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在路上耽搁了些,她和孟子慕到邵府时,昏礼已进行到了拜天地这一项。
听那礼官高呼一声:“望镜展拜——”邵居行便对着那面铜镜跪了下来,孟颐霏行了一个屈膝礼。
礼官又呼:“夫妇一体,邪祟永离。”二人皆对铜镜拜去。
谢晏晏的肚子此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她尴尬地看向孟子慕,他板着的脸被四周的红布映着红了些,不像方才那般凶神恶煞了,言辞却是依旧犀利:”殿下为了养面首真是废寝忘食。“
然后便自个儿入席去了。
这一席上都是些孟氏远亲,大约都是些九品芝麻官,席上众人见孟子慕后头跟着个容貌清雅的小娘子,皆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起哄了起来。
“孟侍郎,今夜竟有佳人相陪,不给我等介绍介绍?”离孟子慕最近的那个朝他作了一揖,揶揄道。
孟子慕方冷着脸要反驳,谢晏晏接上他们的话茬道:“各位大人们好,吾本就不是个什么人物,恐污了各位大人的尊名。”言罢,挑眉盯着那人。
那人似是被盯得心里发毛,不再提及她了。
孟子慕往旁边挪了个位子,她也跟着挪过去,偏巧这桌上离她最近的那几道菜都是她爱吃的,还滋滋地冒着热气。
她小声赞叹了句:“邵府果真气派。”
喝了点酒,邻桌几个书生模样的开始聊起了些坊间趣事。
“听说方才那位华阳公主拦住了迎亲的队伍,意图抢亲。”
“她还想把邵家小公子抢回去做面首?”
“真是禽兽不如,她从前做郡主时不是美名远播,才学过人吗?怎么去了趟北川,学了这么些歪风邪习!”
“我听闻前几日她非要一个月文楼的小二给她唱曲,那小二说不会,她便扬言要让他下狱,还好有几位热心的老大哥朝她扔了臭鸡蛋,那小二才逃过一劫。”
谢晏晏凑上前,十分豪迈地道:“这可太气人了!这华阳公主真是有失体统!”
那几位看她英雄所见略同,便也让她一同加入,连连称赞她是个懂得是非黑白之人。
“什么美名远播才学过人?你们是还不知道那桩事吧!永明八年,谢大将军与夫人双双死于屠刀之下,谢将军才气无双、英勇一世,众人皆去祭拜,可哪知当时还是郡主的华阳公主非但脸上毫无悲色,甚至连一滴眼泪也不曾流过,那时老朽便知她是个生性凉薄之辈!“
那一位老者越说越气愤,像是亲眼见到华阳冷漠的神情似的,竟敲起了桌子。
其他几位更是群情激奋,言辞激烈,句句指责她是个白眼狼,是个不孝女。
谢晏晏顿了顿,觉得他们这样说其实也无可厚非,亲爹亲娘就在一夕之间驾鹤西去,换做是谁都会悲痛万分,她虽那时还是个小娃娃,但也是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出殡了的,她那般冷静属实是令众人所不平的。
“各位原来都去过谢将军的丧礼!吾当时还只是孩提,不曾听闻过这些事,还请各位兄台详细讲讲。”背地里被人说三道四也就算了,她可不能容忍被指着鼻子骂。
那位老者仍在气愤之中,答曰:“老朽未曾有幸去过,可听闻华阳公主的恶劣行径,不禁愤慨!此等不孝之辈该受千万人唾骂!”
谢晏晏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可几位为何却像是亲眼见过一般出口便成章?”
“几位都是识过字读过几年书的,不会不知人云亦云、事物并非非黑即白的道理吧。他人之见闻便是真相么?眼之所见便是真相么?在人前不落泪便是不孝么?在人前落泪便是孝么?你们在背后如此议论我大虞的皇族公主,竟不怕陛下怪罪吗?“
其实是不用怕的,她这一个月来流言纷纷,必定有些传到了陛下耳朵里,他是管不了吗?他压根就不想管,自她归来后,除去在除夕夜宴上,陛下问了她一句,给了些赏赐,可对她有过半点关心?甚至不曾斥责于她。
她无暇去理会这些,毕竟她只是个过继来的公主,没有半点皇室血脉,这样的人对陛下来说太微不足道了,可实在是痛心。
那几位被她说得目瞪口呆,皆默言不语。
谢晏晏看孟子慕一眼,见他竟坐得端正,一脸不关己事地吃着菜。
新郎君邵居行喝得醉醺醺的,跑来这一桌敬酒,瞧见这儿的气氛尴尬,转头却看到了谢晏晏。
“你是……晏晏阿姊?”
谢晏晏讶异于邵居行竟能认出自己,她最后一次见到这小兔崽子已是永明十八年的事了,那时他才不过八岁,想来这位邵小公子自小便在识人尤其是识女人这一项上颇有造诣。
许是邵居行有些口齿不清,又或是那几位耳力不行,他们皆未反应过来眼前正是他们方才口中的荒唐公主。
她厚脸皮地道:“邵小公子好,奴家是孟家的远房亲戚,名唤孟言燕,与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她着重强调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轻轻踢了一脚旁边的孟子慕。
孟子慕挑眉:“论辈分你该称一声嫂嫂。”
谢晏晏又踢了一腿。
最后是邵居行称自己认错人了,又叫了声嫂嫂收尾。
很多年后,谢晏晏问过孟子慕为何当时不站出来帮她说话。
“你不是个会吃亏的性子,这是你的戏台,我何故要掺和上一脚,若你占了下风,那时我必定会站出来,且我知道你不会占下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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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一声清朗稚嫩的叫声将席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去。
一个浅色衣衫的孩提自府外奔向这来。
那孩提的衣衫贵气逼人,衣上花样无一不是由金线织成,一看便知是皇室中人。
萧烨的到来让席上炸开了锅,他喊孟子慕为舅舅,想必应是当今楚王之子,萧烨小殿下。
孟子慕有多宝贝这个侄子是众所皆知的,自孟家大小姐孟轻岫也就是故楚王妃生下萧烨后便体弱多病,两年后便薨逝于王府,此后萧烨一生病,孟子慕便宵衣旰食、形影不离地照顾他。
谢晏晏看着他抱着萧烨,眼前忽地就出现了孟轻岫的身影。
她依然像从前一样,眉目如画,举止娴雅,仿佛从未离去。
谢晏晏伸手想去抓,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坏女人!”萧烨就在离她一尺之处,蓦地指着她大喊,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凶狠。
心中那方池子骤然落入磐石,猛地激起巨大的水花,沉入了池底。
若不是孟子慕严厉制止,她觉得,萧烨甚至可能会冲上前去将她抓个粉碎。
自己怎么就成为了坏女人?此刻她竟比方才被痛骂冷酷无情之时更加心伤。
所有人都在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似的,目光如数十张网将她捆住,令她动弹不得。
恍惚间她听见什么人咳嗽了一声,接着有数十名剑客飞跃进院子,杀气直逼宴席而来。
竟是招招致命朝她和孟子慕而来!
一时之间喊叫声、悲鸣声充斥于天地间。
杀气铺天盖地,她和孟子慕很是默契地把萧烨护在身后,赤手空拳与那些剑客对打。
她此行有暗卫随行,丹砂随兄长在西北军营历练多年,是从铁血战场上练出来的一身武功,与她儿时为了自保而学的那些武功是不同的。
丹砂以一敌十,又带了几个侍卫,所幸打退了不少剑客。
众人却仍旧寡不敌众,此次的剑客路数奇特,招招狠毒阴厉。
邵家老爷邵兴筠原是明召卫的前指挥使,武功卓绝,他亦以身应敌,奈何廉颇老矣,大臂上被划了一个大口,鲜血喷涌般溅出。
敌人实在强劲,众人有些体力不济,一个剑客看准时机,腾空而起,长剑挥洒,直冲萧烨而来。
谢晏晏离得最近,她猛地一个横踢将其踢倒,然后腿上就失了力气。
这时毫无防备的后背霎时被一剑刺入胸膛。
猩红滚烫的鲜血登时从嘴角流出,随之而来的是无力,她倒在地上,耳朵里似乎只听得见衣诀和刀剑摩擦之声,那剧烈的疼痛使她喘不上气,也说不出话。
在她晕厥过去前的一刻,听到了一声急促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