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 常辉霖没看见小女孩。
他站在一条狭长的过道里,墙壁上挂着颠倒的画像,这里的风格实在诡异, 明明是苍白的主色调,却挂上了装裱华丽的中世纪油画,异常不协调的混搭。
那些画像的风格很眼熟,常辉霖一眼就看出来和小女孩家中的装修风格如出一辙。
常辉霖沿着无声的长廊走了很久, 终于走到尽头,他推开门, 就被外面的光闪了眼睛,视线恢复以后,他看清了外面的场景。
环形建筑层层内延过道, 光束从下往上照射, 刺眼的同时也照亮了这片空间的角角落落。
不计其数的人穿着白大褂在不同楼层间穿梭走动,这么大的人流基数,却没有什么嘈杂的声音,反而很安静。
或者说,肃穆。
常辉霖往外走了几步, 靠在了内延过道的边缘, 向下看去,正如他所猜想,下面有许许多多的巨大培养皿,大多都空了,为数几个里面还有东西。
迎面有人往这边走,他们就像是看不见常辉霖, 低声交谈着快速走过, 几个词飘进了常辉霖的耳朵。
“坚持不了多久了……”
“又要换……”
“麻烦……”
常辉霖转头看向他们, 两个人继续说着话,推开常辉霖刚刚走出来的那扇门,进去了。可是他伸手尝试推开的时候,却怎么都打不开。
被锁定了。
常辉霖转过身,再次看向过道外,目测距离后就径直翻过防护栏,向下跳去。
每一层的连接楼梯应该是在门内,外面看来就是一圈又一圈分离的楼层,所以想要下去,只能走这种干脆利落的路线。
衣袂翻飞,白发少年悄无声息地轻落地,周遭的所有人全部无视了这个突兀多出来的人,继续做着自己的事,但六米开外的一个培养皿中,原本奄奄一息的巨大肉块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样突然动了动尾须,实验仪上的数字剧烈波动。
“这个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白大褂紧盯着数据:“突然活跃起来了?”
他看了数秒以后终于意识到了这惊喜是实打实发生的,忙不迭大声命令:“快!加大B0的药剂注射量!”
无数根深埋地下的管道加大流量,机器的轰鸣声哪怕是站在地面依旧能听的清晰。
常辉霖当然也注意到了那个异动的怪物,他穿过凌乱激动的人群,贴近了培养皿。
里面的东西没有眼睛,常辉霖却本能的感觉到它在“看”自己。
然后,就在他的注视下,随着注射到水中的红色物质加大了剂量,肉块开始了收缩变形,缓慢地,逐渐开始勾勒出了一个大致的人形轮廓。
如果知道腹中胎儿发育过程的人就会很清楚,这就是人在出生前该经历的事情,由一个细胞演化成一个独立的个体,但与之不同的是,眼前的怪物并不单纯只是一个细胞,而是可见的肉块。
所以这收缩的过程怎么看都有种怪异的感觉。、
与常辉霖平淡态度相对的,却是周围白大褂的狂热,他们几乎人人眼中迸射出激动的光芒,恨不得奔走相告,却在即将爆发的关键点掐住了所有声音,神情紧张地盯着培养皿。
“第一个……这是第一个能坚持到分化的……”
身后有喃喃的自言自语,常辉霖上前一步,彻底面对培养皿中正在变化着的肉团,他盯着那肉团,隐约有它即将睁开“眼睛”的强烈预感,
只是分化出大致的人体,肉团就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凝聚出眼睛的形状,两个肉包一点点收拢。
它很急切。
终于,在寂静之中,它睁开了眼睛。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眼睛,至多算一个半成品,但大体的感光视物功能应该已经有了,此刻,它们正执拗地盯着常辉霖。
不知道是分化没完成还是本来就是这个颜色,那对半成品的眼睛呈现瑰丽的血红色。
常辉霖见过许多红瞳,这双眼睛是第一次瞧见,却感到怪异的熟悉。
如果,是蓝色就更好了……
常辉霖入神地想,他后知后觉自己已经说出了口,不过这也无关紧要,这里的一切都是发生在过去的事情,他就像在看一部剪辑好的电影,观影人当然无法对电影本身产生任何影响。
半成品的眼睛重新闭上了,像是分化就已经用掉了它全部的力气,现在已经困倦了。
就在常辉霖以为他会继续这个关键点直到看见兮兮时,黑暗出人意料地从视角缝隙参透进来,说明这次的关键点到此为止。
如果他没有猜错,那个自称为兮兮的小女孩就是关键点的主导,也就意味着海底废墟的诞生与她脱不了干系,然而现在又插播进来一条看起来毫无关联的碎片。
不过就信息本身而言,有总比没有要好。
常辉霖恢复视线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跌下去,他视线昏花一瞬,终于调准了焦距,看清脚旁片寸,就是深不见底的巨坑。
恶臭从巨坑深处传来,打眼一看,就是令人生理性不适的红红白白。
坑外围了一圈人,他们眼睛上都缠上了布条,大抵是防止他们看见这场景因恐惧而产生暴.乱。
这一圈每一个人身后都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尖刀对准身前的人,逼迫着他们前进,然后跳进坑里。
常辉霖偏头,就看见了一头短发的小女孩。
他很轻易地就判断出这个是兮兮而不是九九,她没有因长期营养不良而略显枯黄的头发,也没有枯瘦的手臂,站在这里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那些士兵显然并不在意这一点,他们只是奉命行事,没必要追究每一个人背后都隐藏着什么事情。
小姑娘在微微发着抖,她显然害怕极了,娇养长大的小孩从来没吃过这般苦头,茫然无措的可怜。
常辉霖只是一眼就看出来事情的原委。
无非就是换装游戏,兮兮代替了九九,在储藏室内等着自己好朋友的回来,却意料之外地等来了士兵,自己也被带到了陌生的地方。
他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事态的发展,已经有很多人被推进坑里了,发出短促而惊恐的声音,兮兮明显听见了,颤抖地更厉害了。
她小声地念叨着什么,常辉霖凝神去听,听清了她说的话。
“神明大人……救救我……”
常辉霖一怔,回流的某个片段突然涌现。
世俗意义上的神并非真正的神明,都只是些从人类肮脏欲念中爬出来的畸形怪物,美名其曰为了美好愿望。
而我们——可不在意人类的死活,我们是做纯粹的“扭曲”。
记忆深处有人在轻轻地嗤笑,发出讥讽畅快的声音。
常辉霖按了按眉心,把那莫名回忆起的话按捺下去,恰在此时,嘈杂的环境中响起另一道声音。
“等一下。”
来人一身白大褂,一副绅士极了的面貌,见士兵看向他,微微笑了笑。
猩红色的眸眯起。
“我可以从这边借一个人吗?”
常辉霖看着来人的表情,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动,变冷。
森鸥外。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竟也是这场历史的参与者。
士兵似乎是认识他,很恭敬地问道;“森先生,请问您要带走谁”
男人向常辉霖这边看来,在目光接触前错开,停在了旁边的女孩身上。
“她。”
在黑色之间,常辉霖反复思考。
森鸥外本就充满疑点,他的话可信度很低,现在也不过是又加上了一件罢了。
那么,暂时不考虑森鸥外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被选中的就恰好是兮兮呢?
或者,也有另一种可能,不是兮兮被选中,而是本就是她。
一定是她。
看起来意外的巧合,未必当真是碰巧,更何况森鸥外来的时候直接点名要了兮兮,显然是奔着她来的。
为什么?
兮兮,她独特在哪?
一目目画面快速的在眼前划过,常辉霖想起了之前那段唯一兮兮没有出场的关键点。
在那里面,有一条很长很长,显然并不存在于过去,亦不存在于现实,更偏向一种意念化的走廊。
白色的过道,倒置的华丽画像。
从思考到定夺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这次重新睁开眼,常辉霖又回到了那存有许多培养皿的环形建筑中央。
说起来除了第一次的降落地点,其他几次应该也都是在这栋建筑内,只不过要藏的更深,也更难找到。
依旧是人满为患,常辉霖转过身,就看见森鸥外手上捧着一个银盘,盘子被白布盖着,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他似乎颇为自信,嘴角噙着笑。
这个时候的森鸥外看起来要比现实里的他要年轻的多,可眼中的老谋深算却是一点不少。
“敬神明。”
他如此虔诚地低声道,仿佛他当真如此虔诚。
“敬神明。”
这一刻,气氛像是误入异教徒的祭祀现场,肃穆的甚至有些可怖。
那些穿着白大褂的,本应该信仰“理性”的研究者们,脸上的沉醉表情透露着古怪和疯狂。
疯子,都是疯子。
“森医生,B2已经分化成功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睛的分化转变了方向,与预测不符。”
“它一直醒不过来,缺少灵魂。”
“森医生……”
“嘘。”
森鸥外食指抵住下唇,“稍安勿躁,女士先生们,我已经带来了解决办法。”
他语调轻缓,带着引人信服的魔力:“科学不能到达的纬度,就是神明的领域了。”
人群安心地静了下来,目光汇集到他手上的盘子上。
常辉霖也看了过去,他看着白布被掀起,看着里面露出一张自己见过很多次的脸孔,双眼安详地闭着,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甜美的梦境。
无声中,森鸥外看向他,不,确切说,是看向他身后培养皿里的东西。
“是该把神给请下来了。”
他近乎自言自语,唇上带笑,眼里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