但京州禁卫的兵符交到了钟大将军手上。
这是朝廷为了防止他再偷逃出京。
钟誉和谢信有空闲时间,几乎都在他府上待着,也像是怕他又跑了。
公卿们如今都清楚,有事找谢相,并非去相府,要去镇北侯府。
镇北侯府门口,时常有许多官员的马车停靠,府中人来人往。
林策不胜其烦,还曾大发雷霆。
可谢信就是赖着不走——他仗着镇北侯心中那一点微薄歉意,行事越发放肆。
官员来的时候,林策正一脸不耐烦,被谢信和钟誉强拉着下棋。
美人薄怒,更有别样风情,官员一时看得有些愣神。
虽然过了一两个月,一些公卿已渐渐接受,这位相貌绝艳的“徐校尉”就是镇北侯,但依旧有许多人不信。
镇北侯善诈,谁知他是不是故意这么做,让天下人分不清真假。
乾光帝想要镇北侯入宫为后,说不定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看上了美貌的“镇北侯夫人”。
这么一位瑰姿玮态的绝世美人,谁不想和他一度春风。
官员瞬间浮想了一场君夺臣妻的狗血戏码。
谢信略有不快,催问“何事”。
官员这才回过神,收回难以自控的目光,低着头朝谢相禀明来意。
夏狩时,猎场守卫由卫尉府负责。
昨日,几个武官结伴去往青楼狎妓,吃了点助兴的药,结果没想到,药效过于猛烈,几人死在了青楼里。
这事实在不光彩,卫尉府费了好大劲,才封了知情人的口。
但这几人负责守卫,临时换人,必须得经过钟大将军同意。
临时更换守卫,还不是最大的事。因此事有损朝廷颜面,主官担心,若被帝王知晓,惹得龙颜大怒,他们难逃严刑处罚。
主官因过度忧虑,生生吓出了病,如今还在府邸卧床养病。
这名官员今日来,朝钟大将军和谢相禀明情况,更是找他们请求——希望他们能帮卫尉府把事情瞒下,不让刑法严酷的暴虐帝王知晓。
林策几人听了之后,哭笑不得。
此事确实太不光彩,倘若被人宣扬出去,朝廷脸面何在。
周则意知道了,卫尉府一众官员,恐怕都要遭到连坐。受一顿刑责还不算,罚俸降级,甚至革职查办都有可能。
卫尉府主官如何能不吓得肝胆俱裂,一病不起。
谢信好气又好笑:“夏狩举行在即,此时要整顿卫尉府风气,停职查办你们这些玩忽职守的官员,恐怕会耽误猎场布防。”
“此事我先帮你们压下,等到夏狩完了之后,再做清算整顿。”
谢相的手段,怎么都比酷刑严苛的帝王温和一点。
官员连连跪谢,奉承吹捧的马屁拍上了天。
谢信哑然失笑,下意识看向林策,却见他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神色微有凝重。
他急忙关切询问:“怎么?如此处置,你觉得不妥?”
林策摇头,问官员:“你们时常结伴去青楼?”
“也,也不是经常……”官员言辞闪烁,“同僚们公务繁重时,下衙之后,就去勾栏喝点酒放松一下,一个月,就那么一两次。”
他又找借口:“不仅我们卫尉府,别的府衙,也这样。”
男人去勾栏寻花问柳,自古有之,在世人眼里,根本不算个事。
林策又问:“时常服药?之前出过事没?”
官员面色窘迫,如实答道:“时常服药。”
流连烟花之地的世家子弟,常爱服药,再用些器具助兴。
这种风气由来已久,虽上不得台面,并不稀奇。
“只是,没出过这么大的事。”
几个武官同去狎妓,不知道玩了些什么花样,吃了多猛的药,死在女人身上,说起来都丢人现眼。
林策点点头:“等夏狩完后,这事再好好调查整顿一番。”
官员千恩万谢告退。
人走后,谢信问:“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林策冷嘲,“我又不清楚京城官员去青楼游玩,有什么特殊的喜好和讲究。”
谢信:“……”
他以前,也偶尔去勾栏听乐女弹琴。
他曾是林策眼中“浪费粮食,看着就讨厌的纨绔子弟”。
他不敢再说话,急忙给钟誉使眼色,让他另外找个话题,把这事转移。
三人既然应下卫尉府官员的求情,便将此事压下,未再禀报给周则意。
……
两日之后,一众朝廷重臣跟随帝王去往京郊猎场,进行夏狩。
林策身着淡金色轻甲,英姿飒爽,意气扬扬,相貌更是俊丽逸艳,倾倒世间。
他走到哪,众人的目光就跟到哪,全然忘记他是让北燕人谈之色变的南昭战鬼。
如此赏心悦目的美人,怎么可能是那个在尸山血海里冲杀的林大将军!
周则意为此大为恼怒。
他深爱这道春风,却又深怨。林策勾走了他的全部心魂,却从未将他放在心上。
他爱看那张相貌绝世的脸,自然不喜形貌丑陋的面具。
可是林策将真容毫不遮掩地露于世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又醋火熊燃。
他想独占明艳春风,可惜纵使君临天下的帝王,也无法将春风禁锢。
冷酷帝王眉间神色阴森,暴戾之气比往日更甚。
朝臣们吓得脊背生寒,一路提心吊胆。
一个时辰后,群臣跟随帝王抵达猎场。
不善武艺的世家公卿大多只在猎场入口附近的区域狩猎。
为了让这些生活奢靡,四体不勤的达官显赫也能打到猎物,兵士们会围出一片区域,放入饲养的,性格温顺的动物,当做他们的目标。
林策这种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弓马娴熟的武将,自然不屑此等只为装装样子的狩猎。
他拿上自己的乌金弓,骑着骏马,打算进入猎场深处。
皇家猎场是喜好狩猎的定国侯所建,占地广阔,直接圈了两座山头。
走出围猎的区域后,人影和喧闹骤然减少。
除林策之外的另一个马蹄声格外清晰。
林策下意识回头,动作蓦然一顿。
周则意。
君临天下的帝王,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用想也知道,是特意跟着他来的。
二人沉默对视,无话可说。
他们之间还是冷漠疏离,而往日曾有过的那些最亲昵的情爱缠绵,便给这份疏离染上难以言说的不尴不尬和不知所措。
片刻之后,林策转过身,扬鞭飞驰。
可惜身后的人影紧紧跟随,怎么甩都甩不掉。
不知跑了多了,从稀疏草地跑入茂密山林,跑到骏马鼻腔都喘出些热气,林策才无可奈何地停下。
周则意也同时拉缰,立在十丈之外,目光牢牢紧锁着他,晦暗阴沉的眼神看得人全身不自在。
林策早没了打猎的兴致,忍无可忍朝他道:“此处人迹罕至,陛下万金之躯不宜贸然来此,还望陛下即刻返回围猎营地。”
疏冷的态度让周则意心中一悸,紧抓缰绳的手背上青筋凸显。
“既如此,”他阴沉道,“就由镇北侯护送朕返回猎场。”
林策:“……”
他跑这么远,就是不想见到周则意。
现在又要护送他回去?!
不远处立着影影绰绰的侍卫,林策不好当着这么人的面驳斥天子,只能咬了咬牙,压下脾气,怒容满面调转马头。
正在转身时,天上忽然一点亮光闪过,在林策的眼角余光中晃了一下。
百炼千锤的直觉让他霎时嗅到危险的气味。
他朝周则意一声低喝:“小心!”
周则意感觉到一道劲风袭来,瞬即拉起缰绳,想要躲开。
他虽避开了那一点急速飞来寒芒,锋利的锐器却射在了马背上。
骏马霎时失控,由于疼痛,不再听从主人的命令,狂乱地在林地里四处冲撞。
周则意双腿紧夹马腹,双手牢牢抱着马脖,才避免被发狂的骏马甩下。
失控的骏马载着周则意在野草茂密的幽谷中胡乱狂奔。
周则意紧贴马背,等到骏马力气不济,速度渐缓,他才看准时机,施展轻功从马背上跳下,在地上滚了两圈,平稳落地。
林策一路追在他身后,见他落地,飞速下马跑到他身边,查看伤情。
“朕无事。”周则意起身,二人目光相撞。
还等不到他们想起尴尬,一队羽林卫从后面追来。
“护驾,”林策下令,“保护陛下回……”
话还未说完,本已因周则意遇刺而有些泛白的脸色,霎时更白了一层。
那队禁卫在靠近的途中,已经朝他们举起了武器。
几十支羽箭带着破风之声,齐刷刷朝二人飞来。
林策反应迅速,瞬间拉下周则意,二人一同滚到一颗巨木的背后。
羽林卫使用的是军中□□,力量巨大,箭镞射在树上,木屑横飞。
林策和周则意不敢硬扛,只能一边躲避,一边逃离。
谁也想不到,一国之君和一方统帅,在杳无人烟的幽谷,遭遇兵变。
那队他们本以为是帝王护卫的禁军,不知受了何人指使,发动这场哗变。
二人只能借助茂盛长草和树木的掩护,在谷中奔逃。
身后敌人紧追不舍,凛冽杀机越来越近。
在幽谷密林中逃了一段路后,道路一侧出现一方陡坡。
林策只瞥了一眼,毫不犹豫朝周则意道:“下去!”
他正准备护着周则意下坡,却被对方抢先一步,紧紧搂在怀里。
眼前的景色瞬间天旋地转,林策被周则意牢牢护在怀中,二人贴的密不透风,一同滚下陡峭斜坡。
急速的旋转引发剧烈晕眩,林策在陡坡上滚了一圈又一圈,还在头晕目眩的恍惚中未回过神,忽然一阵冰凉涌上,淹没了口鼻。
陡坡下面,竟是一条湍急的河道。
猝不及防落入水中,林策水性不怎么好,在水中噗通几下,呛入了冰凉的河水。
他意识模模糊糊,只能感觉到,有人紧紧攥着他的手臂,给他度气,抱着他浮出水面。
二人被湍急水流冲了几里,才在一处河滩上了岸。
周则意扶起他,心情急切地询问“怎么样?”轻抚后背的动作却十分温柔。
林策呛出一大口水,喘了好一会,才缓过气。
他梭巡一圈周围,河道两岸都是茂盛的草木,满眼翠绿遮挡视线,只能见到浮云点缀的苍空,和远方依稀可见的青山连绵。
青山幽谷中,草木生机旺盛,人烟荒芜。
他疑惑:“这是哪?”
周则意摇摇头:“皇家猎场占地广阔,即便我爹在世时,太深的地方都无人进去过。”
林策无话可说。
“走吧,先找个稍微安全的地方,休整一下。”
他们被河水冲了这么远,也不知道那些叛军,什么时候会找来。
林策刻意无视了周则意伸过来,想要搀扶他的手,撑着地面站起身。
他行军打仗多年,运气一直极好,总有天时地利帮着他。
民间张贴“林大将军画像”,说他可以趋吉避凶,逢凶化吉,并非毫无道理。
两人没走多远,就见到一个天然山洞。
进去一看,里面别有洞天。
山洞里有一池深潭,谭边开满蓟花。花香幽淡,可驱除蛇虫鼠蚁。
洞里曾经有人住过,还留着打火用的火石,火燧等物。虽然经年日久,布满灰尘,仍旧可以使用。
林策在洞外捡了一些枯枝,生了一堆火。
他们落入水中,全身浇湿,衣服冰凉贴在身上,感觉十分不适。
卸了甲,正要脱下里衣,林策动作忽然一顿。
他从军多年,一群粗糙兵汉,吃住洗澡都在一起,从来没有什么穷讲究。
可此刻在他面前的是周则意。
以他们此时的关系,赤身待在一处,怎么想都有些尴尬。
他坐在火堆边,将目光悄然斜向周则意。
奔逃一路,从陡坡上滚下,又掉入河里,周则意的发冠早已散乱,一头如墨青丝柔顺又随意地披在肩头,本就浓丽的眉目更显张扬。
他虽长相似女,身量却极其高挑,濡湿的劲装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实峻劲的筋骨,给人一种气势凌人的压迫。
只看了一眼,林策的目光就被周则意敏锐捕捉——或者说,周则意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他身上。
“衣服,”林策将目光移向火堆,“烤干了再穿。”
周则意身形明显顿了一下。很显然,他也想到了相同的尴尬。
然而一息之后,他将手伸向腰封。
林策:“……”
倒也不必脱得这么快,这么干净。
周则意净白的身体上有几道灼目的血痕,不用说,一定是从坡上滚下来的时候,被尖锐的草木和石头擦伤。
周则意用身体护着他,林策自己毫发未伤,却不知周则意的伤重不重。
他默默垂下眼帘,起身走到潭水边,摘了几片蓟叶,用石头捣碎之后,又走向火堆,走到周则意身后。
“末将为陛下处理伤口。”
周则意紧紧捏了捏五指,一言未发。
林策将目光和手指移到他身上。
周则意生来便拥有令所有武人都羡慕的超凡天赋。他天生神力,身强体健,骨骼柔韧,筋肉坚实,又有一身深厚内劲,从陡坡上滚下来,也几乎没擦破一点皮肉。
除了那几道血痕,后背还被撞出一大团淤紫,但都未伤及筋骨,看着骇人,过几天淤血消散,便完好如初。
林策暗暗放下心,又朝他道:“末将身为臣子,自当保护陛下安危。陛下万金之躯,往后别再为末将……”
话说到一半,被周则意脖子上挂着的玉坠和锁骨上的刺青打断。
之前林策未曾细看,而今靠得近,又将他身体仔细检查,这两样东西,想不看见都难。
周则意的锁骨旁,纹了一个篆体的“林”字。
其实再仔细看,他的腰间,还纹了一处。
这个“林”字,似如某种烙印,使得周则意看起来,仿佛独属于他的东西。
至于脖上那块玉坠,其来历,二人也都心知肚明。
只是其中的纠葛和牵扯,一说出来,哪处都是大问题。
林策话音戛然而止,双方默不作声,本就尴尬的气氛更加难以言喻。
片刻之后,似是为了缓和气氛,林策又转回方才未说完的话:“末将身穿战甲,不易受伤……”
“周宁送你的?”
周则意久不说话,此时忽然开口。
林策的这副轻甲是周宁花重金为他量身打造,重量轻盈又异常坚固,几乎刀枪不入。
他上朝,狩猎,外出……除了在自己府上只穿常服之时,别的时候都穿戴在身。
周则意目光深沉,看向刚才被林策卸下,整齐放在一边的甲胄,指甲在手心掐出深痕。
周宁,又是周宁。
阴魂不散的缠着他,缠着林策。
林策缄默不答。
目光晦暗的桃花眼中又浮现癫狂的微红血色。
“我是不是很像他?”
“你以前也是这样,不顾自身安危,一心保护他?”
周则意越说越激动,甚至开始口不择言。
“你看着我的时候,想到的是他?”
“在床上的时候呢?你和我行云暮雨之时,是不是将我当成了周宁!”
他嘴角微微一扬,笑意阴戾:“听闻玄门中有种秘法,可以让人死而复生。”
“阿策,我帮你把周宁的尸骨挖出来,我帮你复活他!”
“还有谢咎,我也想办法把他复活。”
桃花眼中怨意澎湃,情意也在翻涌,阴鸷扭曲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把他们的尸骨挖出来,复活他们,这样,你是不是就能原谅我!”
“或者你还要我怎么做,你说,只要你……”
周则意声音喑哑,情绪几乎处在崩溃边缘。
忽然,他脖子上挂着的玉坠被人狠重一扯,失衡往前倾倒。温凉的触感轻柔贴上唇角,堵住了他的嘴。
周则意:“……”
头脑一片空白。
林策移开嘴角,仍旧扯着周则意脖颈上的吊坠:“我心悦于你,和周宁没有半分关系。何况,你根本不像周宁。”
周则意似乎被勾去了魂,痴痴低喃:“你……刚才说什么?”
他没听错?
“我说,”逸艳绝世的眉眼神色仍有几分冷傲凶横,吐字却清清楚楚,一字一顿毫无遮掩,“我,心,悦,你,和周宁没有半分关系。”
林策嘴角扬着一点无奈的轻嗤:“我和周宁没有你说的那种关系,你若再出言诬蔑,小心我……”
“我偏要说,”周则意眼中血红的疯狂已经消散,神情带着几分令人啼笑皆非的正经,“我若再说,你是不是,还能堵我的嘴?”
林策:“……”
他还未行动,后脑已被劲长手指狠狠按住,瞬间夺去呼吸。
……
林策在疲倦困顿昏睡过去。
醒来之时,山洞外已是星河璀璨。
他疲惫不已,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周则意小心翼翼扶扶起他,靠坐在自己怀里。
浓艳眉眼失了所有张扬,桃花眼中水光潋滟,宛如遭受欺凌的小媳妇,乖顺又可怜。
林策气恨地咬牙切齿,又不忍心骂。
何况他嗓子哑得厉害,说话都难受。
冷艳眼梢眼角霞红未散,即便狠狠盯着人,也全无往日的气势,反而绽露诱人的媚态。
周则意乖顺地半垂着眸子,霎时又有些意动。
林策强忍疼痛,伸手扯住他脖子上的吊坠:“还我!”
“不还。”
周则意霸道又温柔地将人搂在怀中,“这是我的生辰礼,十一年前就已经是属于我的东西。”
这枚玉坠的真正主人,也已经属于他。
他轻咬上温凉薄唇,“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都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