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王滇还比较耐心,左右不过是去请个安,半个时辰就顶天了,可一直等到天色擦黑,梁烨都没现身。
王滇觉得自己脑子可能是被齁傻了,才老老实实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等个疯子回来。
灶膛里最后一点儿火星也消失了,狭小的厨房里黑漆漆的,窗外夜风吹过,老旧的窗扇吱呀作响。
晚上七八点钟,从前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吃完了晚饭,刷几条新闻或者视频,心情好了继续在家加班,心情不好就看个电影或者去拳馆练练,临睡前舒舒服服洗个澡回床上睡觉,在现代社会过着平淡的生活。
那些灯红酒绿的热闹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王滇坐在柴火堆上,听着闹鬼似的吱呀声,叹了口气。
他罕见有消沉的时候,但孤身在异世前途生死未卜,偏又夜深人静,无事可做,难免要想起父母家人,好友下属,合作伙伴,手里快要收尾的几个项目,以及他投入了大量心血的城东那块地,这时候地基应该打了大半,详细策划案也要提上议程……王滇抓了抓头发,不可避免地觉得沮丧。
平时该多陪陪老爸老妈。
人口失踪两年就能销户,早知道就提前立个遗嘱。
“吱呀。”窗户被风吹得晃了一下开了大半,倾泻进冷霜似的月光,外面的虫鸣声也落了进来,天上的星星明亮闪烁,串成一片渺远的长河。
也许是时光倒流,也许是虫洞后的某个平行时空,跟现代社会隔着无法跨越的洪流,刚开始的那几天,他不是不着急上火,干了许多蠢事试图穿越回去,但最后却不得不接受现实。
王滇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沮丧对他如今的处境没有丝毫意义,挣扎出一条生路才是当务之急。
黑影从窗前倏然滚落,伴着几声清脆的撞击声,吓了他一跳。
王滇心脏瞬间提了起来,顺手抄起了门口小臂粗的棍子,谨慎地推开了厨房的门。
摔在地上的黑影一动不动,他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个人,对方着装怪异,小臂间覆着甲,颈间带着五六条彩色的绳子,上面挂着石头和狼牙,左半边脸上覆着雕有兽纹和苍鹰的金色面具,披散的发间有编了彩绳的小辫,还缀着几根羽毛。
很有个性。
王滇看了散落在他身边的几个飞镖模样的小东西,拿着棍子将他翻了过来,露出了右半边脸,眉高鼻深,肤白唇红,眼睛都是碧绿色。
外国人?
王滇猛地意识到不对,一棍子戳在了对方的喉咙上,压低了声音道:“动就杀了你。”
那人肚子上破了个大口子,正伸手死死地捂着,他开口倒是正宗的官话,听着没什么力气,“杀了我对你也没用,等追兵过来,你就跟我一起死。”
“谁在追杀你?”王滇忽然问。
那人的目光扫过他衣摆上的龙纹,扯起了嘴角,“梁国的太皇太后,崔语娴。”
“她为何要追杀你?”王滇手上的力道微微一松。
“你身上有子母蛊的子蛊。”对方的目光扫过他脸,眯了眯眼睛,“下蛊的还是个新手。”
一炷香后,王滇把人连拽带拖弄进了一旁的偏殿。
对方的头在门槛上狠狠磕了一下,发出了不小的动静,拽着他脚的王滇赶紧撒手,过去拽他的衣领,“对不住对不住,但你真的太沉了。”
“软筋散。”那人浑身跟没骨头一样由着他生拉硬扯,“你们北梁人都狡诈。”
“这点我同意。”王滇咬着牙把他扔到了旁边的地毯上,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门。
“我怀里有金疮药。”对方示意他拿,“敷在伤口上。”
王滇动作利落地给他敷药,又找了块布给他绑住伤口,“你叫什么名字?”
“权宁。”对方靠在椅子腿上压抑地喘着气。
他蹲在权宁跟前问:“太皇太后为什么要追杀你?”
——
兴庆宫。
满桌的珍馐散发着淡淡的热气。
太皇太后坐在主位上,笑着看向身边的梁烨,“算起来哀家许久都不曾同你们母子一起吃饭了,哀家还记得你最喜欢喝这碗白玉汤,今日特意让人做了给你,尝尝?”
“是啊,母后您一向疼他。”卞云心在旁边干笑道:“烨儿,别辜负了你皇祖母的心意。”
梁烨垂眸看着面前奶白色的汤汁,扯了扯嘴角,拿汤匙搅了两下,将汤匙一丢,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卞云心在一旁看得脸都白了几分,“烨儿,你慢些喝。”
梁烨置若罔闻,拿起筷子来开始拣菜吃。
太皇太后笑道:“子煜既然爱喝,杨满,再盛一碗上来。”
卞云心一惊,“母后——”
“两碗吧。”梁烨混不在意地将嘴里的花生咬得咯吱作响,“这三个月在宫外没能喝着,当补上了。”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敛,“好啊,就按子煜说的来办。”
“是。”杨满应声而去。
卞云心捏着筷子的手在微微颤抖,强颜欢笑道:“烨儿,喝太多汤就吃不下饭了。”
“小孩子,胃口大,多喝些也无妨。”太皇太后拿起帕子轻轻印了印嘴角,“子煜近来长进颇多,哀家听闻河西郡云水决堤之事,子煜便处理得非常好,尤其是派去治水的那位百里大人,是百里家的幼子,原以为是平庸之辈,却不想还有如此才能,你该重用他才是。”
梁烨拿了块柔糕咬了一口,腻得皱了皱眉,“他手里没钱,又被疫病困住,回来也无甚用处。”
“既然你不喜,让他留在河西郡便是。”太皇太后缓缓道:“虽说承安如今是侍郎,但到底年轻,外放做个县令锻炼几年回来,想必能更好地辅佐你。”
梁烨愣了一下。
太皇太后语气微顿,“子煜不愿意?”
梁烨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皱眉道:“承安是谁?”
太皇太后顿时失笑,“这孩子,我刚夸了你关心朝政,你派去河西治水的不就是礼部侍郎百里承安么?”
“没什么印象。”梁烨回忆了一番,“既然皇祖母觉得他该锻炼,就让他留在河西郡,给点钱打发了就是。”
太皇太后神色难辨地看向他。
杨满适时端上来了第二碗汤,梁烨端着汤搅了搅,“皇祖母觉得给十万两白银如何?”
“陛下,那百里承安不过区区一个县令,十万两白银实在是……”杨满讪讪笑道:“实在是太多了。”
梁烨把手里的汤碗猛地一摔,笑眯眯地拿着碎瓷片抵在了他喉咙上,“朕跟皇祖母说话呢。”
血顺着雪白的瓷片淌了下来,在地上的汤渍里洇开。
卞云心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太皇太后也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杨满跟在哀家身边久了,多少有些不知礼数,杨满,还不跟陛下请罪。”
“奴婢知罪,请陛下饶恕!”杨满噗通一声跪在了碎瓷片和汤水里。
梁烨将手里的瓷片一扔,端起桌上的另一碗汤仰头饮尽,“皇祖母,朕累了,先行告退。”
说完,也不管地上跪着的杨满和桌上瑟瑟发抖的卞云心,撩起袍子转身就离开了。
卞云心老老实实叩了头,“臣妾告退。”
才白着脸追了上去。
“起来吧。”太皇太后沉声道。
杨满龇牙咧嘴地扶着桌子起身,目光怨毒地盯着梁烨离开的方向,“太皇太后,他对您愈发不恭敬了,长此以往,怕不是要造反。”
太皇太后看着桌子上被喝干净的两个汤碗,“孩子心性罢了,随他去。”
杨满不甘心道:“难道您真要给河西十万两白银?”
“莫说十万两白银,就算是十万两黄金,能把百里承安扣在河西也值得。”太皇太后哂笑一声,从桌前起身,“把菜都倒了吧,哀家瞧着脏。”
“是。”杨满赶紧伸手扶住她,“万一百里承安留在河西和他呼应——”
“他连百里承安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呼应?”太皇太后绕开地上沾血的碎瓷片。
“可毕竟是他派去的人。”杨满不放心道。
“他月月喝这白玉汤。”太皇太后冷声道:“你奢望他能记住谁呢?”
“太皇太后圣明。”杨满笑得脸上堆起了褶子,“一个废人而已,断也逃不出您的手掌心。”
地上浓稠的汤汁洇进了深红色的地毯里。
“烨儿!”卞云心仓促间抓住了梁烨的手腕,长长的指甲嵌进薄薄的皮肉里,带着哭腔道:“你怎么能一次喝两碗白玉汤!”
梁烨笑着看向她的手,“朕说了,朕不喜欢别人碰。”
卞云心赶忙将手松开,却还是不依不饶,急得要掉泪,“快去找太医,现在吐出来还不会——”
梁烨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很烦。”
卞云心红着眼睛道:“你难道想将母后也忘了吗?”
梁烨漫不经心拂了拂被她扯皱的袖子,“求之不得。”
卞云心还要再开口,却被他不耐烦地打断,“充恒,送太后回宫。”
“是!”充恒抱着剑挡在了卞云心面前,语气冷硬道:“太后,属下送您回去。”
卞云心张了张嘴,却始终没能再往前一步。
梁烨负手在凉风里往前,长长的宫道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朱红色的墙壁漆落斑驳,他优哉游哉走了许久,直到天色擦黑,才停在了两道宫门的岔路口。
充恒从屋顶跳到了墙头上。
梁烨抬起头来看向他。
“属下充恒。”充恒蹲在墙头上说。
梁烨勾唇一笑,“朕又没忘了你。”
充恒顿时松了口气。
梁烨又往前走了两步,忽而抬起头问:“朕……要去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