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奇自打入境就被程湛带在身边,这也是项逢的意思,程湛心细如发,看着他最合适不过。以阿奇的身手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不会扰了程湛做事。
在这几天里,阿奇对程湛产生了强烈好奇心,起初在他看来,这个男人不像项逢那么冷硬强悍。但后来,阿奇发现这个人身上有一种割裂感,一方面他与人言谈和气得很,而且眉眼间有种在缅甸男人身上完全看不到的精致。另一方面,他做事不留余地,身上的气质凌厉到近乎凄厉。
今天在程湛接了一个电话,喊了一声项哥后,他看了过来。电话挂断后,程湛说:“你说如果把你送去赵正言那里,你会怎么做?”
阿奇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任膝盖磕在地上。他这样滑头的人,能跪得这么卖力也是不容易。“我不去赵正言那里,我是您的人,求求您别舍了我。”阿奇自问想得明白,玉二爷这么多年对赵正言那般忠心,都落得如此下场,可见那个男人刻薄寡恩,这种人谁敢跟?
阿奇见程湛不为所动,只好继续说:“我早就恨极了缅甸的生活,玉二爷向来是利益独占,仗着名号糊弄些外人,我们底下的人捞不到半点油水。”
阿奇又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说:“您与他截然不同,您心热,不亏待弟兄,我阿奇身无长物,但懂些玉石鉴定买卖,一般的贩子骗不过我。我知道您跟项首领手底下能人辈出,但也觍脸想跟着您。”
程湛眼里一丝波动也无,他这些年跟在项逢身边,调理的人多了去了,这种谄媚求生的路数都不够看的。程湛明白项逢的意思,阿奇至少在缅甸的路子活络,对玉石也通,最重要的是脑子灵光,识时务,这样的人留着终归是有用的。
现在那批玉石还没出手,买家要求在秀场交易,连刚放出来的、明摆着是捕鼠器的货都敢来跟,这简直是猖獗。
项逢在电话里更深的意思是,赵谨不能继续在缅甸若无其事地当他的玉二爷,这盘棋必须要有对赵家知根底的人参与,否则这种百年世家拔起来太费事。如何让赵谨倒戈,阿奇是关键的一步棋。
程湛看着阿奇,没言语。阿奇心里没底,但知道自己只要还没被拖下去就有机会。爬了两步凑到程湛脚边,“湛哥,只要您说一声,刀山火海,阿奇在所不辞。”
程湛见火候差不多了,开口:“赵谨的事你知道多少?”
“湛哥,我知道的那时候在车里全跟您和项哥交代了。”阿奇的手指蜷缩着,肩膀内扣。
程湛笑了一下,笑里有种阴恻恻的艳,“那这么说,你就是一点用都没有了。”
阿奇哆嗦了一下,从腰到肩颤出了一个怪异的弧度,他记得昨天程湛也是这么笑着结果了一个叛徒。
阿奇脖子前倾连忙说:“不不,还有一件事,但是我的猜测,也说不准是我想差了。”
程湛只是盯着他,没接话。
“玉二爷,不,赵谨。赵谨对赵正言有很深的感情,不是寻常仆从的那种忠心,我感觉赵谨想成为赵正言。”
“珠宝大亨,延城首富,谁不想当?”
阿奇直起身,“话虽如此,但他赵谨这些年要名得名,要利得利。他在缅甸的声势极盛,捧着他的人多了去了,有什么可羡慕赵正言的。”
程湛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是他对赵正言有早年的执念在?”程湛嘴角扯了扯,真是讽刺,半生都过去了,还抱着那么点儿回忆活着。
阿奇说:“我听到的几次打电话,他都叫赵正言少爷,打过电话后心情都不错。有次赌石大赛,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还有军政方面施压,我听见他自言自语,‘如果是他,会怎么做呢?’”
阿奇又说:“缅甸民风本身就传统,他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又总跟信奉宗教的人打交道,半辈子怀着个执念不放,也不稀罕。”
程湛浓密的睫毛微微垂下,收敛的目光让人看不出心思。空阔的屋子里只有一些文件和暗柜里的枪械,顶灯高高悬着,像一把刀。
“你觉得我想听他们的深厚情谊吗?”
阿奇立时明白程湛的意思,心里自然是不愿的,三十六计里如果要排出一个死亡率最高的必是反间计。古语有言,疏不间亲,但是他没什么选择。
阿奇梗着脖子说:“这种事是最忌讳的,背主、挑拨,若是,”阿奇瞥了程湛一眼,硬着头皮说:“若是到时候被拿了怕是生不如死都是轻的。”
这时,项逢的电话打了过来。
“项哥。”
“安排好了?”项逢已经拿到了整容医生的鉴定报告,结论是眼睛、颧骨、下颌骨都动过,但复原模型还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建构出来。这个吴俊风十有八九真的是故人。
“还没,他不敢。”这话一出,阿奇扒上了程湛的皮鞋。“不不不,我敢!我干!”
阿奇知道项逢的果决,那天在车上他就看出来了,项逢不是个好脾气的人。项逢没有程湛的耐心,他与程湛的生存方式还是有差别,他无需什么滴水不漏,很多东西他根本不在乎。程湛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但是项逢可以。
那个真正坐在亚洲黑道第一把交椅上的男人,踏过无数顶尖杀手佣兵的尸体走到今天,他可以承受风险,不畏惧做错决定。阿奇知道自己决不可以让项逢觉得没用,绝不可以。
阿奇甚至在喊叫:“项首领,我干!我干!只求事成之后,您能护我条命。”尽可能地直起身体,腿却始终跪在地上,忘记他可以站起来。
程湛挑了挑眉,心想:“还是项哥好使,人不在这儿都能吓成这样。”这种场面程湛多次见过,国外黑帮不少小首领一听项逢名字都脖子发凉、眼神闪躲。今年在蒙马特郊区,项逢单枪匹马灭了那么多精锐佣兵,还杀了albert的事迹也传开了,成为他传奇史上的又一笔浓墨。
项逢自然也听到了阿奇的喊叫,没搭理他,继续说:“吴俊风整过容,还是没少动,我怀疑是我见过的人。”那张整容报告圈出了吴俊风面容的几块,更重要的一点是专家认为他的整容逻辑与一般人的变美变帅不同,更多的是改变某些原本的面容特点,降低辨识度。
程湛闻言一惊,吴俊风的作风气质并不像在他们这行浸淫多年的人,现在看来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这个世界上太多方法可以改变一个人了,换具皮囊,换副芯子都不是难事。
电话隔音很好,程湛不吭声阿奇也猜不到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只得紧紧盯着程湛面上隐藏着的凝重神情。
“术前建模过几个小时才能出来,给阿奇安排两个人,让他们听他的安排。”
若是曹时免不了再问两句,但程湛却是立即明白了项逢的用意。阿奇是玉二爷身边得力的人,这点赵正言也是知道的。若论有什么方法能让赵正言相信赵谨的背叛,莫过于让他亲眼看到阿奇得到的权力。赵正言生性多疑,再加上之前龙塘场口发生的事,他们之间定生嫌隙。
程湛几不可察地笑了下,比女人还要清晰的唇线勾出一个利落的弧度。
看着他俊秀精致的面孔,阿奇却是打了个寒颤。
thunder酒吧的地下车库到了,项逢挂断了电话。出手之前,后方不能乱,他必须要取得陈琛的支持。
从地下车库直通酒吧内部,一路上除了北宏内部的人之外,不会看到任何外客。thunder酒吧有一间顶级包间永远是没有门牌号的,肖北城站在门边。他推开门,项逢走了进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项逢敏锐地察觉到来自身体侧后方的目光,但他没回头。
陈琛坐在沙发上,黑色对襟衫在灯光下与沙发的苍绿几乎融为一体。他没靠在沙发上,背部笔挺,像漆黑的枪管。即便是卸任一年多了,那种枕戈待旦的生活也早已与他密不可分。他右手大拇指上,象征北宏主身份的戒指早已不在,但戒指留下的深痕却并未消退。
“琛哥。”
“来了。”
很简短的话语,对于他们,任何寒暄都显得赘余。
项逢开门见山,刚张口,却被陈琛敲击桌面的声音止住了,一个清秀纤瘦的姑娘从里间走了出来,步子里还带着点拘谨。竟然是齐紫云,她硬着头皮喊了一声:“项哥。”
项逢看向陈琛,陈琛说:“那天你出车祸之后,我找人查了这些年给你陪过夜的女人们,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话说到此处,项逢明白怎么回事了,但他不打算让这件事影响他要做的事。陈琛并没有听他说话的意思,而是继续说:“在那之前道上都以为你来者不拒,又毫不留情,用完便丢。原来那些女人的满身红痕都是她们自己掐出来的,还有的连口红都用上了。你钱给到位了,地位显赫,她们也不会敢四处宣扬。”
那天项逢出车祸,陈琛就觉得不对劲。在蒙马特的时候的确是生死一线,加之他至少给自己兜住了底,陈琛本想解决了眼前的问题之后再深究。
项逢的车技是什么水平,可前几天在延城能关心则乱到那个地步,如今祝留流产他就窝在医院里煲汤,这种在一棵树上吊死了的架势让陈琛有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男人对女人的爱有多深,欲望便有多重,二者互为因果,不分先后。项逢执念至此,会不会是因为这些年从未有人真正满足过他呢?
陈琛便令肖北城去查,得出的结果真是令他也不禁瞠目。陈琛执掌北宏这么多年,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
项逢索性不说话,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
陈琛的声音猛地拔高,“你在做什么?你是在守身如玉吗?就为了那么个——”
项逢的眼神一下子锋利起来,怒视着陈琛,就像猛兽被侵犯了领地时的躁怒,一字一句道:“她是我的爱人!”敢打断陈琛说话的人,这世界上屈指可数。
陈琛被气笑了,“呵,真是荒唐,你知不知道我们这行最忌讳什么?最忌讳有弱点!你把弱点摆得如此明显,那么多陪过你的女人都——”
“她们最多以为我不行。”项逢舌头顶了顶腮,一脸漠然,一只手插在兜里,如果不是冷肃的气质和名贵的衣料,在陈琛看起来倒更像个街头小痞子。
陈琛真想揍他,但是北宏首领脸上挂彩终归不好,让外面那些不知死活的人看了容易心生他想。人性就是如此,你脸上挨了一拳,人们见了就会想多打几拳。地上脏了一块,人们见了就会想多踩两脚。循环往复,强者愈强,弱者愈弱。
瞥见一旁站着的齐紫云,陈琛道:“那这个女人呢,她跟你那心肝长得挺像的,你每年情人节都去看她。”
“她是刘飞的女朋友。”项逢是想让陈琛看在刘飞曾经丧命日本海的份上,不要把齐紫云扯进来。
“她喜欢你,想跟着你。”
项逢眉头紧皱看向齐紫云,齐紫云对上他的目光,看到里面没有怜惜,只有责备。
那天在古树下,项逢自问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他本以为她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居然这么蠢。
其实自打那天项逢拒绝了自己,齐紫云就已经放下了,她说到底不是什么长情的人,把日子活得舒坦是最重要的。当初如果不是项逢的出现消解了刘飞离去的痛苦,并且极好地保障了她的物质生活,她也不见得会对他念念不忘。
齐紫云想解释但是又不敢,陈琛是什么人,她哪里敢拆他的台。得罪项逢他念在刘飞的面子上还能留自己一命,惹恼了陈琛她可真是没活路了。这出戏陈琛要点,她就只能陪着,唱念做打,样样都不能忘。
项逢收回目光,看向陈琛:“我不收。”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没什么多余的情绪。换了性工作者听到都要觉得难堪,但是齐紫云神色只是略有窘迫,开玩笑她早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所以你是想看她死在你面前吗?”陈琛的目光直直地射向项逢,对襟长衫的领口立着,身上没有任何凸显地位的饰品,但是一个眼神任谁都不会怀疑这是稳居高位多年的一代枭雄。
早在第一次见项逢时,陈琛就知道这个男人极有担当,重诺守信,后来的一切也证实了他的眼光。他能熬过冰冷的日本海里诡谲的风暴回来见他,每次出任务完成得干净利落,跟在他身边的人也大多性命无虞。
此刻,项逢沉默着,他的确不想让齐紫云死,那是他答应过刘飞的,只要他活着,她就不会死。但是现在留留还在医院里,她刚刚受到情感和身体的双重创伤,他不想有任何可能被她误会的事情发生,不管她在不在意。
包间奢华的吊灯切割出无数块光斑,细碎得如同砂石洒落在黑色瓷砖上,越往下越暗沉。
项逢开口:“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是这行的规矩。”
陈琛看着项逢,“你在教我这行的规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