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变得凉起来。
阿朝坐在凤辇上, 这种有着厚重华盖与坚固围栏的车架行进的时候平稳得几乎让人感受不到晃动,冰凉的夜风也难以吹进幔帐,可不知为什么, 阿朝还是感觉凉意。
凤辇停下, 宫人从两侧牵起幔帐,吕总管笑着走来,亲自扶她:“姑娘, 快下来吧。”
阿朝的手冰凉,她把手指蜷进袖子里, 低声说:“大人,我…”
“嗳, 老奴不敢。”吕总管欠了欠身, 好似没看见她苍白的脸庞,笑吟吟说:“李姑娘,您把心定下来, 也许您还不知道, 陛下深夜召见,是多大的恩宠,您今夜好好表现, 好好陪陛下说话,别说不会出宫去,便是来日有淑妃娘娘的造化,也未可知啊。”
仿佛夜色寒凉,她的脸更苍白了。
吕总管仍是在笑, 他当然看出这小姑娘不愿受这份恩典, 但那又如何, 谁能明白陛下心意呢, 也许看多了浓红艳粉、嫩黄青玉,偏偏想尝一尝这清粥小菜的滋味,谁知道呢,但陛下想要,谁又敢说一个不字。
吕总管很乐意奉承一下这位也许即将新晋的宠妃,但前提是,她得先认清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少女干涩的嘴唇轻微蠕动,到底什么声音也没吐出,她的肩膀轻轻耷拉下来,低着头往下走。
阿朝垂头丧气踩着石阶往上走,无数烛火的光影映在她脸上,宫人簇拥着她,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厚重的暖意扑面而来。
从屋内漫来醇厚的暖风,笼罩住她全身,外面夜风的凉意瞬间褪去,美貌的宫人过来,恭敬为她取下披着的绒毛斗篷,露出纤瘦合体的青白色宫装。
她还是太瘦了,从小的营养不足,在这正抽条的年纪,哪怕被长罗家这几个月精心补养,也还称不上纤秾合度,但正是这种单薄,在青白色的衣衫中,摇曳的烛光中,显出清水芙蓉的清弱。
吕总管看着她,一直从容带笑的表情突然愣住。
这女孩儿……
殿内垂钟轻轻一声响,有宫人掀开内殿的珠帘,隔着层叠的幔帐,隐约可见罗汉榻上帝王倚坐的高大.阴影。
吕总管猛地回过神,看见少女紧紧攥着袖口,慢慢往里走。
吕总管看着她的背影,神色恍惚一下,把惊疑压在心底,轻轻抬手带着宫人们退出去。
阿朝慢吞吞挪着步子,厚重的暖意无孔不入漫过鼻息,夹杂着冷漠威严的沉香,她急促呼吸两下,突然间,鼻尖好像闻到一缕似麝似糜的甜香。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香气,像花香,又像熟透的果香,带一点腥,缕缕袅袅,有种轻慢的甜。
阿朝吸了吸鼻子,有那么一刻,觉得这香气竟有些似曾相识。
再远的路,磨磨蹭蹭也终会走完,阿朝鞋底踩上深色华贵的绒毯,盛年的帝王倚坐在罗汉榻,他的姿态淡漠闲适,背脊自如而挺拔地舒张,小半摞奏折放在小几边,他慢慢批阅着,旁边雕着九尾的鲛珠衔出光亮,映出他英挺俊美的半脸。
阿朝不知道说什么,长罗乐敏没给她传授深夜被君王召见该说点什么,所以她只是沉默地跪下来。
柔软的绒毯垫在膝盖下,跪多久都不会硌人,她哪里也不多看,低着头,恭顺又木讷地凝视着绒毯的花纹。
漏沙一滴一滴地坠下,垂钟响了几次,阿朝没有细数,她的膝盖隐隐有一点酸胀,但并不严重。
她心里放松下来,虽然不知道他突然叫她来干什么,但大深夜的,孤男寡女,太吓人了,相比起来,能这样平平安安的跪一晚可太好了,她特别乐意。
她心里默念,求神拜佛,想把自己缩成一条小小的毛毛虫,缩进角落里,千万别在意她。
但头顶突然传来布料摩挲声。
一个深紫檀木的小锤子被扔在她面前,冷漠低沉的男声:“拿起来。”
阿朝下意识想抿唇,但在嘴唇动之前又很快恢复,不敢露出半点以前的小动作。
——她能让吕总管都认不出来她,是深切用了多少心血与认真。
她捡起小锤子,慢慢站起来,低着头踱步到他身边。
帝王漠然看着她头顶,唇角噙过一丝冰冷讥讽的凉意。
他收回视线,重新批起奏折。
阿朝蹭到他旁边,不远不近的位置,迟疑一下,仰头瞧一眼,帝王的目光落在奏折上,侧脸深刻而冷峻,没有半点眼风给她。
阿朝暗暗吸口气,坐到脚踏上,抬起小锤子,生涩地给他敲腿。
她实在没干过这个,不敢用力,怕他直接把她拉出去砍了,好在他没什么反应,好像只是随手拨弄个玩意儿,并不在意好不好用。
阿朝小心翼翼敲着,鼻息间尽是深重的沉香,还有那越来越浓的腥甜,熏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的鼻息越来越急促,后脑浸出汗珠,来时的凉意早褪去彻底,取而代之是一种熏蒸般的热,她的后背、前胸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
她眼前甚至渐渐恍惚有重影,自己抬起的手臂变成两个,手里的小锤子也变成俩,但那条被深玄绸布包裹出苍劲肌理的腿,不知不觉变得愈发清晰,她能看清布帛繁密的暗纹,男人苍白韧长的脚腕骨从裤腿露出一角,脚踝骨骼泠泠凸.起的轮廓,沿着掩进靴里…
阿朝怔怔看着,脸色突然苍白。
她感觉胃里轻微干呕,生出一种带自厌的惊恐,几乎想连滚带爬跑出去,只求离他远一点。
开玩笑归开玩笑,她一点都没有想继承赵娘娘威风的想法,一点都没有。
她的手发颤,小锤子几乎拿不稳,她把小锤子放下来,恭敬嗫嚅:“陛下茶凉、凉了,民女为您倒一杯新茶来…”
奏折上晃动的朱笔未停,像没听见。
阿朝把指甲掐进手掌,疼痛刺激她保持清醒,过了不知多久,她听见很冷的一声低嗤:“滚吧。”
阿朝一声没敢吭,连滚带爬地跑了。
她冲出宣室殿,值守的宫人与禁军惊讶看着她满头汗珠、鬓发松散突然冲出来,阿朝深深喘了口清新的空气,低声请宫人进去添茶,然后被狗撵了一样忙不迭跑走,宣室殿外众人目瞪口呆看着她背影,呆了会儿才连忙叫凤辇追上去。
凤辇没有把她送回长罗乐敏的光鸾殿,而是送到更偏远的一个小院子,阿朝下车的时候,才看见不远处那座直耸入穹天的高楼,脸都白了。
阿朝在小院子里呆坐了半个晚上,直到天亮,长罗乐敏风风火火跑来,炮仗一样嘚嘚嘚:“你昨晚被凤辇接走了?被接去宣室殿了?”
阿朝眼下青黑,脸白得像小鬼,长罗乐敏着急:“是不是啊?”
阿朝闷闷点头。
她是担心褚无咎认出她,倒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稀奇,皇帝召见自己的小老婆这不是太正常了吗,但不知为什么,长罗乐敏表情很震惊,不断游移地看她。
“那、那——”长罗乐敏吞了吞唾沫,压低声音:“你怎么半夜又出来了?”
阿朝沉默,她该怎么说,说皇帝身上太香了,她吓得跑出来了。
——太丢脸了,她不要。
“陛下嫌我蠢笨,让我捶了会儿腿,就叫我滚了。”阿朝小声说:“然后就把我扔到这里来了,这是不是叫发配冷宫?”
长罗乐敏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她都能给陛下捶腿了,大半夜的,凤辇都要走了,还愣是被扔出来了?
苍天啊,这是什么绝世蠢东西!!
“你——你被扔到这里,是一点都不亏!”长罗乐敏气得打哆嗦:“你闭嘴,以后这些话谁都不能说,尤其不能在贵妃和淑妃面前说,否则你就等着哪天被沉在太液池里喂鱼吧。”
阿朝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生气,大概是还不死心想让她拉扯长罗氏,阿朝好绝望,低声说:“我真的不行,我.干不了这个,我什么时候能被送去行宫?能不能今天就把我送走?”
长罗乐敏像看傻子看着她,满肚子脏话说不出,冷笑一声扭头就走了。
阿朝呆呆看着她的背影,肩膀耷拉下来。
——
阿朝被圈在小院子里,门外有禁卫把守,只有长罗乐敏偶尔能来跟她说句话,其他再没见过一个宫妃,连她想象中要把她拉去沉湖喂鱼的赵淑妃也没来过。
隔三差五,凤辇会把她拉走,阿朝很不想去,但吕总管笑呵呵对她说:“李姑娘,您看旁边那座高楼,叫明月摘星,高可摘明月,但听着美,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若被关在上面,不要十日八日,好好一个人就能疯了。”
阿朝沉默了,半响低声说:“大人,民女卑微之身,不敢奢望蒙负圣恩。”
吕忠愣了一下,打量着她,摇头叹道:“不知是福是祸,你有几分像先夫人。”
阿朝:“……”
“你也不必多问那先夫人的事,更不可在陛下面前提及。”吕总管低声道:“淑妃也像,却是容貌更像,而你,容貌不像,气韵却有些相似,淑妃受宠已久,如今你来,陛下正是新鲜的时候,你老实本分,将来自有一番造化。”
阿朝:“……”
自己给自己当替身,真是奇妙的体验。
阿朝心情很复杂,她不想被挂在高楼迎风飘扬,老实当替身倒是一条出乎意料的活路,可是……
事实上,褚无咎其实对她没那个意思,不像对赵淑妃的温和与宠爱,阿朝每次拜见他,他都很冷漠,自顾自做自己的事,并不正眼看她,渐渐的,阿朝提着的心放下来…可是,她试过各种方法,都没法隔绝那种香气。
这真是太可怕了。
那天她甚至忍不住悄悄问吕总管:“大人,您那里可有…隔绝气味的药?”
吕总管不解:“什么?”
阿朝脚趾都在抠地,她强忍住尴尬,嗫嚅:“就是…陛下身上…香气。”
“香气?”吕总管皱眉:“什么香气,陛下不熏香,殿中只有博山炉常年燃的沉香,你是鼻息有炎,闻不得这气味?”
阿朝:“……”
什么,吕总管都闻不到吗?
他都快变成个人型自走花蜜了,她被香到干呕,吕总管闻不到?
阿朝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身后帘子被掀起,熟悉的腥甜味像春天晃尾的蛇,慵懒靡烂地漫开。
“陛下。”吕总管连忙欠了欠身,带着宫人过去,走过时还催促地给她一眼。
阿朝硬着头皮转过身,慢吞吞跟过去。
幔帐被掀开一半,帝王午歇刚过时辰,还没起,抵着额头倚坐在贵妃榻,他体态修长高大,深木厚重的贵妃榻几乎像承不住他,吕总管端着清茶供他漱口,他淡淡含一口茶水,低垂的眉眼如冰霜刀簇冷峻。
宫人把拧好的湿手巾放在托盘递给她,阿朝垂头丧气接过来,低着头托起托盘。
托盘一轻,里面的湿手巾被取走,阿朝正要收回手,突然下巴被一只手攥住,她像一只幼鸟被拽着踉跄跌坐在脚踏,被攥着下巴抬起头,对视着帝王俊美强盛的面容。
他看着她,那眼神中毫无感情可言,像看一件不够美的器物,一个死人。
他冰冷的手抚在她脸颊,缓慢地斯文地抚摸,阿朝感觉他修剪得当的指甲缓缓刮过脸庞,她的背后鸡皮疙瘩大片大片乍起,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想割掉她的脸皮。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因为本.能的惊惧与那种更逼近浓烈的香气刺.激,从脸到脖子的皮肤全漫上红色,眼瞳湿.润地颤动。
帝王凝视了她一会儿,终于松开她,面无表情把湿手巾糊在她脸上,起身绕过她大步离开。
被糊了一脸手巾的阿朝:“……”
可恶,替身也不安全,她还得想办法赶紧扯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