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
又有刀锋闪过，四面方向全是禁卫军，我发带被截断，头发散落，胳膊上也被划过一道长长的口子，火辣辣的疼。
只听一人喊道“你不想活了！皇上下了死命令不能杀她！”
“要不是她，会有这么多兄弟死吗？！你看看！你脚下的血！你以为不杀她，我们就能活吗？！”喊话的人几欲疯狂，挥舞着兵器向我冲来，其他的士兵听了他的话也是眼眶含泪，却发了狠似的步步紧逼。
眼看我避无可避，一个怀抱席卷我，躲过致命的攻击，竟是浴血一般的苏未寒，他肩膀在救我的同时被划出三道口子，肉末翻飞，血流如注，让人不忍入目。
又有剑袭来，他一时间难以去挡，只护住了我准备接下对方这招，我从他怀里硬挣脱出来，出剑奋力承住，再一看，竟然是萧炎。
他眉心紧皱，道“皇上让我来保护你！”说话间拉着我就要走，却被苏未寒拽住，两方一时僵持不下。
又是几人冲过来，萧炎和苏未寒应付着，手底下却都扯着我谁也不肯让步。
墨白在紧急时刻出现，帮我们料理一轮轮攻过来棘手的禁卫兵。
扫了苏未寒和萧炎一眼，深棕色眸子明明还是没有过多情绪，却让人发怵的很。
“这些禁卫很难对付，训练有素、不怕牺牲。不要轻敌。”
萧炎点了点头，苏未寒不置可否，不过也松开了手，墨白圈住我，一路如战神一般所向披靡，牙关咬紧，目光冷峻坚定，发出低吼，杀出一条血路，盔甲摩擦生响，我在他挥刀间被拉扯了几个来回，墨白的脸上、身上都溅满不规则的血。仿佛见到他的样子，所有人便避让三分。
他坚硬的肩膀有力的护着我，直到城楼拐角下，手一松，我才实在平稳的落在地上。心却也随着他温度的抽离，猛烈的不安起来。这是只有他带给我的习惯和归属感。
他的头发已经湿透了，遮住半边面容，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瑶儿，我只能护送你到这里，去吧。”
我看一眼，远处的战役并未停止，颜杀再不支援也是强弩之末，十二位兄长生死未卜，不知道何时，才能盼到天明啊...
我露出一个难看而苦涩的笑容，几乎是颤抖着颔首，头也不回的向城楼上奔去。
远远地，我听墨白道“若你有一天厌倦了，墨玉相邀，我陪你去寻一个世外桃源。”
他的声音仿佛从旷古悠远处传来，在周围的吵嚷中竟是这么清晰，这声瑶儿那么熟悉，墨白，对不起，你的心我总是明白的太晚太晚...
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必须也有责任跟苏郁解释一切，我必须也有责任带走他，甚至，与他同生共死。
哪怕与爱无关，只以此来稍稍弥补我犯的错还有这千千万万白白牺牲的无辜性命。
我强忍着泪，始终还是不曾回头...
城楼之上。
他的身影离我已经是近在咫尺。
我没有如想象一般飞奔而去，而是渐渐放慢了脚步。
我才发现，咫尺天涯就是，那个熟悉的人，离你一步之遥，可无论你有多少难言之隐，多少阴谋论，解释的再清楚，事情一旦发生，便，再也无法挽回，早就，回不去了。
他像雕塑一般扶栏而战，让我不敢，不敢惊扰他半分。
随着他的眼光向下望去，那个战场已然成了修罗地狱，那方迎我入城的红毯满铺的都是那些誓死守卫皇城的禁卫军尸体。血流已成河。不知家中是否还有爱人等着她们的男人天明回家。这叫他怎么去承担。
我终踉跄着跑向他，我喘息着喊“皇上，皇上跟我走！”我抓着他的胳膊，我热切的看着他“苏郁，跟我走，我会给你解释”
他的身体抖了一下，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艰难的回头...他瘦削精干了很多，他的脸色那么苍白，他...
他仿佛是疑惑，迷茫，震惊，然后他的眼光迸发出那样如太阳般的光彩，耀亮了我的双眼，一如初见。
“你终于来了”他笑说“朕一直在这等你，等到…”他的眼光又飘向城楼下方。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焦急道“跟我走，寇家军不会为难我们，我们，我们可以找一处山野…”我拉扯着他，泣不成声。
“你怎么不明白”他郑重道“朕已经走不了了，背着他们的血肉，朕如何！闲云野鹤，快意江湖！”他牙关咬的很紧，目光穿过我，看向我身后更远的地方。
此时，有一把长戟蹭过我的腰际，直直没入苏郁的腹部。
我似乎，听见了利器穿过骨肉的声音...
我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脏迸裂的声音。
我吞咽了一口唾沫，嗓子里只能发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呻吟。
下一秒，苏郁应声倒地。拉着我踉跄着倒在他身上。
苏未寒的长戟在他身上形成可怖的伤口我想捂住他流血不止的地方，才发现，他身上穿的是与我凤袍成对的禧袍。
不，不要，这些音节断断续续的从我的喉咙里挤出来。
谁能救救他？
“苏郁？！苏郁！苏郁...”我开始声嘶力竭的嘶吼他的名字，我痛哭，我不能自已，我想叫住他，留住他，我想问问，为什么要这样，可出口的都是痛苦的哀鸣“你别走，你回来，你别离开，不要，不要...”
我爬到苏郁旁边，小心翼翼的抚摸他的脸颊，他费力的靠到我耳边，轻轻对我说“别怪他，就当，就当我替父皇还他这二十几年不曾，给，给过他的关怀。”
我艰难的点头。
又听他叫我“夏瑶，你，你记住，从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就去轮回或者永远的安眠，所以你也要，你也要把我忘记，离开的，的时候，不要再回头，去追寻自己的...自己的幸福...”
我怎么能，我怎么能！苏郁，你让我怎么能够啊...
他越来越虚弱，最终只剩了无力的喃喃，他喃喃道“不必愧疚…一切自有命数…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并不是…只是我…我一直…心存奢望…”
苏郁想起那天从服役园看到那狼狈的女子抓住自己的锦袍，想起她曾弹奏的一曲，想起她在春夏秋冬翩翩而舞的身姿，想起她喂小猴时肆无忌惮的笑容，想起她时而狡黠时而肆意的模样，终究，有缘无份，他其实明白，她对自己并非那种偕老的情，可他仍旧奢望过山河天下，与她执手。
所以，真的，有些舍不得。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苏郁浓重的喘息。
他为我拭泪的手，终究停在半空中，又无力的垂落下来...
苏郁，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他将在这个人世间，永远的消失。
“苏郁！苏郁！你回来！”我嚎啕，我尖叫，我口口声声要救他！却又亲手害了他！
如果我料想到苏未寒的心狠手辣，如果我坚定的选择苏郁不受人胁迫，如果…
如果，我根本就没从服役园出来…
有人喊你名字，直到声嘶力竭，
若魂魄能知觉，黄泉下不忘却。
城下所有人都停下刀剑，目光集聚于城楼。瞬间静谧。
女子羸弱的身姿怀中抱着一个隽秀的男子，男子紧闭双目，体温渐渐冷却。
转眼，君王已逝！
“老夫，败了！”钱老将军重心不稳后退两步，闭上眼漏出了年迈疲态，再睁眼时直冲着寇墨白的刀锋而去...剩下的几十禁卫也一同提剑割喉，为天地抹上最后一丝血色。
苏未寒高战城楼，迎着第一束朝霞仰起他不可一世的下巴，轻蔑道：儿女情长，终难成事！
这场仗，终于以苏郁的全军覆没告终。
城楼拐角喧闹响起，竟是燕妃...如今的太后...往日的坚韧与端庄在看见我怀中的苏郁后土崩瓦解。
她衣衫不整，面容憔悴，本来只有四十不愈的美人转眼如八十老妪般。我任由她一个大力将我推倒...看着她冷冷的看着苏未寒，我当时无法明白她那样复杂难明的神色。
她只喊着，儿啊，我的儿！一推苏郁腹部的长戟，那尖锐凶戾的兵器，已穿过她迤逦的裙衫，我泪已流干。
苏未寒微微用力把那沾染鲜血的长戟抽回，面相城楼下高高举起。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剩下的兵们为胜利换护着，声音在皇城内外回荡...
我该恨他吗？还是该恨自己。
墨白在满城雀跃中闭上了眼睛。
“郡主，你还记得，朕的护国柱石寇将军曾服下了一颗药丸吗，如果你要寻死，朕便让他陪你，也好让你们兄妹走的不寂寞。”破晓的微光打在我泥泞的脸上，这是我这夜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那声音平淡，却让我听出了彻骨的寒。
所有的喧嚣都消失殆尽。只有萧炎和墨白在城楼下远远望着我。
就像无数次为我伴奏一样，我想象旋律，翩然起舞。
在红袖中，我看着苏郁的脸在火光中渐渐消失。他的眉眼在我眼前飞扬。
初见时，我只是个服役园的小丫头，看他居高临下，蹙起好看的眉头，淡淡问“发生什么事了？”君如神临。
“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成你拼死相护的人”他的声音掩埋在那天的夜色里，也葬在了今天的血色里。
那一夜，他牵住我的手，似乎从来不曾嫌弃过我身染污秽，说“以后便一步不落的跟在我身边吧，再也没人能欺负你”
他曾毫不在乎我以下犯上，反而豪爽大笑，赞扬道“好一个将心比心”
他说：“你知道吗，遇见你以后，突然发现，世上美好的女子像杯美酒。让人明明醉了还想小酌一杯，我想保护你，甚至保护你身边的所有人，这是爱屋及乌，也是酒醉使然。”
晚宴上，他曾戏言“怎么感激我在父皇面前美言，以身相许如何？”
他曾赞我“美不胜收”
他曾陪我策马扬鞭。
他时常半认真的说“何其有幸遇见你！”
每当我抱怨，他就扮成老学究的样子说“郡主，你怎么能嫌辛苦呢”
他笑我不在行宫里煮茶，还要学男人们骑马涉猎。
在狩猎场的河边，我遇到危险，他曾来不及穿衣绾发，担心的难以附加。
在河岸边，他曾焦急的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听说你有了危险，就像丢了魂一样，什么都顾不得，衣服都不会穿了拼命朝着你跑，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看你没事了又是高兴又是难受，我是在气恼自己，瑶儿，为什么不是我像寇墨白一样拼命保护你，不是我像他一样把你死死护在怀里，替你挡住危险，我真的很希望，那个人是我”
他登基为帝，依旧愿意与我琴瑟和鸣，我们在春日花开正好的时间合奏一曲。
风吹过他的长衫，他会紧张的问“瑶儿，你怎么了”
他也会郑重的说“天下安，你安，我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与净玉皇后有结发之情，相许之诺，特立此诏，永不废后
破晓已来，建康这座古都又建立了新的王朝，苏郁的脸庞渐渐在火光中消失。
苏郁，别再被皇宫束缚，
去找自由的天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