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讳, 那也应该知道我正从事着怎样的伟业。”
惊慌也只是一瞬,从红海深处传来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怎么听都像是在强撑着。
“他都告诉你了吧?哈, 只要完成这次吞噬,我就会成为真正的神!这个世界能诞生一个神明,这是何等的荣幸!”
常辉霖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兮兮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闭眼又消融成一摊血色, 溶回了红海。
“我应该早告诉过你们了,欲承其冠,必承其重。”
常辉霖的语气像是叹气, 但又凌驾于那一种无奈之上,更像漠视。
这是寂藤家族的旧家训, 传言是家族建立伊始,馈赠礼物的神灵降下的忠告。
那是百年前的事情了,而现在则被新的家训给替代了, 旧家训则是除了寂藤家的人以外无人知晓。
“你……你怎么知道!!?”
那声音真真切切变得惊恐起来。
“不,你是谁!你是谁!”
“哪怕抛弃了人类的躯壳,还是会有人类的恐惧啊。”
凭空站在红海上的少年低下头,垂落腰腹的白发翩然散乱, 视线似乎要穿过波涛, 与底部正颤抖不已的某个庞然大物对视。
“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
一切尘埃落定, 红海逐渐干涸,常辉霖弯身, 从不断褪去红色的潮水中捞起一个娇小的人形, 她迷茫地睁眼, 就看见落雪颜色的少年。
“我……好像记起来了……好多东西……”
她喃喃地微笑:“神明大人,你来接我了吗?”
常辉霖一暼她正不断溶化的身形,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短发都给揉的乱成一团。
“九九说,如果难过的话,等不下去的话,唱歌就会好很多……我一直都有在努力地唱歌哦,你听见了对吧……”
常辉霖点了点头。
“好,好听吗?”
兮兮的眼睛已经微眯,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困意和疲惫,她无力抵抗。
“好听。”
兮兮抿起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很快,她就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对啦,神明大人,你做到了答应兮兮的事,现在兮兮想给你一个礼物。”
小姑娘尽管困极了,眼底的光却闪的动人。
“你凑近点呀。”
常辉霖依言垂下头,就得到了脸颊上一个亲亲,他看向兮兮,得到对方一个笑。
时间一点点流走,兮兮眼皮子直打架,她轻声地问: “兮兮要消失了对不对?”
常辉霖张口,却没在第一时间就将答案说出来,他顿了顿,才道:“是。”
小女孩笑了,露出小虎牙:“那兮兮能不能再拜托神明大人一件事?”
“你说。”
“兮兮想拜托你告诉……九九……”兮兮的眼睛慢慢闭上,消失已经蔓延到她的胸口了,就算常辉霖有意遮挡,她还是一睁眼就能看见。
只是她现在,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兮兮不怪她,兮兮想要九九活着……唔,当然要有惩罚……就罚她建一个城堡……城堡外面种满向日葵……远处有稻草人……”
小姑娘的声音几近于无,常辉霖腰低下头去听才能听见。
“等到春天到了,就放风筝呀……好长好长的线……风筝飞进云里啦……不见啦……”
但是不用担心呀,兮兮和九九会手拉手找到它……
未尽的话再没办法说出,小姑娘闭上了眼睛,彻底消散为无色的水,从常辉霖双臂间坠落。
与此同时,这里的壁垒开始动摇,属于外面的强光照射进这个世界,一时间像是春天傍晚未熄的阳光,撞进少年空荡荡的怀里。
常辉霖知道,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死亡,而是消亡。
从此以后,所有的世界里,都没有了“兮兮”这么个人。
外界。
建筑地基忽然开始了猛烈的摇晃,中原中也护住常辉霖,正想借助异能快速往上,却发现自己的异能再一次无法使用了,内里紊乱的不像话。
他咬牙抱起常辉霖,躲开倒塌下来的巨大石块,向上游去。
游到中段的时候,常辉霖醒了,中原中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当头落下来的一块残垣打断了说头,常辉霖用力一推,堪堪把人推着避开了,但与此同时,那块掉下来的残垣好巧不巧地卡在出口处,把常辉霖锁在里面了,只露出一个小口,中原中也能看见他,但却于事无补。
死地。
常辉霖询问琥珀:“还有多长时间?”
“三个小时。”
还有三个小时,天就亮了。
“常辉!”中原中也手撑在石块上,双眼因用力而变的泛红,“常辉!”
“中原君,你听我说。”
常辉霖道:“我从这里出不去了。”
“不会的!常辉,我可以,我可以……”
“中原君,”常辉霖又抬高了声音,“我会在里面找找有没有其他的出口,你相信我吗?”
……
中原中也的喉头耸动,他干涩道:“我信。”
“好,”常辉霖似乎笑了笑:“那你就头也不回地往上游,不要回头看,我在岸上等你。”
你真的会等他吗?
你真的不会自此就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吗?
恐慌如杂草在心间疯长,中原中也握紧拳头,深深地看了常辉霖一眼:“常辉,我……相信你。”
言罢离开。
常辉霖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转身,一路回到了那片满是枯骨的地下空间。
[霖霖,你来这里干什么?这边有点……慎得慌欸。]
琥珀搓搓自己的鸡皮疙瘩。
“找人。”
[哦……]琥珀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奇怪道:[话说那些会发绿光的人呢?]
——都被度化离开了。
常辉霖没把真正的答案说出来,只回答:“大概是也逃走了吧。”
对于那些灵魂没有参与假神构建的人类,还是可以转世的,常辉霖只要把禁锢他们的罐子打破,那剩下的是去是留,自然全凭他们自由。
[啊!那个人!是不是就是那个女人!]
琥珀咦了一声,[她还没走哇。]
常辉霖游了过去,碰了碰她的手臂,女人警觉回头。
常辉霖点了点自己的面罩,女人心领神会,拿出联通器连接上。
“您居然还没有离开,常辉大人。”
寂藤寻兮的这句话颇为感叹。
“嗯,有个人托我给你带句话。”
常辉霖抬起头,上方不断地有石块砸下来,他们两人却没有一个心里慌张的,都闲情适宜地像是在品鉴下午茶。
“她说,她希望你活下去。”
寂藤寻兮不为所动 。
“她说,她要罚你建一个城堡,城堡外面种满向日葵,远处有稻草人。”
寂藤寻兮愕然抬头:“您……您见到……”
“是的,兮兮。”
“她怎么样!?她……活下来了吗!?”
女人激动地上前一步,攥住少年的手腕。
常辉霖沉默地偏头。
寂藤寻兮眼里的光扑闪扑闪,灭了,但很快又亮了起来,只不过这次是细碎的水光。
“兮兮,你……想让我活下去呀,”她闭上眼睛:“好……我答应你。”
“我会去建城堡,种太阳花,做尽我们约定的每一件事。可是,可是……我,”她压抑了哭声,狼狈地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与另一人相见,再也触碰不到:“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兮兮……”
[她好难过啊……]
琥珀声音低落:[为什么我也有点难过呢,霖霖?]
生死病老,阴阳相隔,这是人类最大的软弱。
但也正因为这份软弱,以及这软弱所带来的欲望,背叛这欲望的勇气,才是人类至今存在的理由。
常辉霖道:“走吧,寂藤小姐。”
寂藤寻兮吸了吸鼻子,“是啊,该走了。”
她最后一次看了一眼这片土地,囚禁了她的童年,给予她余生噩梦的地方,这一次,是真的诀别了。
再见,兮兮。
她轻声道。
常辉霖一直带她到另一侧出口。
“常辉大人?您不走吗?”
寂藤寻兮不解。
“我的氧气不够了。”常辉霖平静地解释,他没等寂藤开口,就挥了挥手:“再见,好好活着吧,寂藤小姐。”
寂藤兮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神情复杂,却没说什么,解开了连通器的搭扣,挥手告别。
[霖霖,你的氧气根本维持不到三个小时。]
琥珀闷闷道:[人类溺死是很难受的,我可以帮你把状态调整至假死,这样的话,氧气也足够了……]溺死的时候也不会那么痛苦。
常辉霖摇了摇头,只身又往回走,身影在萧瑟坠落的石块断壁中显得过分渺小。
[霖霖!]
琥珀焦急地喊:[不要再回去了!里面随时都有彻底坍塌的危险!]
它语气一顿,带上了哭腔:[被砸到会痛的霖霖,呼呼也吹不走的,你到底还要回去干什么啊!]
“不用担心,琥珀,我知道这具身体的极限在哪里,”常辉霖语气温柔,行动间却不容置疑:“我只是去拿件东西。”
【光羽】
若是如他所想,那么【光羽】才是这里真正的基石,一旦被拿走,这座建筑就会变得更加岌岌可危,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先带中原中也和寂藤寻兮先走的原因。
常辉霖回到坑底,这下面已经被重物压的坍缩了不少,但常辉霖还是能感觉到来自于某处的联系,他闭眼一路摸过去,期间不时有落物砸下,看的琥珀心惊肉跳。
终于在某个角落,手微微下陷,常辉霖睁眼打开探照灯,黑暗中一抹突兀的白光照亮这水底颓败的乱象,他用匕首往下挖,很快就碰到了一个硬物,围着那重无旋转一圈,才把东西挖出来。
是一个大缸。
常辉霖瞳光闪了闪,打开大缸上的盖子,盖子很重,中途他差点被压倒在地,稍稍喘了口气,咽下血气,才成功打开。
里面的东西隐藏在大缸里,看不清,常辉霖伸手进去,却碰到了一个软软的触感,他捞起来才发现是个兔子玩偶。
在水下泡了太久,许多丝线已经泡裂,棉絮露了出来,灯光下看起来依旧很新,像是常辉霖在幻境里看见的样子。
他鲜少地愣了一下。
兔子玩偶在他手里随着水波晃了晃,一个金属色的东西从棉絮里掉了出来,要不是有探照灯照着,否则根本看不清。
常辉霖伸手接住,果不其然是最后一片【光羽】。
随着他接触【光羽】,地底的塌陷几乎是呈几何式地增长,常辉霖解开指尖的布条,硬生生挤出几滴血,那几滴血像是一瞬间有了生命力,尽数往【光羽】上附去。
连接如有实在,彻底加强。
这样就够了,不能太过,否则彻底吸收就可能出不去了。
常辉霖眼前发白,他摇摇晃晃地支撑住自己,光羽轻飘飘地落到他的耳畔,找到了舒服的位置一般,从根部延伸出无形的丝线,连接在了他的耳垂,定下后就不动了,真真切切如同死物一样随着水动荡。
[霖霖!霖霖!霖霖!]
琥珀的声音似乎远在天边,耳鼓膜一阵轰鸣,常辉霖咬下舌尖,逼出一丝清晰:“琥珀,把我调整到假死状态。”
琥珀当然照做,它正兵荒马乱地操作着,临要按下最后一个键时,抬头却突然看见了什么,整个统被震地愣在原地,最后好不容易也只从嗓子眼挤出一个:[咦?]
常辉霖的视线里,水流是破碎而杂乱的,肺腑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抓握,呼吸都是痛苦,某一刻他忽然看见了一双蓝色的眼睛,那似乎是一望无际的蓝海,温柔静谧,尽管它的主人脾气并没有多好。
“姐姐……”
看不清面容的少女像是被他逗笑了,凑近弯唇讲了些什么,然后忽然起身,轻轻地把他往后一推,常辉霖就如同从高崖上一落而下,朦胧的景象破碎开的刹那,他看见一只向他伸来的手,紧紧捞住他的腰。
再剩下的,就归于了黑暗。
海面上,救援队正井然有序地展开救援,突然,有个人脸色一变:“不好!”
正拉寂藤寻兮上船的搜救员叹气:“怎么啦——?”
“太宰大人不见了!”大喊“不好”的那人神色慌慌张张:“不会又是想一出没一出跳下去自杀了吧!?”
“嘶,”另外一人沉默了一下,摸了摸下巴,“还真有可能。”
摸完下巴后他一摊手,“那我也没有办法啊,他跳就跳吧,我难道还要下去捞一个死尸吗?”
“可是……组长,”搜救员一脸欲哭无泪:“他这个月还没给咱们结工资啊……还有上个月,上上个月……”
淡定脸的特别小组组长终于破防,他捧住脸,痛苦地龇牙咧嘴,发出一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哀嚎:“呃啊啊啊——那个混蛋——!!”
“组长,大事不好了!”从舱室内又慌慌张张跑出来一个刀疤脸大汉。
组长咬牙切齿:“你最好真的有事,说。”
“我们刚捞上来的那个橙发小伙一醒来就闹着要下水,说下面还有人,我跟他说我们会安排人下去营救他也不听……”
搜救员指了指自己被打了一拳的脸:“你看,我脸都被打青了QAQ。”
组长呼出一口气,用沾了海水和汗水的粗糙大手一抹脸上的碎发,露出下面那张标准的硬汉脸,皮笑肉不笑:“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他说完,点了个人过来看着寂藤寻兮,自己先转身进了舱室,一身低气压。
舱室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最后组长走了出来,就是身上不可避免地挂了彩,用毛巾擦了擦嘴角的瘀血,沉默片刻,问组员:“现在小孩都这么猛了吗?”
“不不不,组长大人您只是顾忌他是伤患,没有下狠手。”被问到的组员肩膀一抖,连忙恭维自家老大。
组长砸吧了下嘴,啧了声:“油嘴滑舌。”
想了想,还是不爽,抬脚踹向对方屁股:“还不去救人!?”
“啊是是是……”
搜救员心里不停吐槽,面上还是听话地去工作了。
舱室内,中原中也躺在简易搭建的救生单上,听着外面的对话,双眼无光。
身体很痛,脑袋很疼,但与之相比更难以忍受的,是心上寂寥的坟墓。
他看着舱内的天花板,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不久前太宰治来到他跟前说过的话。
“为什么被救上来的人是你呢?”
黑发青年歪了歪头,像真的只是单纯的不解,但他压在舌下的恶意却不加隐藏。
“我当时帮你回到霖身边,可不是为了让你把霖留下垫底的啊。
中原中也如遭雷劈,他眼睛深处的某种信念正一点点动摇:“不,我没有……常辉说过,他会回来的。”
太宰治发出短促地嗤笑,用怜悯而厌恶的眼神看着他:“果然是蛞蝓才能有的脑容量,霖啊,可从来都没想活着离开这里。”
“你应该也能看出来吧?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浑身的肌肉紧绷,肩脊上的裂口又冒出新的血液,染湿了白色纱布。
他目光空旷,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我相信他。”
别人越是哪里痛,太宰治偏偏喜欢戳哪里,他维持着高高在上而冰凉的笑:“如果霖真的死在了暗无天日的水底,那么,”
青年弯下腰,用憎恶地声音道:“你就是杀人凶手,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瞳孔猛地一缩,他上翻泛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太宰治:“他不会死。”
“他不会死。”
不知道是在说服谁,他又一字一句地重复。
“他当然不会死。”
太宰治接过下属递过来的潜水服,恢复了冷淡的神情。
“我会把他救回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和他一起赴死。”
太宰治转过身,说这话时语气里有不容错视的轻松笑意。
就好像,他并不是要去海底高危坍缩区救一个基本上救不上来的人,而是赶着参加恋人的甜蜜约会。
说来奇怪又可笑,一个已心存死志的人进入一个随时会丧命的区域,石块却像是长了眼一般不往他身上砸,太宰治安全地到达了最底端。
他知道常辉霖一定在这里,因为这里有少年想要的东西,如果换作是他,在离开的时候也最有可能来到这里把东西一并带走。
太宰治透过层层的水幕,一眼就看见了水底直直照射出来的白光,在这一切都慢下来的光中,不停擦过的石块投下或是巨大或是渺小的黑影,就像是飞速流动转走的幻灯片,黑白在他眼中快速交换,太宰治却只看得见参差黑白之外正不断下坠的少年。
纠其根本,他还是那个双黑之一,体力和耐力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所以把轻飘飘的少年抱进怀里格外轻松。
太宰治取下彼此的面罩,亲昵地凑上去,将唇齿间的氧气尽数渡过去,与之相伴的是舌尖卷着的浅蓝色小球。
常辉霖在浅度窒息中,身体察觉到氧气的进入,自然会挣扎着汲取更多。
太宰治从鼻尖溢出一声轻笑,重新带好了两人的面罩,把常辉霖几乎已经空了的氧气瓶丢掉,转而接到自己的氧气瓶另一个接口上。
“你彻彻底底被我抓住了,霖酱~”
他贴近了常少年的脖颈,吐息甜腻,眼底蕴着鸢色,如同荒芜的原野骤然开出玫瑰。
时间倒回半个月前。
孤鸟廖廖,黑色的尾羽划过灰色天空,倏而消失在阴云之间。
太宰治拢了拢蓬松柔软的围巾,包裹住下颌,冬日的气温太低,就算是从织物缝隙中呼出的热气,都转瞬变成蒙蒙的白,不受控制地向着天空飘散。
冬天了,万物寂寥。
手指触碰到一层布料之隔的枪,那冷硬的杀器被体温捂热,竟要比指尖的温度还要热上几分。
霖不在旁边,真无聊啊。
太宰治的瞳孔反射着面前破败杂乱的建筑,却荒芜的如同原野上越飞越远的风筝,一不小心那根维系的线断了,风筝就要飞走了。
这里是擂钵街,横滨臭名昭著的贫民窟,烧,杀,抢,掠,在这片土地生活的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就是寻找隐蔽生存之地的犯罪分子。
但太宰治身边却几乎没什么人,按理来说像他这样看起来病弱无害的青年,在这种地方就是下一秒被劫财的的天赐良貌。
可并没有,这里的人似乎都有意识地避开了这里。
如果将视野不断拉远,就能看见杂乱的地面建筑之间,以太宰治待的地方为中心,周围一圈都没有人,他们都聪明地选择了绕路。
太宰治来到这里,消息自然是对外保密的,所以这些人躲着的当然不是他,而是他背后房子中的某个人。
背后传来枪响,然后是座椅夹带着重物跌倒撞到什么的声音。
太宰治终于慢悠悠地回神,他走进那扇破旧的门内,入目就是一片狼藉。
黑衣人半躬身:“太宰大人,已经解决了。”
太宰治的目光在他身上绕了一圈,就放在了地上昏迷不醒的人。
——末广铁肠。
“喔……真是厉害啊。”
太宰治毫无情绪起伏的拊掌赞叹:“他们派你来,果然是聪明的选择呢。”
“您谬赞了。”
黑衣人不为所动,黑色墨镜下双眼泛着无机质的光,如果不是他胸口有正常的起伏,他就像个没有生命的死物。
“还请您依照指示,将坂口先生说服。”
太宰治耸肩,从他身边走过,进入里间。
里面要比外面看起来好上太多,窗帘没拉开,房内的光线却并不压抑,隐隐绰绰的黄色碎光从墙角的落地灯中射出,铺满了整个房间。
灯旁坐着个人,庞然身躯投下断片了似的阴影。
他身边的仪器伴随着蓝光不断发出滴滴滴的声音,是这个房间唯一可以称得上“吵闹”的声音。
太宰治却打破了这样的静谧:“好久不见,坂口先生。”
轮椅上坐着的人垂着头,一言不发,显示屏上也没有任何字句。
太宰治没有一点身为闯入者的觉悟,他自顾自坐到另一个椅子上,靠着背椅,发表一些莫名其妙的吐槽:“你就不能藏的更好点吗,身为一个在逃犯,居然还放任末广闯出名头,被找到真的有点活该欸……”
“要不是前对接司令力保你,你估计早就被抓回来了吧。”
轮椅上的人终于缓慢地有了动作,他身边的蓝色显示屏闪了闪:[高桥……怎么样了。]
“啊,他呀,他和你现在的处境差不多,”太宰治歪头,状似思考,“毕竟他也是亲历的老人了,既然你跑了,怎么想他都该是最合适的了吧?”
“不过那些异能源只能从你身上拿,既然有人愿意做这种苦差事乐意转换,我就只要把你带回去就行了。”
“或者,你想让高桥再重新压缩一次新的?这样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他没有你的能力,应该做到一半就会——嘣!”
太宰治合十的手掌猛地分开,眼里分明没有笑意,冷的像玫瑰从中最深最深的阴翳。
“炸了吧。”
坂口沉默良久,然后缓缓抬手摘了面罩,露出那张被肉挤扭曲的五官:“你在威胁我。”
不知道是因为他损毁的嗓子还是情绪,他的声音疲惫又缓慢,像是丛林中的母兽围着掉进陷阱里的幼崽打转,猎人在接近,它却无可奈何。
太宰治微微笑了起来,他就连笑都带着一抹干尸般的晦暗,泛白的唇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是呀。”
坂口一柳看着眼前这个小辈,他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青年已存死志,就是不知道还依存着什么继续行尸走肉地活着。
“我见过很多人,但你一定是我见过最可悲,也最恐怖的怪物。”
轮椅被黑衣人推走之前,他这么对这个小辈说道。
“你在恐惧着什么,而人类恐惧的大多来源,就是自己的懦弱。”
坂口一柳是一个活了太久的老人,因此他的评价平静而尖锐。
“你快要被自己的懦弱溺毙了,太宰先生。”
太宰治慢慢收了嘴角的笑,他看着坂口一柳的身体消失在门口,后仰彻底窝在椅子里。
如果假装不知道的话,那美好的幻想似乎就会一直存在。
太宰治伸手,昏黄的光从指缝间落下,却参差地避开了眼睛,如同落叶般盖了满脸。
“霖……”
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沉思,后面的人已经陆续来了,正把末广铁肠往担架上抬,毕竟也算是几个成功实验品中的一位,那群人当然不会放弃。他们看见从内室缓缓走出的太宰治,俱是微一躬身:“太宰大人,车已经在大路上等着了。”
太宰治连应都没应,径直走到末广铁肠身边,半蹲下来,掐了掐他的脸。
“这个人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众人沉默,于是太宰治知道了,这个问题不该是他知道的,他携着惬意的笑,手顺着少年的颌骨来到脖子,毫不留情地收紧揉掐,泄愤意味十足:“记得要狠一点噢,我可是有被他一拳结结实实打在肚子上呢。”
“是。”
太宰治像是终于满意了,松开手往外走,不远处的大路上,一辆黑色的宾利车正静静地停在那里。
司机是太宰治的人,在太宰治关上坐进来的时候就开始了汇报。
“太宰大人,我们安排上船的人至今没有回音,在下猜测,有可能是被发现了。”
太宰治靠在车窗的玻璃面上,脸上为数不多的肉压着镜面,眸里没什么情绪:“也有可能,是仪式要开始了。”
司机不知道他口中的“仪式”是什么,所以谨慎地选择了缄默。
“森鸥外……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啊。”
太宰治轻声感叹,呼出的热气在镜面上形成水雾,他伸手画了一竖,片刻,又加了一横。
看起来就像倒立的十字架。
“走吧,他们要等不及了。”
车子发动,绝尘而去。
横滨的郊区,一座破败的教堂横立荒野之上,从被碎石割裂的风中能窥见远处城市的剪映。
太阳隐匿在阴云之上,灰调游离。
太宰治推开车门,下脚就踩到一截干枯的树枝,清脆地咔嚓一声。他按住随风狂舞的围巾,踏上教堂已经碎掉一半的阶梯,
“吱呀——”
教堂的门年久失修,早已经潮湿生锈了,一推开就是簌簌下落的灰。
视线的尽头,一排排的座椅最前面,一个人正坐在那里,太宰治走过去,坐在了他的旁边。
“太宰先生,”那人开口:“您这次的任务完成的很好,上面对您很满意,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知道一些别的事?”
太宰治侧身单手撑脸,没有扣起的黑色风衣因为姿势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地上的灰尘:“说吧。”
“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而一直以来掌控一切的大人们,就来自于外面。”说话的人语气不乏羡慕:“您被选中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还真是幸运啊。”
“啊呀呀,看起来你没被选中——”太宰治露出一点嘲讽的表情:“真可惜。”
这话显然说到那人的难堪处了,他涨红了脸“你,您懂什么!?我是要留下见证真神诞生的伟人!”
太宰治脸上的神情逐渐收敛冷淡,最后变成了冷漠。
“就这些。”
“您什么意思?”
那人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
“啊,没什么。”太宰治微微向一边侧头,说话间眼里消迹无光。
“我也许应该和你道一声别,但是光看见你就有让我觉得恶心了,像是掉进了蛞蝓堆里,道别果然还是免了呢。”
“你!”
一颗高速旋转的子弹紧贴着太宰治的落音,擦断青年扬起的几缕发丝,正中男人眉心。
男人不可置信地瞪着太宰治,愤怒还在眼里聚集,却只能不甘而无力地只是保留在眼底。
尽管太宰治避开了,飞溅的血花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他的侧脸,顺着苍白的皮肤向下流淌,染湿一小片围巾。
射出子弹的人很快从梁上跳了下来,单膝跪在太宰治身前:“太宰大人。”
太宰治厌恶地脱下围巾,擦尽脸上的血渍,扔到了男人逐渐变凉的身体上。
“那东西在他身上,趁他没有凉透拿出来。”
“是。”来人任劳任怨,低头翻找起来,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立体棱形,镂空的中间有一个不停发着红光的小球。
他握住棱形,闭上眼开始使用异能,很快,小球就变回了平静的蓝色,与此同时,他的脸也开始发生变化,和此时正瘫在座椅上的死人一模一样。
太宰治没再看他,起身出了教堂,推开大门后,仿佛天光乍现,白色的稀薄光线透过门上方的缝隙折射进来,穿过长长的厅堂,不偏不倚落在正前方倒塌的十字架上。
有人迎了上来,为他撑起伞,太宰治才迟迟感觉到脸上的凉意。
原来就在他进教堂的短短时间里,外面已经悄然下起了雨。
这样寂寞的天气,他就不自觉会想起偎着另一人体温的被窝,窗户外面的雨下的昏天黑地,他在黑夜里睁开眼睛,就是让人心安的温度。
常辉霖一向纵容他,就算隔三差五被人夜袭被窝也不生气,只会叹口气,留一个空档给他,不过这是无济于事的,最后睡着睡着太宰治总会像个冬眠的树濑,手脚并用地把人抱怀里,特别是他身量渐高以后,这样的举动就变的更加轻而易举。
太宰治很难说自己不喜欢那样的时刻,当怀里实实在在抱着一个人的时候,心中自懂事起就开始不停扩大的空洞似乎都被填满了。
那种满足感,经常会让他忍不住轻声喟叹,感觉自己死在其中某一刻正是恰到时候。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布局,作为自森鸥外以后另一个与“外界来客”密切接触的人,他自然知道了许多事情,在派进去的棋子深挖下,更是掌控了就连常辉霖也未曾可知的隐秘真相。
第一次看见那份报告时,太宰治笑的肚子都疼了,说实话,那简直就像个中二病晚期患者写的发疯实录,什么灭世造神啊,什么重建诸神辉煌啊……
好不容易止了笑,他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嘴唇咧起的弧度却冰冷刺骨。
“知道怎么做吧?”
“是。”
下属弯腰,沉稳道:“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横滨似乎一切都很平静,普通人依旧日起而做,日落而息,继续着平凡的生活,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
但真正的厮杀,早已在暗地里拉开序幕。
某个早晨,或是黄昏,太宰治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之人的电话。
——费奥多尔。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很不对盘地互相阴阳了两句,开始了正题。
“关于常辉君的来历,你应该也知晓了。”
费奥多尔靠着天台的边缘,高空的风卷起衣摆,也让电话里带着电流一般的沙沙声。
“你想让他成功吗?”
“或者,”他放低声音,“你愿意让他离开吗?”
太宰治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费奥多尔嗤了声,“‘他们’有可以切断他原本命运线的东西,太宰君,”
他语调扬起,心情不错,像是笃定太宰治一定会想办法搞到:“提醒你一下,时间不多了。”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门正好被打开,风风火火跑进来的助理看见太宰治安然无恙,终于长出一口气:“太宰大人,刚刚我们的网络域全部被不明黑客攻击了,电话记录可能有断层……”
“啊呀~断层就断层吧,要不然让信息部的人今晚全留下来加班加固防火墙?”
太宰治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一脸的毫不在意。
“恕我直言,太宰大人,如果您这样做的话,那想暗杀您的名单中一定会加上信息部的全体工作人员。”
助理一板一眼,“好的,那么我先退下了,您有事传唤我就行了。”
“……”门重新被关上,太宰治的表情一寸寸冷凝,最后化为了一种虚无的空。
他的身影在这过分空旷的办公室中,只是落地窗光下的一个小小缩影,盘缩在靠背里,显得瘦削挺拔。
窗外,狂风阵阵。
自那次电话以后,渗透,参入,不知不觉间太宰治已经深入了外界的势力网,他答应了所谓加入他们的邀请,只不过前提是和他们来一场面对面地谈话。
“毕竟利益这种东西,还是要面对面才能分的清楚吧?”
太宰治面露笑溶,看向高台上呈圈状包围着他坐下的黑袍人,这个位置太像审判官面对犯人,轻慢意味十足。
“我可不想自己新加入的组织,又是个付不起员工工资的黑心老板聚集地呢。
黑袍人窃窃私语了起来,最后还是由最中间的那个开口:“可以。””
“不日我们将降下契定者,与你进行引渡。”
黑袍下的脸孔笼着黑雾,但太宰治能感觉到自己正被凝视。
“不要耍花招。”
谈判进行的当然很顺利,只是其中一个有去无回。
太宰治双手撑在下颌,笑看原本一脸高傲的男人抽搐倒地,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你怎么敢!”
“等我回去了,你就活不了了!”男人嘴角含着血,眼神阴毒地看着他。
太宰治一脸嫌弃地皱眉:“别看我,你真是太——丑了。”
说话间,他还扇了扇面前的空气。
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刀捅的太深,男人眼珠暴凸,又吐出一口血。
“你以为拿到起源晶就能脱离这个世界吗!?哈,没有绑定系统,你最后也只能留在这里……充其量躲开了原来的命运线!”
“啊,我知道啊。”
太宰治打开桌上做工精致的盒子,一颗碎蓝色的小圆球正置于柔软的薄锦上。
圆球不过小拇指指甲盖大,夹在手指间放在光下能看见其中一闪而过的金线。
“我想要的一直都只是它罢了,蠢货。”
男人一切的怒骂像是突然被什么卡在了嗓子里,戛然而止。
“我怎么突然……你做了什么!?
“发现离不开这个世界了?噢,这个还得多谢你们的老搭档森先生呢。”太宰治优哉游哉地翘着二郎腿,把圆球放回了盒子里。
他眯起眼,是自上而下的俯视。
“我还真想看看,一直不死的人面对死亡……姿态会不会更优美一点呢?”
“不——!”男人终于有了恐慌,“你不能这样做!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不能杀我!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哎呀,”太宰治避开对方伸出试图拉住他裤脚的血手,慢条斯理地扣着袖腕上暗红色的袖口“真是可惜呀,”他笑了,眼下青影根生,是长久作息不良的证明:
“我今天心情很好,宜.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