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阴冷的风顺着潮湿的墙壁窜进胡同,将薄薄积雪吹起来,在一明一暗的救护车灯光下,闪烁着晶莹的亮斑。
飞舞着……
盖在担架上的白布被风一兜,掀起一个角,露出担架上躺着的人。
——刘奶奶。
白日里还和温舒侃大山,要给他介绍带着娃的相亲对象的老奶奶。
半张苍老而苍白的脸,露在白布外面,蓝色的灯光映照着她的死气沉沉。
唰!
就在温舒感叹的一霎那,担架上的刘奶奶猛地睁开眼目,昏黄暗淡的老眼,无神的凝望着温舒,满是褶皱的唇角缓缓咧开笑容。
“嗬!”
温舒看的清清楚楚,心头梆梆狠跳,下意识后退两步。
就在温舒以为自己会摔倒在地的时候,一只冰凉的大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腰身,让他不至于摔倒。
那只手没什么温度,凉丝丝的,比冬日里的雪花还要冷,好像天生体温很低,但莫名令人觉得安心。
温舒转头一看,苏骨?
苏骨将温舒扶起来,温舒再转头一看,正好看到医生将掀飞的白布重新遮回刘奶奶的脸上,刘奶奶安详的躺在担架上,没有睁眼,更没有微笑。
怎么回事?温舒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来是自己这些天休息不好,眼花了?
“妈!您怎么就这样走了啊!”
“老婆子,别丢下我啊!”
“呜呜呜,奶奶,您走了我们怎么办啊……”
在一通的哭声中,救护车缓缓开动,蓝色的冷光一明一暗,不会因为凄惨的嚎哭而中断,缓缓开向远方,驶离了幽暗的胡同。
等救护车走了,温舒看了一眼手机,马上要十一点了,再过一会儿今天就要过去了。
“该去14号了,你们记得看店。”
苏骨面容不变,冷淡的说:“我和你一起去。”
温舒觉得两个人一起去也好,免得再发生什么意外,苏骨长得高大,又习惯冷着脸,特别有安全感的模样,带着苏骨去应该安全一些。
两个人往公主坟14号的四合院走去,四合院大门敞开着,仿佛随时准备吞噬生灵的血盆大口,里面黑洞洞,枯萎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曳,落叶发出窸窸窣窣呜呜咽咽的碎响,仿佛离人的哭声,正在诉说着什么。
四合院的地上,是用粉笔画成的法阵,歪歪扭扭,龙飞凤舞,不知所云,半根蜡烛倒在旁边,遗留着蜡痕和燃烧的痕迹。
温舒在四周看了一圈,四合院里的确有一棵大树,就在法阵的边上,已经枯死了。
温舒说:“应该就是这棵大树了。”
从口袋里掏出红线,红绳比较细,竟然还缠住了一个结子,温舒冷得抖了抖手,赶紧把结子摘开,走到大树跟前,两手一分,拽着红绳的两头,将红绳绕在树干上,绕了两圈,系了一个扣,让红绳子固定在树上。
温舒系好了红绳,转身蹲下去,用手拢着打火机。
啪嚓!
半个蜡烛被点燃。
微弱的火光焚烧着黑夜,仿佛星星点点可以燎原的火种,虚弱的光斑慢慢扩大,慢慢扩大。
地上的法阵再一次亮了起来。
唰——
伴随着刺目的光芒,温舒立刻举起手臂,遮挡住自己的眼睛。对了,他想起来了!那天自己来送半根蜡烛,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地上的粉笔字突然发光,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然后就昏厥了过去,等醒过来只记得一场糊涂的春梦,但有些事情记不清楚了。
温舒震惊的看着发光的法阵,法阵的光芒越来越明亮,但这一次温舒并没有在法阵中看到什么荒唐的春梦。
反而是法阵旁边的枯树,慢慢复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鲜嫩的枝丫,然后……
开花了。
寒衣节开花,开的还是桃花!
雪白的桃花一朵朵绽放,仿佛晶莹的雪花,空气中甚至弥漫着桃花的清香。
“开花了……”
温舒的身后,突然有人感叹,那声音却不是苏骨的。
嗓音一点儿也不低沉,反而有些清朗,温舒吓了一跳,大黑天儿的,突然多出一个人来,能不吓人么?
转头一看:“是你?”
张枕!
张枕突然出现在四合院里,悄无声息的,好像凭空变出来的。
他站在桃花树下,慢慢张开手臂,今日的张枕,好像和平时都不太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温舒也说不上来。
“开花了,终于……开花了……”张枕再次呢喃。
很快的,温舒就看出了张枕到底哪里不一样。
根本是哪里都不一样!
“卧槽!”温舒大喊了一声,不是他少见多怪,而是温舒二十一年来的三观都要碎尽了,像是玻璃一样,被一根闷棍敲成了玻璃渣子!
张枕,哪里都不一样……
他的脸在变,一张白皙的脸孔,变成了锈迹斑斑的青色,青中透露着浑浊,牙齿好像吸血鬼,又像是野兽,不断的生长,从他的嘴唇戳出来。
张枕变得已经不像是张枕了,这张青面獠牙的脸,分明是他戴的那张鬼面具!
但温舒清晰的觉得,这绝对不是面具那么简单,这就是……
张枕真正的面孔!
“哈哈哈哈!!开花了!开花了——”
张枕的嗓音也在变化,好像重声儿,高高低低的拧在一起,刺耳又狰狞。
“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终于开花了!”
“你果然是正阳之体!太好了……太好了!!!”
温舒看着癫狂的张枕,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苏骨却往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躯遮挡在温舒面前。
他的脸色还是一成不变,凉凉的说:“盘桓在公主坟的恶鬼,就是你,张枕,对么?”
“对!没错!”张枕疯癫的大笑着,仿佛一个舞台剧狂人:“就是我,没错!我就是那个恶鬼……”
温舒三观尽碎,脑海中混混沌沌的,却突然恍然,想起了什么,说:“那你让我在四合院里系上红绳,也不是抓恶鬼的了?”
张枕“呵呵呵”的笑了起来,笑得肩膀打颤。
唰!!
就在这一瞬间,系在桃花树干上的红绳突然无风自动,纤细的红绳瞬间变长,仿佛一张天罗地网,一下兜头直下,却不是冲着温舒和苏骨来的,而是冲着张枕而去。
“啊!!!”在张枕的惨叫声中,红色的绳索将他紧紧束缚住。
滴答……滴……
黑色的浓水,好像血液,顺着张枕被束缚的身体流淌下来,聚集在地上,很快聚拢了一洼。
温舒看到这毁三观的事情,本来就迷茫,现在更是措手不及。按理来说,张枕才是恶鬼,那么他说的一切,就全都是哄骗温舒的,红绳并非什么捆仙锁,张枕也绝不可能想要杀死自己。
但……
红绳紧紧束缚着青面獠牙的张枕,张枕痛苦的呻吟着,挣扎着,越是挣扎,红绳便缠得越紧,黑色的血液就流得越快。
“嗬、嗬嗬……”张枕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抽气,诡异的叹息着,嗓音断断续续:“小老板,我和你投缘,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乃太上老君坐下入室大弟子张……张枕,为了追查祸乱人间的妖邪……入世……”
这和昨天张枕来委托自己的时候,说的一模一样。
张真人来到凡间,偶然发现了一只遁入邪魔的树妖,年轻气盛的张真人便想要降服这只树妖,唯恐他为祸人间。
可是后来张真人发现,这只树妖也不算太坏,他是被感染的。
树妖本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桃树,生活在树林之中,因为附近居民的污秽、仇恨、谩骂、恶心,桃树渐渐感染了妖邪,遁入魔道。
张枕看着奄奄一息的桃树,他忽然狠不下心来,如果我能净化他,也是功德一件……
张枕把树妖带在身边,教导他什么是正直,什么是善良,不断的为桃树积攒功德。
“我们一起度过了一百年、两百年,然后是三百年,很多很多年,我们都清楚……彼此再也离不开对方了。”
说来可笑,太上老君坐下的大弟子,竟然喜欢上了一棵树妖,甘愿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可……那又怎么办呢?”张枕的目光恍惚了起来,似乎在回忆,不再狰狞,反而变得温柔起来:“我就是喜欢上他了,明明知道这是飞蛾扑火……”
他说着,目光看向苏骨,若有所指的问:“你应该……最了解我的感受吧?”
苏骨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张枕本以为可以净化妖邪,但是……
“我太自以为是了,等我发现的时候……不但没有净化妖邪,我自己……”张枕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断断续续的说:“我自己也被怨气腐蚀。”
张枕的意识一天比一天薄弱,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和桃树都会变成妖邪,为祸人间的妖邪。
于是……
张枕慢慢抬起头来,他青色的面孔变得几乎透明,虚弱的看向花开艳丽的桃树,虚弱的绽开一个笑容,喃喃的说:“于是……那一天,我亲手了解了他,就在这里,我……亲手杀死了他。”
张枕亲手杀死了桃树,履行了身为太上老君大弟子该做的事情,眼看着桃树的魂魄,在自己的桃木剑下,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眼看着艳丽的桃树,一点点失去光彩,变成一具枯败的空壳。
眼看着……
眼看着枯败的桃枝,扎进自己的胸膛。
张枕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同归于尽了。
张枕笑说:“但是老天爷造化弄人,他走了,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我的魂魄却盘桓在了这里。”
盘桓在相识的地方,盘桓在相守的地方,久久不能散去。
“我已经被腐蚀了,早晚有一天,我会变成恶鬼,”张枕慢慢的抬起头来,眼眸中闪烁着血光,声音变得狰狞而撕裂:“如果我活着,这里所有的人……都要死!!!”
然而张枕身为太上老君的弟子,一般的修者和鬼怪根本无法让他灰飞烟灭,唯有用正阳之力催动法阵,动用捆仙锁这一个办法。
张枕青色的眼眸含着泪水,断线一般冲刷着越发透明的面孔,嗓子里发出“呵呵”的笑声,凝望着温舒。
喃喃的说:“直到我看见你……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来净化我的,终于可以……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