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到东宫,皇上特意派了太医为我看了身子,被棍子敲的伤好的很快,太子却一直没有来探望过。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红衣在东宫服侍他十载,他想必十分难受。我明白,他虽然不怪我,但一时间也没法像个没事人一般与我谈笑风生。
红衣的事,让我想起了小福子与紫菀。我出来有了一段时间,却没把握好机会向太子求情,时至今日,我反而没了开口的机会。
有机会时,我总是瞻前顾后考虑良多,没机会时,我倒是越想越急一刻也等不得,人总是这样。
这一日是入冬后的初雪,洋洋洒洒的下了一天,四处白茫茫的一片,我喊了声“玉儿”
玉儿呼呼的跑进来,带进了不少凉凉的雪花。
我指了指桌上的棉披风,说道“帮我替太子爷送了去,记住,这是我亲手做的”
玉儿很机灵,拍着胸脯笑着说“姐姐放心,玉儿懂得”
我猜今儿个傍晚时分,需要掌灯的那会儿,太子就该来了。
我坐在屋中,拿起琵琶,我是会弹的。我会弹琵琶,拉胡琴,跳旋舞,却不记得自己是向谁学的。
“天寒三尺薄雪未消
丹青几笔,她容颜未描
昨日之日空凭吊
且今日悲欢寥寥
风雨踏梦不见你回眸依然
破晓等不到繁星相邀
世间多少情难全
世间有多少相思未绝
盼岁月缱绻
你仍赴约
笑靥依稀未变
”
我便缓缓唱起来,一句一句,一遍一遍。
不知何时,太子苏郁推门进来,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神情很是唏嘘的样子。
“以后我护着你,你也不要叛我,你我永远不变,可好?”不知道过了多久,苏郁开口悠悠道。
我放下琴跪下道“殿下,奴婢有事求您!”
他好像才缓过神来,勾了勾嘴角问道“何事?”
“奴婢知道没资格,但无论如何也要求太子爷,救救服役园里的紫菀和小福子,奴婢给您磕头了!”
他在瞬间的惊讶之后沉默了半晌,见他没反应,复起身又拜,他声音没了温情,略带愠怒“你这可是逼我吗?那你可知道贪得无厌四字?”
“不敢,奴婢倒是知道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太子爷救了我,我定当牛做马回报,而紫菀和小福子也曾在我艰难的时候舍命帮我,我不能舍了他们而成全自己,大不了太子再把我贬回服役园,也好过做背信弃义的小人”我仰头直视他。
“呵,这样说倒显得我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了,若天天都有人来求本太子放这个饶那个,可还有规矩法度可言!”苏郁不明白她哪来的勇气,想笑她一笑,自己却下不来台面,平白的又有些气恼。只得说“你等着吧,等我考虑几日再决定。”
我站起来,着急的抢白“我等得起,可他们等不及了,你可知道你衣食无忧安逸享受的一天就消磨掉了那里无数人的性命!难道活生生的性命在你眼里就如此轻贱吗?如果你是我,他们是你的亲人呢?”
我以为他要盛怒摔门而去,却并不如我想象,他孩子般眨眨眼,喃喃说道“好个将心比心阿”
“哎。罢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三日之后便是母妃生辰了,最近本宫十分忙乱,着实没想好送什么贺礼,你便帮本宫操办操办吧,作为报答,本宫答应帮你救人”
我欣喜异常,忙磕头道“谢谢殿下!”
“只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成为你拼死相护的人”他已快步出了门,声音在黑夜中朗朗传来,身影已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那夜过后,太子苏郁与我好似放下了之前那些不快的事,他还是他,我也心无旁骛的准备着我的寿礼。
这份礼,送的十分冒险。
朱砂艳色的上好砂缎,一根绣针,几缕金线。
每一样东西我都细细的准备,郁太子也曾来看过,他一脸考究,我笑而不答。倒是偶尔闲暇,喜欢与他琴瑟和鸣一番,愉快与否的过往从不谈起,只有志趣相投,相谈甚欢,他身后时常是秋日的阳光照着泛黄的秋叶的样子,映衬着他时而认真,时而深情时而玩笑的脸。
三天过得弹指一挥间。
这天傍晚,便是燕妃的寿宴了。
脂粉眉笔一遍一遍的描画,唇红重重的抿上,是艳丽的色彩。水袖,还有那脚腕上叮当作响的铃铛。
外面丝竹乐声纷纷响起,我却紧张起来。深呼吸几口,只觉得长发牵动,回眸顾盼间竟是郁太子站在身后,目光专注,修长而白皙的指绕起我的长发,挽成了一个松散的发髻,从怀中掏出一支流苏坠底的碧玉簪子,流苏的底端竟是与我脚链相称的铃铛,他缓缓插入我浓密的青丝间,如厮深情。
我莞尔一笑,他只道了句“美不胜收”
这一晚皓月当空,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燕妃娘娘宫中已是华灯初上,达官显贵们分坐大殿两侧,就着雕花琉璃金丝镶边儿的宫灯三三两两絮絮聊着,桌前的葡萄果盘颗颗饱满,晶莹的能滴出水来。
自开朝以来,这便是最大的恩典,宴请朝臣进深宫内苑为宠妃庆生,丝竹声,笑声,碰杯声不绝于耳。
我恍然感受周遭的繁华,序幕已经拉开,不管将如何发展,至少有这初识时的热闹留给我们日后再回头感叹。
周遭的喧闹安静下来,我被包裹在绸布制作的巨大牡丹蕊中,双目低垂,顺着轮滑到场中央,宫廷乐师丝竹之声响起,间隙中我隐约望见苍老而威严的九五之尊与雍容自若的燕妃。
我一扬袖,铃铛铃铃响起,我脚尖随着旋律打了一个圈,巨大的牡丹花开,我回眸亮相。
胡舞,与汉舞不同,没有那么缓慢的节奏和含蓄,就是热情而妖艳的,我旋转着从牡丹车上下来往殿内去,眉目含情,唇角绽放。
此时房梁上花包被暗箭击破,花瓣落在我的发间。忽听见在虚与实,真与幻之间,一个杯子脆生落地的声响,正值长袖挥过面庞,朝声音的方向一望,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眉目如画,五官柔和,是儒雅而平静的,本该风轻云淡的目光却在我眼中流连、怔忡起来。
我与这位寇将军又见面了。
遥遥一瞬的相望,我想我的表情,定如他脚下的杯子一般支离破碎。这种失态,我说不清原因,脑子里依稀是天高云阔,有一处桃树,桃花簌簌的落。
杯碎的声音,惊了沉醉中的四座,焦距聚集,本该在谈笑风生的将军,狭长的深棕色双目中盛满了说不出是伤痛还是痴迷的情绪,又在瞬间掩埋,变得晦暗而深邃。
他可以在沙场策马奔驰,杀伐决断,他可以忍所有别人不能忍之事,付之一笑,作画弹琴,偏偏是她,让他不能看淡。
人,总是有弱点的。
就如同皇帝这时也在出神,似乎看到了故人在帐篷里迎着火光跳舞的往事。
此时凤箫声动,反方向,太子郁合奏而来,风度翩翩,有玉树临风之姿态。我敛回心神,随手挥尽余落的花。
全场灯笼在苏郁的安排下一起熄灭。最后一个包裹刺破,一件洒满夜光粉的正红色大氅从天而降,耀亮全场,我稳稳地接住。
趁灯未燃,我一展臂把大氅披在燕妃身上,她一声低呼,骚乱哄然于群臣间,唯有墨白拿着一只新玉盏自着自饮。
刹那间,宫羽恢复先前的明如白昼,夺目。被放出笼的秋蝶追随着凤氅上的花粉奇香翩然飞来,妖冶而奇异。
那大氅用的正红色,绣了九只凤凰,这是皇后的衣制,确是很冒险的。
“皇上,郁儿不懂事,臣妾担不起这大氅,这,这该是…”
皇帝这时才从思绪里回过神来,深深地瞧了我一眼,笑道“无妨”,起身将燕妃扶了起来,我分明看到了燕妃眼里一闪而过的光彩,皇后这个位置,大概是她的一大遗憾吧。
“父皇、母妃万福”
“皇上、娘娘万福”
一时间,百官齐跪,山呼万岁。
皇权地位的威严之下,我迅速的被忽略,正暗暗松了口气,却看到了张熟悉的面孔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他果真是三皇子苏秦,与我只有一面之缘,与眉妃有七分相像。
“丫头,今天舞的甚好,经常听郁儿提起你,说你很有才情”皇帝点了点我,笑呵呵的说道。
“朕一直有些遗憾,只有佳宜这一个女儿,竟还是个男孩子个性,今天,朕便册封你为若瑶郡主如何?”
这片刻满场却安静地尴尬,人人面面相觑。
“父皇~”佳宜撒娇般嗔怪的喊了一声打破了宁静。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朝拜声在众人短暂的惊愕与迟疑后又震耳响起,我的心突突突跳乱了拍子,手心儿里顷刻就起了一层的冷汗。
皇上怎的会随意认一个小小的宫婢为女,赐了仅次公主的郡主位,这些念头只是脑子中一转,我仍旧礼仪周全,缓缓下跪叩首,道“儿臣谢父皇恩典,父皇万福金安”
寇墨白只瞧着,面上全然看不出表情来,没有人能知他见她每一次内心的波涛汹涌。
“若瑶,若瑶...”他心中默念着,眼光却是飘的远了“像瑶却不是瑶,是呵,像极了她却不是她才是最好的,就如那过往,只能追忆却万万不能深究”
此时寇墨白嘴角才噙了一缕笑,以弱不可闻,几乎如自言自语般的声音道“圣上的意思,臣明白了”
我礼毕入席,很快宴上又如常喧闹起来,我也暗自松了口气,太子苏郁冲我举杯,在我耳边得意道“若瑶郡主是不是该备上一份大礼,好好谢谢我向父皇举荐美言的恩情啊”
我也乐得配合,装出付谄媚的样子恭敬道“太子爷看瑶儿身上有什么值钱的,尽管拿去吧!”
“以身相许如何?”他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着实吓了我一下。
见我红着脸垂眸不再接话茬,一幅好笑的样子,哈哈一笑,将酒一饮而尽。
周围是一片欢愉,正是春宵好时刻。
玉壶光转,歌舞升平的殿外,是更多的寂静和沉默。
宫殿关不住的只有黑夜,它蔓延向城墙外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