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乾坤仙门不可能任由魔君把十九州视作自家后院肆意妄为, 不可能永远妥协,天霜山的退让不能白白牺牲。
但她心里总有奢望, 她想再拖一拖, 她想等着万一师尊能醒过来,她总还想等待更万全的把握。
她从不知道自己其实也很怯懦,琅琊幻境中的那些惨相总在她梦中回想, 她其实害怕再眼看着熟悉的、亲近的人死去,她忍不住奢望, 也许再等一阵,会有更好的时机,也许谁都不需要死去,就可以解决这件事。
但当那张图纹送到她手中的时候, 她就知道, 自己的异想天开恐怕再也不能实现了。
七月,妖魔大将刑干戚从仙魔大战遗地归来, 带回上千具大妖大魔的遗骸。
这些妖魔都是曾经血罗刹最忠诚的部下, 是曾经妖魔界最强悍的战力,哪怕它们死去,残留的一具具庞大骸骨仍然散发着森然的气息。
阿朝发现最近抄写的典籍, 有越来越多关于血肉替转、魂魄附身的异术。
很快传来消息,刑干戚与黄狰攻破傀门,把傀门上下所有活着的长老弟子都押入扬州。
傀门为乾坤异术道派,最为人所知最擅长的, 就是制作驱使傀儡。
扬州所有的人心中都升起恐惧,哪怕再不懂傀儡术法的人, 也会听说过, 傀门禁术中, 世上最好的傀儡,是用修士血肉塑成的傀儡。
这样的修士越强大、越年轻,而这些修士最好的选择,非体修,便是剑修。
体修在乾坤界为小道,数量不多、资质修为也略次,以剑修更尊、声誉更广,而乾坤仙门中历代年轻剑修最多的,是被誉为无匹之锋的长阙宗。
听说妖魔问询魔君作何打算时,魔君正在喝酒,他大笑一声,随手将酒杯扔到舆图上长阙宗的方向。
各处妖魔大军开始往扬州集结,虎视眈眈直指长阙宗。
就在八月末,在妖魔大军准备出发时,突然爆出一个睛天霹雳的消息。
长阙宗大长老伏昆尊者的爱徒寒霜州亲手弑师,逼上长阙主峰,杀得步步满阶鲜血,带着追随他的师弟妹们囚禁了包括宗主在内的阖宗不愿屈服的长老弟子。
他亲自与魔君写陈情书,愿亲自赴扬州以伏昆尊者的头颅献上,代表长阙宗向魔君臣服,只请魔君放过长阙宗满门,他愿立天地死誓,从此甘为魔君效犬马之劳。
千里迢迢送来的,是厚厚一张印满长阙宗弟子血指印的血书,还有一道已经成型的天地誓约印刻。
阿朝拿着这张血书看的时候,连手指都在抖。
魔君一手负后,对着阳光看那张天地誓约,看着看着,不由低笑起来。
他的义子殷威就曾下过天地誓约,那甚至是他假死前特意留下的遗嘱,叫殷威先立誓以安定乾坤仙门的戒心,图来无患草,为了怕那蠢物胡乱立誓生出后患,甚至那誓言的每个字都是他亲自写的。
正因如此,所以血罗刹很清楚,这份天地誓约没有半点狡猾规避之处,那年轻寡言的重阙剑之主,以极绝的决心与毅勇写下这份誓言,甘愿自缚,自作牛马,只求保全宗门最后的火种。
魔君欣赏这样的狠辣与果决,大浪扑来,再庞大的方舟不转舵顺水而行就必当被卷入海底,最关键是谁敢来转舵,谁敢来决定折断膝盖跪下,那个人必将担当最大的骂名。
可一个不敢背负骂名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魔君本想用长阙宗做第二把打碎乾坤仙门的刀,但长阙宗如此识相,他倒来了兴趣,他是一位颇有气魄的枭雄,当然不缺乏远见,对乾坤界的势力从来又打又拉,冷酷屠灭不服从者,又当怀柔安抚顺服者,如今长阙宗是正三门中第一个顺从的宗门,这份意义远胜过杀多少长阙宗长老弟子。
血罗刹轻轻敲着誓约的厚皮卷,眯眼思索良久,却侧过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少女身上。
从他这个方向,能看见少女纤弱的背脊轻轻颤抖,她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脸也苍白,像魔怔了一样,一遍一遍不信邪地去摸那些血指印。
血罗刹胸口泛起一种奇异的情绪。
纯洁是一种美丽而太罕见的东西,它不是天真无邪、不是神圣无暇,不是说什么是,它是一种过分微妙的品质,稍多一点就显得虚伪做作,些微的不足就会彻底沦为庸俗不堪的现实。
衡明朝是一个例外,她真诚地认为自己是平庸的,也甘于这种平庸,她从来表现出木讷、怯弱、无能、圆滑等等并不美好的品质,但血罗刹活过太久了,她的皮囊在他眼中像猪羊刨开,他能看见她的魂灵,一种永远饱含温暖情感与理想的、鲜活又明媚的纯洁。
是的,即使血罗刹,也承认她是一个格外干净的孩子。
生灵的本能很难不被阳光吸引,所以衡玄衍毫无保留地疼爱她,年轻深沉的天命主也扭曲而癫狂地爱她,越强大的生命越能深刻感受到她血液里跳动的温度,那是一种值得耗费任何心力掠夺与占有的难以再生的美丽。
血罗刹从未体会过这种奇妙的缘分,但他的确不舍得杀她,所以他倒也愿意给她更优容的宠爱。
“听说这个寒霜州,是你师尊半个弟子,你的半个嫡亲哥哥。”
他慢慢走过去,手搭在她肩头,低低一笑:“那你说说,爹爹该答应他的请求吗?”
他清晰感知到掌心细瘦的肩头猛地紧缩。
少女浑身一震,扭过头来,血罗刹看见她泛红的眼眶,她的眼瞳闪烁着脆弱又疼痛的水光,像两颗晶莹的水晶,仿佛再稍一用力就碎开,碎裂出无数柔软的水来。
魔君心头升起熟悉的凌虐欲,但伴随着这种暴虐,还有那么些许与他而言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柔软情绪,那种情绪,约莫可以说是爱怜。
她很快低下头,并不直视他的眼睛。
“我说什么,对您从没有意义。”她的话音带着浓重鼻音,竭力维持住镇定与冷静:“您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了,不是吗。”
血罗刹垂看着她,她毛茸茸的发顶,额角散乱的碎发遮住小小红肿的杏眼,像一只绒毛都未长齐的幼崽。
他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但他本想出口的谑胁与警告,突然又觉得无甚必要。
他忽觉自己是心软了。
衡玄衍已经死了,褚无咎虽是天命主,但实在太年轻,还没来得及成气候,他虽忌惮,毕竟也已经想好如何处置,其实也不完全放在眼里。
他已经是三界第一人,放眼乾坤再无敌手,实在没必要过于谨慎,她对他来说太小也太稚嫩了,就算她还敢有什么小心思,于他也无异螳臂挡车,他能轻易将她捏在手里,就算对她放纵些又何妨。
这样有意思的小宝贝,又哪儿去找第二个。
魔君慢慢眯起眼,却低笑:“怎么会。”
“你毕竟是有些不一样的。”魔君摸宠物一样摸了摸她头发,又沿着她鬓角慢慢滑下来,竟像要摸她的脸,声音渐渐谲柔:“爹爹喜欢你,如果能叫你高兴,爹爹也乐意满足你一些心愿。”
阿朝头发都炸了,她猛地后退两步抵住桌案,像被野兽盯着的羊羔崽子睁大了眼睛瞪着他,全身几乎炸起毛来。
“陛下!”她话出口,立刻改道:“义父!!”
魔君几乎要大笑出来。
他就说她有股格外的聪明劲儿。
她一直含糊其辞不愿称他为父,这时候看情况不对立刻机灵了,脆生生就叫出来。
可惜,这已经晚了,他可不是衡玄衍,不打算白养个这样漂亮的小女儿。
“我已命王氏在江都城外新建一座点将台。”魔君笑道:“我打算在那里,召见长阙宗众人。”
阿朝一下愣住,所有表情都渐渐凝固,像没反应过来似的呆呆看着他。
魔君还在笑:“你,想去吗?”
阿朝死死盯着他,她抿住嘴唇,半响,终于低下头:“我想去。”
“那你应该说什么。”血罗刹慢慢低柔说:“好孩子,你得学会叫爹爹高兴。”
“…义父。”好半响,血罗刹终于听见她嘶哑出声,声音小得像带鼻音:“…请带女儿去吧。”
“乖孩子。”
血罗刹这才满意,摸了摸她的头发,低笑:“好,爹爹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