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他他他,他掉水里了。”
一个少年刚钻出船舱想骂人,结果看见卫轻尘一下入没入了水面,立刻回头大声喊。
“少废话,你快下去救人!”
水下极静,下方是无尽的沉黑,上方的天色模糊成一团扭曲的光晕。
明明是一条繁华的运河,怎么入水却觉得如坠深海。
卫轻尘不停下落,耳边是浑浑轰轰的水声,喧闹又死寂,让人想起某些来自史前的悠久恐怖的声响。
他感到自己的肺快要炸了,脑子却因缺氧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画面,带着白光,看不真切,这些画面像是细沙一样聚不成段,一闪便消失了。
剧烈窒息感让卫轻尘忍不住挣扎,箱子从他手中滑落。
他的意识迅速开始模糊了,然后逐渐滑入混沌,极限濒死感迅速降临,他试图去伸手去抓些什么,可只有水流从指缝间滑过。
卫轻尘七魂六魄只剩了一魂,而且这一魂还只有一缕。遇到这种濒死的险境,他能支撑的时间比普通凡人都要短许多。
洛云间潜到水底的时候,在混黑一片中,看到面前双目紧闭,了无生气的卫轻尘,让他恍神了一瞬,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血月之夜。
“轻尘——”
少年扬起手指瞬间落进了一处柔软的掌心。
洛云间摇摇头,只是溺水而已,并不是别的,他不该慌成这样的。
他的手落在卫轻尘的额头上,温和的灵力顺着手心送进他的灵台。
卫轻尘的窒息感缓和了一些,他不再剧烈挣扎。
洛云间看着身边的这个人。
卫轻尘双眼闭着,额头贴着他的手心,发丝从他指尖穿过,身体和衣袍随水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水流带走,像个脆弱又单薄的布娃娃,几乎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
洛云间垂下眼,偏头靠了过去,在距离卫轻尘嘴唇半寸的地方停住了。
这个距离足够了,不必再近了。
一丝包裹着洛云间元神的气息渡进了卫轻尘身体里。
这一丝气息,吊住了卫轻尘的性命,让他灰白惨淡的面色,开始渐渐出现一点光泽。
洛云间轻轻叹了口气。
“喂喂喂喂——兄台你醒醒啊——”
“醒醒啊——”
卫轻尘只觉得肩膀被一个人抓着晃得厉害,脑袋、脖子快分家了,一股恶心的感觉冲上了喉头:“咳咳……”
他偏头咳出了胸腔的水,眼前一片模糊。
“宣羽,你轻点,他没被淹死,等会儿倒被你晃死了。”
“师姐,你别瞎说,他明明是让我晃醒了。”那个叫宣羽的少年,像是搓麻将一样,搓了搓卫轻尘的脸:“兄台,你醒了,快睁眼看看,你认识这个人不……”
青隐宗的掌门弟子行烟和小弟子宣羽,正蹲在卫轻尘身边关切地看着他的情况。
卫轻尘刚回上来一口气,就被宣羽拖起来认人。
他猛烈地咳嗽,努力让自己把气顺匀,然后看见他面前立着一袭白袍,再抬眼往上一看,果然是洛云间那张脸,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洛云间一身衣袍飘逸,手里的那个大箱子湿淋淋的,正吧嗒地滴着水,就是方才那个差点害他淹死的大箱子。
宣羽赶紧指了一下洛云间,道:“就是这人,这人说他是你师兄,要拎走你的箱子,你认识他吗?”
卫轻尘迟疑了一下:“呃……”
“你别怕,不是就说不是!”宣羽正义凛然道:“如果他真是你师兄,哪能见你在水里飘着不救,一心只想着捞箱子。上了岸,把自己衣袍收拾的干干爽爽拎着箱子准备跑路,让你在这里像一坨湿哒哒的海带似的昏迷着。”
卫轻尘眉头跳了跳,呵呵,果然一听就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呢。
宣羽说着说着,冲了洛云间翻了个白眼,道:“我说你这人也看上去人模人样的,怎么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呢,怎么就不知道学好呢?”
“你给我闭嘴!”师姐一巴掌就呼在了宣羽的头上。
“在下青隐宗行烟,见过青杳长老。”行烟规矩地执剑向洛云间作揖,恭敬道:“弟子年幼不懂事,出言不逊,还望您不要责怪。”
这个作揖作得,把宣羽、卫轻尘和洛云间本人给作愣了。
洛云间还反应了好几秒,这个青杳长老是谁。
他很少在修界出面行事,日日待在沧崖,除开有个天天叫他师兄的卫轻尘,别门弟子们,哪怕有些师侄辈的小娃娃,也都习惯叫他洛师兄。
所以洛云间确实没有什么辈分的实感,也从未计较过称呼。
按道理来说,他的辈分确实已经到了门派长老的地步了。
行烟并没有见过洛云间。她一看见这人便知他修为不凡,见他样貌年轻,只是想他应当是隔壁沧崖的修仙弟子。方才见他手里握着的沉水剑,才马上意识到,这是修界赫赫有名的沧崖青杳君。
行烟伸手就要去拽她师弟:“你起来,给青杳长老赔个不是!”
洛云间笑了笑:“无妨。这位少年侠肝义胆,让人佩服。”
在中州修界只要是念过书、上过学的修仙弟子,不会有人不认识青杳君。
宣羽看见课本上的人物,陡然出现在面前,顿时有些气虚。
饶是如此,他仍旧磕磕巴巴地质问道:“呃……那个,这……这位兄台真的是你师弟吗?”
“是的。”
听见洛云间干脆的回答,宣羽一下子底气就回上来了,历史人物有什么了不起,历史人物也不能干灭绝人性的事情!
“青杳长老,你作为一个长老,一个历史人物,你怎么能这样对你师弟呢?他难道没有你那个破箱子重要吗?”宣羽小嘴叭叭个不停:“我不下去救他,他就死了呀,你这跟谋杀有什么区别!你还有没有良心!亏历史书你夸了你那么多页,你都对不起全天下背历史书的莘莘学子!”
说得真好啊。
卫轻尘好久都没听到这么动听的话了。
行烟瞥了一眼洛云间,冷汗都要下来了,只想把她师弟打昏扔到水里去。
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她师弟除了骂得太直接了些,别的也没什么问题,青杳道长对他师弟确实有点过分。
原来那些说他们师兄弟不合的江湖传言居然是真的。
难道真的像是话本里写的那样吗,就是为他死去的师弟,找个了替身吗?找了才发现,根本无法取代原来的师弟?反而一遍遍提醒自己已经失去了最爱的师弟这个事实?所以厌弃身边这个小师弟?
哇塞,真刺激。
行烟在电石火光之间,已经在心里写完了一部爱恨纠葛的万字话本。
所以八卦打败了理智,她也就没伸手去拦。反正到时候有她这个傻不愣登的师弟背锅,于是她像围观的路人一样,揣着剑看起了热闹。
洛云间眼里含着笑,应道:“是,你说得对,我定多加反思。”
“今后我必定好好地……”说着说着,他便弯下腰,这个含笑地眼眸就对上了卫轻尘的双眼:“疼爱我师弟……’
靠,好恐怖!
卫轻尘被这个笑眼和这停顿的半秒钟,吓得后脊梁骨冷冷生风。
他连忙挤出一个微笑,开口道:“咳咳……这个误会了误会了,我跟师兄,平日也算是呃……兄友弟恭,甚是和谐呢!”
这话说得过于没说服力了,挤在人群边围观的小土狗听了都摇了摇头。
宣羽拍拍卫轻尘的肩膀:“兄台,你别怕。我跟师姐都在这里呢,你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们青隐宗也是个大门派,定能为你主持公道的!”
多好的人啊。
卫轻尘被这人间真情感动得眼眶有些发热。
他眼睛眨了眨,天地良心,在那一秒,他在真实地思考转投青隐宗的可能性。
要是现在立刻拜入青隐宗会怎么样呢?
他转念想了想,今年新出的中州修界修士排行榜,洛云间还是在第一,这个青隐宗的行烟,他不记得在什么位置。
算了,应该打不过。
这事儿还是从长计议吧。
于是,卫轻尘又挤出来一个更灿烂点的笑容,瞥了一眼洛云间:“是这样的,是我让师兄一定要保护住这个箱子的。毕竟我人死了就死了嘛,要是箱子没了,那可就太让我师兄难过了!”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奇奇怪怪的,叫行烟和宣羽有点没反应过来。
行烟叹气,在心里把这个故事又续写了一段,果然像无数话本里写的那样,少年人对年长者,总是赤诚一片,太苦了,啧啧。
“实在抱歉,我师弟说话冒昧,回去我定会多多管教,让二位见笑了。”
行烟毕竟是青隐宗掌门弟子,正事儿还是记得的,她笑了笑道,揖道:“青杳长老可是为沈宅屠门一事来的?”
“是的。”
行烟高兴地笑了笑,终于来了个能扛事儿的人:“那此事还要仰仗青杳长老了,岚山盟那些人真是……呃……”
“废物”这两个字,被行烟硬生生咽了回去。岚山盟是由中州修仙门派、世家组成的修界管理组织,盟主由各家门派轮流做,百年一换。
行烟对于岚山盟这个组织,就是只有四个字的评价,“废物开会”。
她尴尬地笑笑,又道:“那个青杳长老,不如我们一同前往沈宅,沈宅在城西,距离这处码头也挺远的呢,我可以给你们带带路!。”
“好。”洛云间点头道:“不过现下我还有点别的事情,劳烦你们稍等我一下。”
行烟拉着宣羽,一齐揖道:“好的,我和师弟此地恭候青杳长老。”
洛云间回了个礼,拎着箱子转身离开。
卫轻尘下意识跟上去了。
夏日中午炎热,小摊贩躲在街边屋檐下乘凉闲聊,路上的行人并不多。
洛云间偏头便看见身后卫轻尘一边跟着他,一边低头拧着袍子上的水,略一想,便停住了步子。
卫轻尘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他的肩头,他没好气道:“你走得好好的突然停住干嘛?”
洛云间指了指前面的一家制衣坊,淡声道:你去买身衣服。”
卫轻尘下意识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
洛云间上下看了一眼卫轻尘,道:“你这样子,别人很容易误会我虐待你。”
卫轻尘低头看了看自己沧崖弟子服,反复泡水,好几处被挂破,已经皱巴成咸菜一样了。然后又看了一眼面前衣袍翩翩,白衣如雪的洛云间。
这人是在嫌弃他吗???
我成这副水鬼刚还魂的样子,是因为谁??
卫轻尘撇嘴,慢悠悠地道:“别人也不算误会吧。”
洛云间觉得有些好笑:“我平日里对你不好吗?”
“这个问题,你摸着良心想想,就有答案了。”
“还不错。”
卫轻尘哼了一声:“你可能没长良心这个东西,所以只能睁眼说瞎话了。”
洛云间眼睛里闪过笑意,懒得跟他废话,转身要走:“你若是不买,那我走了。”
可能是刚刚受到了道德谴责,洛云间难得做这样一件看着像个人做的事情,加之湿衣服穿在身上确实很不舒服,再加之前面那家制衣坊装修得金碧辉煌,看着很贵气。
实在没道理要拒绝。
所以卫轻尘下一秒就狗腿地凑上去,拉住了洛云间手腕:“买买买……”
手腕上的触感极为冰凉,洛云间低头看了一眼卫轻尘的手。
卫轻尘以为洛云间介意自己会弄脏他的衣服,所以立刻松开了手,露出了十分乖巧可爱的笑容:“师兄,我想买!”
洛云间淡声道:“去挑罢。”
“谢谢师兄!”
话音未落,卫轻尘一溜烟往制衣坊跑去。
洛云间看着卫轻尘跑远了,没想到他又回了头,站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停住了。
卫轻尘沉默了几秒,才开口说话。
“师兄,如果……”
“呃……我是说如果……刚刚宣羽没有在的话,你还会先去捡箱子吗?或者说捡箱子的同时顺便会…那个…”
卫轻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这个问题。不管在靖河镇还是在长公主府,他面对危险的时候洛云间总是不在,他靠了一些运气才活了下来。
洛云间当或许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顾不上他,他能理解。
只是他忍不住会想这个问题,如果他在洛云间面前遭遇生死险境,洛云间会救他吗?
还是洛云间会觉得,他怎么连这种事情都无法应付,还要等他来救。
少年人一通话说得磕磕巴巴的,洛云间耐心听着。
卫轻尘不自觉地捏着衣角,很艰难才问出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如果,真的没有别人来救我的话,你会来救我吗?”
“会。”
“哦……”
良久,卫轻尘才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身继续朝制衣坊跑去。
在洛云间看不到的地方,少年在盛夏日光下,一下子笑得眉眼弯弯,比这灼灼日光还要灿烂明亮。
夏风朗朗,轻轻扬起少年的衣袍,少年的背影单薄得像是一只纸鸢,似乎乘着风就要飞远了。
洛云间手腕上冰凉的触感还未消散,这给了他一种恍惚的错觉。
仿佛那只纸鸢的筝线,正系在他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