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崖山下江陵城，灵官渡口。
洛云间和卫轻尘赶到渡口的时候，已时近傍晚，便见夏练小队的五个人已经在船上等着了。
夏练小队带队的是裴云雀，样貌文秀温和，是沧崖的执事弟子，元婴初阶修为，也算得上是中州修界青年一代的佼佼者。
四名弟子则是沧崖修习院本学年高馆弟子中的前四名，清一色的筑基期中高阶修为。看上去皆是龙章凤姿之辈。
卫轻尘扭头看了一眼坐在船头闭目养神，面容清冷的洛云间，这厮是化神境，离飞升真神只差临门一脚了……
全船唯一一个炼气初阶的卫轻尘，蓦然间生出了一种鸡立鹤群的孤独感。
仿佛我不该坐在船里，我该待在船底。
夕阳温柔，江风和缓，小船无声地破开水波，离岸而去，船上的弟子们正在闲聊。
裴云雀似乎看出了卫轻尘的不自在，找话跟他聊：“卫师弟，我们此行是要去靖河镇，镇上最近走失了许多少女，有人见她们午夜在山林之间游荡，披发赤足，我们怀疑邪灵所为。”
卫轻尘觉得有些吓人：“那些姑娘还活着吗？”
裴云雀看了看天色：“这还不清楚，所以我们决定今晚去镇上看看情况。”
靖河镇距离江陵城不过一个时辰的水路，他们差不多在日落之前能赶到。
“到时候我们需要一个人来假扮少女，午夜时分去那处林子里一探究竟。”裴云雀目光落在了那四个高阶弟子身上，似乎是在考量谁去更合适。
一直不说话的洛云间此时开口了：“让卫轻尘去罢。”
？？？
卫轻尘差点没坐稳，从船上摔下去：“你在说什么？”
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愣了。卫轻尘这修为，如果此事真是邪灵所为，这跟让他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船上的弟子来回对了几个眼神之后，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坊间卫轻尘和洛云间师兄弟之间不和的传闻。
这难道这真的？？
洛云间勾起一点浅笑，看着卫轻尘，重复了一遍：“你去。”
卫轻尘十分费解；“为什么？”
那日院长找洛云间谈话，意思已经很直白了，卫轻尘实在不适合修仙，五年不开窍说明真的没有这份天资。这话洛云间虽然颇为不服，但是他的确也觉得修仙太慢了。
天下修行路数两分，一条修仙，一条修魔。洛云间想得很开，修仙路难走，那就试试别的门路。
而卫轻尘上一世，本就是天才魔修。
修魔第一步么，就是多沾染些阴邪之气。
看见局面稍有些僵住，裴云雀笑着出来打圆场：“云间，卫师弟虽然聪明机灵，不过毕竟年纪还小，又是第一次下山，还需稍加磨砺一番，让其他弟子去更适合些。”
会说话的人就是不一样，把“修为烂，不堪大任”这一句话，表达得如此清新悦耳。
别的弟子也点头：“是啊，他修为又不行，怎么能让他去呢？”
洛云间笑容温和道：“我师弟天性聪慧，智勇双全，即便暂时修为尚浅，我想也不妨事，借此机会来磨砺，最好不过了。”
卫轻尘张嘴：“我……”
洛云间打断，笑容依旧不变：“我师弟定会不负所托，请大家相信他，给他一个机会罢。”
“……”
船上所有人都沉默了。
天性聪慧？智勇双全？众人都挠了挠头，这四个字好像哪个字都跟卫轻尘不太搭边。但洛云间都这么言辞恳切地说话了，谁再出来质疑反对，就等于驳洛云间的脸面了。
“咳咳……”卫轻尘没说出来的话，卡在喉咙里憋得难受，忍不住咳了几声。
洛云间这一通海夸，紧接着一通恳求，直接死死地堵住了他的后路。他现在能跳出来，当着这一群半生不熟的人说，实在对不起，我天性不聪慧，智勇两不全吗？
可真有你的洛云间，不过说你一句老头，就这么记仇吗？！
大家看着卫轻尘有些微怒的神色，纷纷以为他在生气大家质疑他的能力，于是四个弟子都凑上去安抚鼓励。
一名叫楚侠的弟子拍拍卫轻尘的腿：“我们完全信任你，你肯定能行！”
另一名林阔的弟子拍拍卫轻尘的肩：“这种事儿对你来说肯定小菜一碟，完事儿我请你去醉仙楼搓一顿大的！”
卫轻尘环视一圈围在他身边的几个脑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
真的谢谢，突然很渴望回去上学了。
卫轻尘转头瞅了瞅船外平缓的江波，认真思忖着，如果我现在假装掉进河里，呛水了，奄奄一息，是不是就能躲过一劫呢？
此计甚好！
卫轻尘收回视线，正准备开始表演一个原地落水，结果他一偏头就撞进了洛云间那双沉黑如墨的眼睛里。
？？？
卫轻尘警觉直起身子：“你突然坐到我旁边干嘛？”
洛云间斜靠在船壁上，闭上了眼：“我晕船。”
卫轻尘看着面前这个刚好堵死他跳河路线的人，凶巴巴道：“少来，你怎么可能晕船啊？”
这个人从元婴境升化神境的时候，在电闪雷鸣的龙卷风里搅了好几个时辰，出来的时候连头发丝都不带乱的，他怎么可能坐个船就晕了。
“凑巧了，突然有些晕。”
“你装的吧?!”
其他四个弟子互相看了看，看起来师兄弟不合这件事情上，卫轻尘的问题比较大一点。
于是大家跟村口热心大爷大娘似的，纷纷开始调和：“卫师弟，洛师兄平日事务冗杂，修行也辛苦，觉得疲乏晕船很正常，你为什么要说他是装的？”
卫轻尘正准备解释：“因为他……”
另一个人搭腔：“卫师弟你方才说话语气也太凶了点，你看洛师兄对你多好，你虽修为不好，他也总是鼓励你呢！”
又一个人附和：“是的呀，这么好的师兄你学会珍惜呀，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再一个人插话道：“没错啊，你……”
船上唯有裴云雀低着头整理包裹行李，没有参与劝和。
卫轻尘张了张嘴，听着这一句接一句的，发现自己已经无从开口了，于是叹了口气，放弃了：“对，没错，你们说的是，是我的问题。”
大家都笑了：“没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
洛云间轻阖着眼，没说话，他身侧是船篷之外的旷野江色与落霞流云。
卫轻尘他想来想去，这件事上面，他最大的过错就是倒霉催的当了洛云间的师弟。他深吸一口气，开导自己，算了算了，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打不过，忍一忍。
船到靖河镇天色还早，小码头没什么人，唯有停靠着的几艘破烂的渔船正随水波晃荡。
因为镇上多温泉，平日前来游玩泡泉的客人络绎不绝，现如今街巷冷清萧条，偶有人路过都行色匆匆，唯恐久留。
楚侠指了指前面的小院，回头对沧崖一行人道：“我表舅家就住那儿。”
楚侠的表舅是镇上开戏班的，平日里接些红白喜事糊口，最近镇上接二连三有少女失踪之事，还是他告诉自家侄儿的。
“哎哟，可把仙人大老爷们盼来了！”
楚侠表舅是个有些富态的中年大叔，打开门一瞧见自家侄儿来了，便抓着他不撒手，带着哭腔道：“昨夜里，隔壁卖豆腐家的女儿也不见了。大家都说，今日可能就轮到我们家了。”
表舅家只有一个女儿。
楚侠又问：“那表妹人呢？”
“躲到地窖里去了，你舅妈正陪着她呢……现在码头没有船，我们是想跑都跑不掉啊……”
靖河镇的地形前临江水，后被重山环绕。全镇的船要么不见了，要么坏掉了，途经的船也知道这里闹鬼，不在这里停靠，大家从水路走不掉，背后的山又在闹鬼，更没人敢从山路走。
这个镇子的人就被生生地困在了这个鬼地方。
裴云雀走进一步，安抚道：“今日我们就是来处理这件事的。您放心，您女儿定会平安的。”
表舅忙不迭地作揖：“谢谢，谢谢你们……”
裴云雀又道：“只是我们有个事情，还得请您女儿帮忙。”
“您找小女什么事情，仙人老爷尽快开口，只要能办到我们尽力去办！”
旁边的林阔把一直往门外挪的卫轻尘，一把给拽了回来：“卫师弟，你往哪儿走，快点抓紧时间呐！”
楚侠接着把卫轻尘推到了人群中央，指着他对表舅道：“麻烦表妹找一身衣裙给他，然后再替他梳妆打扮成女子……”
表舅惊讶抬头；“啊？？”
卫轻尘窘迫扣手：“……”
表舅眯着眼，仔细瞧了一眼卫轻尘容貌，眼睛瞬间亮了亮，一些职业病让他死死抓住卫轻尘的手。
“小道长愿不愿意跟我学戏啊，你这样貌这身形，扮个青衣啊花旦呀，肯定成四海名角，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呐，你……”
卫轻尘：“哈？”
院子里其他人皆安静了片刻，确实没见过有人这么挖墙脚的。
楚侠硬生生掰开了表舅的铁手，把他推到一边：“舅啊，打住，冷静点，救您女儿要紧好吧，这些事情以后再说！”
卫轻尘甩了甩被攥麻了的手，突然很怀念图明长老上的修仙史课……
暮色西沉，晚霞四起。
院子里堆放着一些戏班用的刀棍，弟子们互相耍着玩闹，洛云间在倚在院墙旁把玩着一把扇子，裴云雀在跟表舅闲聊，暖色的余晖照得这处小院内温馨安宁。
“小卫道长，你出来呀，别害羞！”
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响起，楚侠表妹带着轻快的笑容走了出来，见屋里的人没动静，又进去叫人：“小卫道长你可好看了，别躲着了！”
这么几句话喊出来，院子里把七八双眼睛都盯着那扇半开的厢房木门。
楚侠表妹直接上手拽人，卫轻尘避无可避，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拽出了房门，站到了廊下。
大家都愣了愣……
此时卫轻尘长发落肩，发髻轻挽，珠花入鬓，面上带着几分尴尬窘迫，暮色落在他眉眼间，显出了少年人潋滟如画的羞怯与柔软。
他身量很高，骨架清阔，一身水蓝长裙倒是让他穿出几分飘逸飒气。
这平日里卫轻尘一副吊儿郎当，随时摆烂的混不吝模样，倒真没注意，他竟然长得这么出挑。
除了洛云间和裴云雀外，在场的几个沧崖弟子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人，看见卫轻尘这个少女打扮，面上都挂上了玩笑的神色。
林阔直接笑着吹了口哨：“好俊俏的小卫妹妹啊！”
院子里的几个人哈哈大笑。
卫轻尘气得直接瞪了他一眼：“……滚”
楚侠表妹的裙子卫轻尘穿起来有点短，只到他脚踝上方，于是他大咧咧地甩开裙角走到院子里。
楚侠笑道：“小卫妹妹，你斯文些吧。”
卫轻尘也瞪他：“你也滚！”
他一转头看见洛云间不知何时站了在他身前，正凝神看着他。这人站在夕照之下，墨发银冠，白衣如雪，确实一副缥缈出尘的仙人之姿。
？！
卫轻尘被洛云间这么看着，不知为何突然有些脸热，他捏着衣角，说话磕巴起来：“……你……你你看着我干什么？”
洛云间笑了笑：“给你个东西，晚上在林子里或许有用。”
卫轻尘蓦然间有些感动，果然是自家亲师兄，不但不跟别人一起笑话他，还送给他防身的法宝！
洛云间指尖一挑，东西就落在了卫轻尘手里。
卫轻尘低头一看，是一把灰扑扑的丝质团扇，扇面抽丝破洞，绣线也褪色了。
他戳了戳那个扇面上的网眼，这法器未免长得太简陋了点，他疑惑问道：“这法器是干什么的，怎么用？”
洛云间淡声回道：“山间闷热蚊虫多，你拿着它摇一摇即可散热驱蚊。”
哈？摇一摇？
这东西居然真的只是一把扇子？
让我大晚上去闹鬼的林子里，就只给我一把破扇子来扇风？！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旁边有人哇了一声：“洛师兄真细心，这都想到了！”
楚侠点点头：“是啊，卫师弟你赶紧收好这扇子！”
“……”
卫轻尘算是看出来了，在这群人眼里，就算是洛云间发疯拿刀砍了人，也绝对是刀先动的手，或者被砍的人命里就该挨刀，洛云间本人绝不可能有半点问题。
爱令智昏，是这么个道理。
当这众人的面，卫轻尘捏着那把扇子，生硬地笑了笑：“谢谢，师兄真是考虑周全……”
洛云间居然坦然地承了这句谢：“不客气。”
卫轻尘：“……”
午夜时分，月上中天，靖河镇山间密林。
卫轻尘穿着小裙子，在林子溜达得虎虎生威，满头大汗，只要他停下来不动，蚊子小虫就能在他身边堆成山。
他把手里的破扇子摇得飞起，挠着手臂上那一大串被蚊子叮出来的大包，根本顾不上害怕什么邪灵。
密林深处。
两只孤魂野鬼在树后探头探脑。
“大哥，你为什么不吸那女人的阴气，你看不上她？她举止是有点粗鲁，但长得真漂亮呀！你不要就给我吧！”
“你懂个屁，她手里的扇子附了诛魔屏障，咱们这种修为靠近会魂飞魄散的，而且今天魔宗少宗主会过来，在他手里抢人，你不要命了？”
“少宗主那么大的人物，干嘛突然要从咱们碗里抢饭吃呐？”
“嘘嘘——别说话，他来了！”
山间忽然起风了，月色渐隐……
卫轻尘扇着扇子，发觉不知何时凉快了不少，蚊虫也都不见了，正当他疑惑的时候，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他回头一看。
山间小径上，有一道淡影正朝他靠近，那人散着一头银发，眉眼凌厉如蛇瞳，带着十足的空灵妖冶，不辨男女。
“妹妹，在这里等谁呢？”
卫轻尘循声回头，心中一惊，这人看上去诡异得很，着实不大像个正常凡人。
于是，他立马按照先前约定好的，藏在袖口的手指叩了叩，试图连接沧崖秘音。
一秒过去了，三秒过去了，十秒过去了……
无人回应。
靠，人呢？？？
“若是联络不上友人，在下可以代劳。”
那个银发人站在一丈之外又开口了，声音幽哑，像是毒蛇爬过林间，带着嘶嘶的碎语，低沉空洞。
卫轻尘听到这话，直冒冷汗，他干干一笑，捏着嗓子道：“咳咳，哈哈，不是，我……哎呀，你看时间也不早了，我要回家睡觉了。”
说着，卫轻尘慢慢往后退去，袖子里的手指几乎要叩出残影，仍旧收不到任何回音。
“夜路难走，当心遇上鬼。”
那人说话咬字轻慢，像是闪在夜里的暗影，一点冰冷的笑意含在其中，听来令人悚然。
卫轻尘搓了搓已经叩麻了的手指，挤出了一个局促的笑容：“这个哈哈……您真会说笑，这朗朗乾坤，昭昭白日，呃黑日，怎会有妖魔鬼怪呢呵呵，先告辞了……”
就在他准备拔腿狂奔之时，卫轻尘突然觉得有一股冷风擦过他的耳边，他稍一偏头，便看见一双泛着血焰的金色竖瞳骤然间在他眼前绽开。
？！
那人像是诱捕猎物一般，在卫轻尘颈间深深嗅了嗅，嘶嘶的气声响起。
“真不巧，我就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