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白云裳此时讲解的正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由于翻译自梵文,一些词语甚至是直接音译的,所以晦涩难懂,即便是饱学之士有时也难理解,就更别说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平民百姓了,所以开坛讲经便成了和尚们的日常,他们借着讲经向弟子和信众宣传经书的宗旨要义,同时加入自己的理解和主张。
正所谓一千个人的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的和尚对同一本经书的理解也会有所不同,所以便衍生出各种版本的解释,通常只要能讲得通,能让信众接受,那你就是大师了,倘若大师再进一步,按照自己的思想编一部经书出来,那就能从大师晋级为人人敬仰的大德高僧。
白云裳号称佛门百年一遇的奇才,悟性自是极高的,对各种经书烂熟于胸,也理解透彻了,近年来四处云游讲经传教,积累了大批信众,逐崭露头角,已然颇具名气,当然,就目前而言,只能算是大师级别吧,距离著书立言的大德高僧还有一段距离。
白云裳容貌倾绝,宝相庄严,气质出尘,吐字清晰,那声音似乎有着一种魔力,即便是晦涩难懂的经书,在她讲解之下似乎也变得十分吸引,在场所有人都在凝神静听,就连高不凡这个“无心”之人竟也听进去了,不禁暗暗替白妞儿点了个赞。
演讲是一门技巧,更是一门艺术,白云裳显然已得其中三昧,既有技巧,又有内涵,那是真正把佛经吃透理解了,而那些虚有其表的演讲者,通常只有技巧,没有内涵,即便讲得再天花乱坠,也难引起听众的共鸣,充其量只能忽悠些个敷浅之人。
“空色不异,色即是空。空也无,无也无。入于清静,清静也无,得真清静,空色一如也!”
白云裳正说到这里,忽然一阵秋风刮进院子,将其身后的那棵姿态婆娑的菩提树吹得沙沙乱响,黄叶纷纷落下,飘在白衣如雪的她身上,情境美不胜收,在场的听众都禁不住抬眼而望。
李孝恭的眼中不由露出仰慕之色,同时也暗暗巡展,此女绝色倾城,可惜却是佛门弟子,只能终生相伴青灯古佛了。
白云裳并没有拂去身上的落叶,仿佛视之如无物,含笑问道:“诸位施主抬头何所见?”
一名穿着青色长袍,头戴纱冠的中年官绅抢先答道:“本官看见菩提树动了。”
白云裳微笑追问道:“当真是菩提树动了吗?”
中年士绅顿时陷入了沉思当中,一时间竟犹豫不敢作答,显然是担心答得不够“玄妙”而暴露自己的浅陋无知。
这时,一名三十岁许的儒雅男子摇头道:“非是菩提树动了,实乃风动。”
中年士绅立即反驳道:“非也非也,风来去无形,非人目力可及,我等只见菩提树动了,哪里看得见风在动?”
儒雅男子淡定地反驳道:“风虽然看不着,但却摸得到,若不是风吹过,菩提树如何能动?所以本质上还是风动。”
一时间,在场的人都议论纷纷,有人说是菩提树动了,也有人支持是风动了,分成两派唇枪舌剑,争论不休。
高不凡不由哑然失笑,突然想起当年读高中时的一道有趣的政治题: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幡动,一僧曰风动。慧能进曰:非幡动,非风动,仁者心动。问:此事例是唯心主义,还是唯物主义?
毫无疑问,六祖慧能那样一说,顿时逼格满满,非同凡响,但是不得不说,这是彻头彻尾的唯心论,而佛教的思想正是唯心主义。
白云裳本来正微笑地聆听着大家争论,忽见某人发笑,不由心中一动,那对满含慈悲的明眸立即便向高不凡望去,后者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妙,果断低眉垂目,装出一副虔诚的模样,似乎还是念了一句“阿弥托佛”。
白云裳内心不凡哭不得,差点便破功降下了云头,和声问道:“齐王会心而笑,定是有所悟,何不与在座诸位分享一二?”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高不凡身上,且大多面露惊色:“齐王?哪个齐王,莫非是已经入主洛阳的齐王高长卿?”
李孝恭和儒雅男子都微微变了面色,原来这个儒雅男子不是别个,正是负责招抚蜀汉诸郡的大唐招抚使李袭誉。
高不凡暗汗,白妞儿不厚道啊,这是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不过,见惯了大场面的他倒也不怵,从容地道:“云裳居士抬举了,本王愚钝,并无所悟,实在抱歉!”
白云裳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望,正待说话,李袭誉已经抢先道:“齐王谦虚了,早就听闻齐王诗才无碍,文武双全,在下早年得闻那首《把酒问月》,便惊为天人,对齐王仰慕不已,日前又从李郡王那拜读了齐王的新作《夜雨寄北》,实在佩服之极,可见齐王的确才思敏捷,我等愚钝,不知是树动还是风动,齐王若有所得,还请不吝赐教。”
在场的人闻言,便确认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年轻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齐王高长卿了,一时间震惊不已,人人神色各异。如今李唐和高齐几乎二分天下,而李唐由于地理优势,巴蜀一带实则已是李唐的囊中之物了,这个时候高长卿竟敢孤身出现在蜀地,啧啧,此子果真是艺高人担大呀,莫非还想赤手空拳跟李唐争夺巴蜀不行?
高不凡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寻找佛门秘藏,所以本打算保持低调,不趟这浑水的,但对方分明挑衅上门了,又岂能不回应一下?而且此人提到了李孝恭,又坐在李孝恭身边,估计也是李唐的人,自己若是退缩了,难免会坠了高齐的威风,说不定还会影响到萧瑀的决定,于是微笑问道:“这位仁兄面生得很,不知如何称呼?”
李袭誉抱拳道:“在下李袭誉,表字茂实,金州安康人氏,目前恬为大唐太府少卿,还请齐王赐教。”
果然是李唐的人!
高不凡自然也就不客气地道,微笑道:“不敢不敢,本王以为非是树动,非是风动,而是诸位心动了。”
此言一出,白云裳顿时目泛异彩,李袭誉和李孝恭两人闻言心里也咯噔一下,露出思索之色。
高不凡继续侃侃道:“正如云裳居士刚才讲经时所说,上乘人无心,住于清静,不见有空,不见有色,一切真如,而下乘人有心,住于有无是非,见色见空,非空即色,非色即空,起心动念皆是妄见,所以本王以为,非是树动,也非是风动,而是诸位心动了。”
此言一出,在场大多人都脸红了,因为如此一来,他们都成了高不凡口中的“下乘人”,李袭誉更是面红耳赤,偏偏又反驳不得,因为高不凡引用的是白云裳刚才讲经时的一段话。
“阿弥托佛,善哉善哉!”白云裳轻念一声佛号,含笑问道:“敢问齐王,何谓心?”
“心即是佛!”高不凡答道。
“佛又是什么?”
“佛即是法。”
“那何为法?”
“是心是佛,是心是法,佛法无二。心外无佛,心外无法,心外无物,心外无事。正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白妞儿既然要打机锋,高不凡便一本正经地胡扯,反正听起来玄之又玄,尽量往唯心主义上靠就是了,而高不凡以前正好看过后世王阳明的心学,虽然只是浅尝辄止,但也记下了几句看似高深莫测的警句,此时抖擞出来,竟真把在场的人都唬住了,就连白云裳都露出了深思之色,仿佛入定了一般。
此时此刻,大家忽然发觉,本来高高在上,如坐云端的云裳居士仿佛走下了凡尘,露出了真身,亭亭玉立,美丽而亲切,让人怦然心动。
“阿弥托佛,高施主果然慧根过人,贫僧今日受教了。”
随着一声如洪钟大吕的佛号,前排一名和尚站了起来,对着高不凡双掌合拾深深一揖,赫然正是佛门禅宗四祖道信。
高不凡连忙抱拳还礼道:“道信大师谬赞了,高长卿愧不敢当。”
此刻的道信和尚目光熠熠,僧袍无风自鼓,背对着朝阳,仿佛身后有佛光万道,只见他呵呵一笑,高声诵道:“心即佛也,心外无佛,心外无法,心外无物,心外无事。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道信一边吟一边跃上屋顶,僧袍猎猎,仿佛御风而去,当他吟到“尘埃”二字时,声音已经十分渺远了,就好像从山脚下传上来的。
“道信师兄顿悟了!”白云裳欣喜地道,脸上竟露出羡慕之色。
在场的人神色就精彩了,既震惊于道信的武功之高,又惊叹于高不凡慧根之强,只是一席话,竟让得道高僧道信大师顿悟了,所以纷纷向高不凡投来钦佩的目光,包括萧瑀在内。
李孝恭和李袭誉暗叫不妙,却也无能为力,没办法,高不凡的表现实在太过惊艳了,此子的智慧和诗才确实不得了,能取得今时今日的成就,绝非偶然啊。
白云裳似乎轻叹了口气,微笑道:“齐王殿下珠玉在前,云裳便不再献丑了,今日论经便到此为止吧,诸位施主请自便,云裳告退了。”说完便看了高不凡一眼,转身飘然而去。
高不凡张了张嘴欲言犹止,白妞儿不厚道,这就趁机摞挑子了,只是咱们好歹是同过生死,共过患难的老朋友,许久不见,至少也得打声招呼,客套几句再走啊。
“在下资阳郡太守候宁,见过齐王!”
“在下蜀郡太守荆守正,见过齐王!”
“在下隆山郡太守何太初,见过齐王!”
白云裳不“稀罕”跟高不凡寒暄客套,但是在场的官绅却趋之若鹜,纷纷围上前自我介绍,一时间竟搞得高不凡疲于应付,同时也暗暗震惊于佛门在巴蜀的影响力,一个开寺仪式,竟把这么多地方官员都请来了,光是一郡之守就有六个,啧啧。
这时高不凡不禁心中一动,白云裳故意把自己和李孝恭请来,又聚集了诸郡的太守在此,难道……佛门是准备明确表态了吗?
李孝恭和李袭誉二人,眼见高不凡被一众地方官员围在中间,面色都有点不自然了,但又不好拂袖而去,直到高不凡和众人寒暄完,两人这才上前礼节性地说了几句,然后便匆匆离开了院子。
且说李孝恭和李袭誉二人回到客房,后者立即沉声道:“李郡王,情况不妙啊,我怀疑佛门此举就是为了替高长卿造势,咱们得早作打算才行。”
李孝恭双眉紧皱道:“先不要作定论,不过,即便真是佛门故意替高长卿造势,咱们也没有好的办法,如今之计,只能尽量把蜀郡太守荆守正争取过来,至于巴蜀太郡萧瑀则有点悬了,毕竟萧太后如今在高齐。”
李袭誉点了点头道:“那我待会约荆守正聊了聊,此人务实,只要晓之以厉害,相信会做出正确选择的。”
李孝恭伸手搭在李袭誉的肩头上,沉声道:“茂实兄,拜托你了,也委屈你了!”
李袭誉微笑道:“下官蒙受唐皇赏识,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事不宜迟,下官这就去约荆太守。”
李孝恭点了点头,把李袭誉送了出门,目送着前者远去,这才叹了口气道:“皇上这次真的走了一步臭棋啊,要不然蜀郡已经拿下了,如今反倒给了高长卿一个机会。”
原来李袭誉自从奉诏命招抚蜀汉诸郡,一路走来都十分顺利,连收蜀地十郡,只是正当他抵达蜀郡时,李渊的圣旨却到了,撤掉了李袭誉蜀汉道招抚使一职,并召其回长安担任太府少卿一职。
另外,李渊撤掉了李袭誉之后,改派自己的女婿段纶来接替招抚使一职,继续招抚蜀地余下诸郡,由此可见,李渊其实并不信任李袭誉,担心后者搞定蜀地后会割据称王,因为安康李氏本来就是山南豪族,其手下的唐兵也是自行招募的山南人。
李渊这样做,无疑是为了消除隐患,只是如此一来,倒是耽误了时机,如果他不撤李袭誉的话,说不定现在蜀郡已经被拿下了,结果李袭誉这一撤职,一切招抚工作便暂停了,要等接替李袭誉的段纶赶到才能继续。
所以这段时间,李袭誉都在游山玩水,等候驸马爷段纶的大驾,而蜀郡太守荆守正得知李袭誉已经被撤后,自然也没兴趣跟他谈投靠之事,毕竟跟正主谈才能要一个好价钱不是?而李袭誉已经不能话事了,跟他谈了也是白谈,甚至还有可能得罪接替李袭誉的驸马爷段纶,吃力不讨好。
岂料这样一耽搁,反倒给高不凡制造了一个机会,也难怪李孝恭此时会着急的,直言李渊走了一步臭棋。
幸好,李袭誉虽然被撤了职,但似乎并无怨言,仍然乐意忠心耿耿替大唐做事,若他接下能说服蜀郡太守荆守正投靠,李孝恭觉得自己有必要在皇上面前替李袭誉请功,即便得罪驸马爷段纶也必须做,否则会寒了功臣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