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小星星响起。“还是小时候好。虽然没什么好吃的,衣服也都打满补丁,但不会有人打我。我爸爸很爱我,常常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哼着歌,从村头转到村尾。我看着麦芽糖流口水时,他会用买烟剩下的钱换一把,让旁边的小孩们羡慕不已。没有人打我,没有人打我,没有人打我……”
……
老奶奶哭了起来。她的背拱起来,像一只逃避现实的驼鸟。我羞愧极了。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觉得任何话说出来,都无济于事。
她已经用这个小小的身躯对抗了一辈子,满身的伤痕只能藏在衣服下面,没换来道歉,没换来理解,没换来平安的半日。
我伸出手,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拍了拍她的肩。
那些细小的孔洞,你还记得吗——那些在皱纹和褐斑中夹缝生存的孔洞中,有黑色的丝线流出,好像我们这些灵魂都是用这丝线织就,在日复一日的复杂情绪中佝偻、认输。而眼下,仿佛影片在倒放,时间在倒流,经年累月的疲惫和委屈慢慢抽离,露出最初的她,最初不经任何苦难、只拥有童年纯真的她。
老奶奶变成了小女孩,浑身发着光的五、六岁光景的小女孩。
我的手停在她肩头上方,忘记收回。
“你叫什么呀?”小女孩问我。
“我叫陈宋宋,你呢?”看着小女孩外形的她,我说起话来也轻松了许多。
“柳云珍。我叫柳、云、珍。”小女孩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她应该很久没有这样介绍过自己了。
“你好。”
“你好。”cascoo21格格党
我们握着手,朝对方笑。
“喔——突然觉得轻松了很多。谢谢你。”顾云珍对我笑。她的笑容干净纯粹,好像从来没受过任何欺辱和折磨。
“其实我什么也没做。”我不好意思地说。
“怎么会呢。你坐在我身边,很久没有人主动要坐在我身边了。一个浑身只散发出衰老味道的老太婆,人们恨不能绕得远远儿的。还有,你很安静,从你的眼中能看出来,你很认真
。地听我说话。我还要谢谢你,没有露出同情的表情,也没有说任何觉得我可怜的话。我从不觉得自己可怜,只不过是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而那些因为我做出了错误选择而拳脚相加的人,他们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对吧?”一张稚嫩的脸问出我不能轻易回答的问题。
“我不知道。曾经有人告诉我,因果轮回不能放在短短的几十年里去解析,如果执于因果,我们的灵魂会沉沦至时间大海的底部,无法呼吸。”我记得顾青月说的话,并加上我自己的思考。
柳云珍沉默了很久。
在寂静的黑夜里,这个灵魂抛去了人世所存的苦难印迹,陷入沉思。她是在复盘自己的一生,还是在决定自己的未来?我无从得知。就像我无从得知在面对暴力的那每一个当下,她真实的想法和感受。疼痛?无助?愤恨?恐怕她也无法理解平凡幸福着的人突然被杀被肢解的感受吧。
所以说,人世不过分为两种——平凡且忍受着苦难,而大部分苦难总来自于第二种人——无情且伤害他人者。
有心理学家曾说,亲情、友情、爱情,三者皆有,可谓人世圆满;次者,拥有其中两种,也还算满意;再次,只拥有一种,用心经营,也能过出自己的滋味。然而最不济,亲情、友情、爱情皆无,不仅没有爱身边人的能力,还会无底线地伤害陌生的弱者。
我和柳云珍都是这样的弱者。
柳云珍在她丈夫和孩子的眼里,不过是‘熟悉的弱者’。
我们的无力反抗变成了施暴者的武器,我们的弱变成了引发他们暴力的诱惑。那么,以暴制暴的复仇不仅不能让他们真正悔改,反而会让他们觉得我们是跳梁小丑,或是被扼住要害后奋力挣扎的家畜。不对,他们永不会悔改,因为他们的无情。
“决定了,还是轮回吧。”柳云珍突然说。
我从天花板上落回沙发:“为什么?”
“那该死的也快死了吧,毕竟我都老死了。那几个孩子也是会死的。不管
。因果报应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还想重新活一回,只为我自己。你看,现在有这么好看的地灯,我小时候都是点煤油灯,还有这么大的电视,还有火箭,还有飞机。既然我曾因为错误的选择而荒了这一生,那我就应该重整旗鼓,在我还有机会的时候。别人的错误、别人的惩罚就随他去吧。不关我的事。我要好好爱自己,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对吧?”她看着我,眼里闪着光。
我相信那光不仅仅是灯的反射,还有从她心里、从她的灵魂深处发出的对人世憧景的光。
我点点头。
鬼地公的声音飘了进来。
柳云珍——庚寅年正月二十日生,卒于庚子年二月十五者——速来——
我不舍地抓住柳云珍的手,对她笑笑:“去吧。”
柳云珍的身形渐渐虚化,成一团氤氲带着光粉的雾气从窗中飘走,空空的客厅里只剩下我一鬼。cascoo21格格党
等拿依醒了,该怎么跟他交待呢?
天终于亮了。
我听见卧室里有动静,赶忙从一片松散的黑雾中化出形来。拿依推开门,我乖巧地走过去:“你醒啦!”
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那位阿婆呢?”他径直问。
“她啊,她投胎去了……也有可能是轮回,具体的不太清楚,反正……她走了。”
拿依仰了下头,看着我:“你还挺有本事。”
我尴尬地笑笑,看着他走进洗手间。
等他出来,再看着他走进厨房,一阵忙碌后,便有香气传出。
他不怪我吗?到嘴的灵魂被我劝走了。
我看着他端出一碗卧了两个煎蛋的细面,坐在餐桌前,正要动筷,他看着我:“水。”
我可以说‘不’,但眼下,我没有说‘不’的脸面。
我倒了杯水,放在他手边。
拿依慢吞吞地起身,在书架边找到手机,接听:“喂。”
那边说了什么,拿依先是嗯嗯地应着,然后说了句‘三天后’,便结束了通话。他拿着手机,按了几下,用显见变得温柔的语气说:“小明,我最近需要工作,今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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