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所有人声渐渐熄落,海水一层层漫上沙滩,月华如练疏落, 静谧地流淌着。
阿朝脱了鞋袜, 赤脚踩在沙滩,裙摆太长, 阿朝提了一会儿太麻烦,干脆团巴团巴绑在腰上, 然后弯腰捡贝壳。
晚上海水退潮, 许多来不及逃跑的小鱼虾都留在海边的沙坑里,还有贝壳珊瑚片和海里一些色彩艳丽的碎石,被掩在沙子里,在月光下反射出亮晶晶的光彩。
阿朝蹦蹦跳跳挑挑拣拣, 捡了一大捧, 兜在怀里, 跑回褚无咎身边。
一头庞大的狐狸趴在海岸高耸礁石上,乌黑威沉的几条长尾错叠垂落, 海风吹过它蓬松厚密的皮毛,像雄狮的鬃毛, 迎着风的方向起伏出海浪般猎猎的弧线。
阿朝踩着崎岖的石头爬到礁石顶上,相对于妖魔君主庞大的身躯她小得像个布娃娃, 她跑上来, 君王也不理她,只静静望着沧海,目光淡漠, 不知在想什么。
阿朝弯腰拍了拍大狐狸的肉垫, 它眼皮都没掀一下, 阿朝伸着胳膊努力把它背上厚厚的毛发挖开,挖出一个小坑,把怀里的贝壳碎石都放进去,然后拍了拍手,抓住它另一毛,就开始往它背上爬。
君王:“……”
阿朝吭哧吭哧爬到它背上,像一只小乌龟,又慢吞吞往前爬,爬到它脑袋边。
褚无咎微微偏头,冷漠问她:“活得不耐烦了。”
阿朝捧出一个大贝壳给他:“送给你。”
褚无咎不为所动,还是冷冷盯着她,像在等着看她又想搞什么屁事。
阿朝看着他,突然趴下来,抱着它的脖子。
“褚无咎。”她说:“你看天上的星星,多亮。”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真正喜欢你。”她自顾自地说:“其实不是那天街头我第一天见你,也不是那天褚家宴席你站在树下勾搭我,也不是那天建城节晚上、你陪我放花灯。”
“我真正喜欢你,是那一天你来拜访师尊,然后提前走了,我去追你,路上你把我背起来。”她指着天空:“那天下着雨,你突然生气走了,我骑马去追你,隔着窗没和你说两句话,你突然下车来,非要背着我走。”
“那时我就想,你这个人脑子真奇怪,像有那么些大病。”她说:“可你背着我,我们在雨中沿着街慢慢往前走,我枕在你的肩头,望见雾一样的细雨,淅淅沥沥,像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好像整片天地只有我们两个人,那一刻,我心里突然特别宁静,特别安稳。”
“我跟你说我的童年,你也跟我说你的小时候,我哭的时候,你把我放下来,抱着我,低声哄我,说我被爹娘教过读书写字、被娘束过发髻、叫起过床,享受过天伦之乐,说我比你幸运,因为我还有值得不断留恋回忆的东西…”她说着说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可眼睛却湿亮亮起来。
她突然呜咽:“你说,说叫我别哭,亡者的魂灵在天生看着,也会舍不得。”
“我在那一刻,真正喜欢上你。”她哭出来:“褚无咎,我其实从不是一个有出息的人,我经历过国破家亡,就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爹娘教我正直忠义,我就想做一个正直忠义的人,师尊教我大义苍生,我就努力做一个能让大家都幸福的人,我竭尽所能去践行我的良心、我的责任,时时刻刻日日夜夜不敢辜负爹娘师长的期望,可我心里最想要的其实是家,是家人在身后,朋友在眼前,是我所爱的人在身边,我转身就能扑进他的怀抱。”
“我真的、真的,很害怕失去。”她的眼泪滑过脸颊,大颗大颗坠进他颈部厚密的皮毛:“我想念爹娘,想念师尊,想寒师兄、想苍掌门,我想要安逸太平的生活,我希望自己永远不会失去,希望我认识的所爱的人永远在,好好地生活着,让我知道我还有家,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褚无咎没有说话。
阿朝趴下来,呜咽着把脸颊贴在它的耳朵,像最冷的冬天挤在一起取暖的小兽:“褚无咎,褚无咎,我们走吧,等师尊回来,我们就走,去找个风景好的灵川山脉,去姑臧褚家老宅,或者去凡人界,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家乡,我们哪里都可以去,可以一年换一个地方,想住哪里住哪里。”
褚无咎瞥她一眼,他的神容很冷静,不见什么意外或愤怒,淡淡说:“我是妖魔,若是哪日我彻底疯了,你不怕我杀人吗。”
“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带你去魔界好了。”阿朝可可怜怜、抽抽噎噎说:“我还没去过魔界,听说那里很乱,天都是乌漆嘛黑,大魔头们都爱互相杀人,我带你去那边,我给你栓条链子带着你去,你发疯去那边疯,别祸害我们乾坤大地就行。”
帝王:“……”
“褚无咎,好不好。”阿朝蹭它耳朵的绒毛:“褚无咎,我陪着你,你一个入魔的妖怪,和我一个体弱皮脆的凡人,我们俩谁也不嫌弃谁,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一起,也不计较以前谁欠谁多谁对不起谁,我们重新来,以后再也不猜忌了、再也不争吵了……好不好?”
褚无咎静默地遥望着海,沙岸连绵庞大的阵纹在月色下泛着浅浅的流光,那些流光星星点点飘向盘踞在高高礁石的君王,萦绕在它覆满力量的皮毛,随着海风缓慢地起伏,它像一座亘古神魔的塑像。
过了很久,它转头看她。
它有深红的妖瞳,凝望着她,在夜色与月光中,渐渐泛出一种静谧而复杂的神色。
他冷不丁问:“我和衡玄衍,谁在你心里更重?”
阿朝一瞬间窒息了,她真想敲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都是什么玩意儿?!
“你是不是有病?!”她甚至尖叫起来:“神经病啊你!你为什么总跟我师尊过不去?那是我师尊,把我养大的师尊!你能不能别这么龌龊!你要不要脸?!当别人都和你一样脑子有大病吗?天啊,我都没脸说,你你你——”
她气得头晕目眩语无伦次,薅它头顶的毛,又狠狠咬它耳朵。
帝王脸黑下来,忍耐了几下,在她来抓它鼻子的时候终于用尾巴把她扯下来,扯到平坦的礁石上,压下去。
阿朝被大狐狸绒绒的长毛覆住,像一只被老母鸡孵着的小鸡崽,她胡乱奋力挣扎,狐狸看着她,过了会儿,它低下头来,弧度修长优美的狐吻落下来,缓缓贴在她脸颊。
阿朝的抓挠渐渐顿住,她伸出手,抱住它长长的狐吻。
它的呼吸温热,又沉稳,一下一下,拂吹在她手臂,明明是一头庞大而鬼魅的妖魔,却让阿朝恍惚觉得,好像又抱住了曾经那青涩冷淡而温暖的少年。
“衡明朝。”他胸腔的震动传递到她身上,声音低沉镇静,他说:“哪一天,我若让你启引沧海,你不要多问,不要犹疑,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不知为什么,阿朝眼眶忽然湿润了。
“嗯。”她用力点头,呜咽:“谢谢你,褚无咎…呜,谢谢你…”
“我不会辜负你的。”她哭着乱七八糟说:“我以为再也不和你吵架了,我以后再也不骗你,我以后把你当祖宗一样,当大宝贝,呜呜谢谢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趴下来,盘卧在她身边,阿朝蜷在它温热的肚腹皮毛旁,抱着它的脖子,她哭得太累了,在海潮的声音中,偎着他的体温,昏昏沉沉睡去,隐约还感觉到他垂落的眸光,始终静静落在她身上。
在睡着的最后一刻,仿佛听见他说一声:“衡明朝,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