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醒来了。
那时候, 已经是大婚前一夜,朝朝正在最后一遍试穿嫁衣。
层层叠叠的柔软布料穿上,最后再披上宽大的袖衫和霞帔, 几个请来的绣娘不由轻轻抚摸霞帔上凤鸟的花纹, 感慨:“小姐的手艺, 未免太好了。”
这身嫁衣是朝朝自己绣的。
大多数女孩子的嫁衣是请来京中的好裁缝绣娘织成, 新娘子在绣好的嫁衣再绣上几针,讨个吉祥,就像婷姐姐, 她的嫁衣便是宫中特赐的布帛, 由宫中御衣坊十几个江南绣娘不日不夜几个月精心绣出来的。
但朝朝的嫁衣是她自己做的。
“那可不。”秋秋来凑热闹, 给朝朝拉拉褶皱正正发冠, 哼道:“她有事没事就绣这身嫁衣, 绣了好多年, 当宝贝一样,可等到如今要穿了。”
朝朝摸着嫁衣的花纹,闷不吭声。
这时正院传来欢喜的喊声:
“大爷醒了!”
朝朝和秋秋一愣,瞬间睁大眼睛。
朝朝想都不想就要往正院跑,秋秋回过神连忙拉住她:“你先把嫁衣脱了, 明天就大婚了可千万不能弄脏了。”
朝朝直接从嫁衣华美的外衫钻出来, 随便扯过一件外衣, 边穿边往外跑。
“嗳——”
朝朝跑到正院外, 清微叔父正从里面出来,看见慌慌张张的朝朝,连忙叫住她, 轻声嘱咐:“你爹爹醒了, 他身子不好, 我没敢把你苍穆叔父和寒家孩子的事告诉他,你也不要露口风。”
朝朝用力点头,清微叔父露出笑来,让开门:“快进去吧,你爹想你呢。”
朝朝冲进门去。
夜色笼罩,屋中只有烛火照亮昏黄的光影,她爹爹半靠在榻上阖着眼,披着件很厚的外衫,脸色苍白,他的眼窝微微陷进去,因为病痛与疲惫,泛出憔悴的青色。
他的身形清瘦,头发已经全白了,病痛与衰败像最残忍的怪物,无孔不入蜂拥侵蚀着他的生命。
但当他听见声音,抬起头看来时,那眼神仍是海一样安泰与温柔。
“朝朝。”
那刹那,无法形容的疼痛与委屈冲上心头,所有一直压抑的情绪瞬间崩溃。
“爹!”
朝朝扑过去,她像一只终于找回巢穴依靠的幼鸟,泪水和哭声一起尖锐地倾泻出来:“爹!爹!!”
衡玄衍眼眶湿润,他温柔抱着哭得全身哆嗦的朝朝,还像小时候哄做噩梦的小娃娃睡觉一样,轻轻地耐心地拍她的后背。
“不哭,不哭。”他轻轻地哄:“我们朝朝委屈了,不委屈,爹爹醒了,不哭不哭。”
朝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有好多好多的委屈,可她说不出来。
“爹,您能不能别睡了。”她乱七八糟地哭说:“您这次睡了好久,我都要嫁人了,我要嫁给褚无咎了,我把、把令牌给他了,我要他去做……我要嫁人了,您别睡了,您别睡了……”
“不睡了不睡了。”衡玄衍温柔说:“爹爹在这里呢。”
“爹知道我们朝朝要嫁人了。”衡玄衍轻轻擦着她脸上的泪水,笑道:“不哭了,哭得都不好看了。
“这是好事,我们朝朝变成大姑娘了。”衡玄衍笑说:”可不哭了,要高高兴兴的,明天还要做新娘子,爹爹为你戴盖头。”
被爹爹哄着,仿佛重新有了安全感,朝朝的哭声渐渐小下来,她抽抽搭搭,像一只小海豚,终于重新窝回长者宽厚温暖的肚腹下面。
缓了好一会儿,朝朝吸了下鼻子,瓮声瓮气:“爹,我做了一件很大的事。”
衡玄衍没有问是什么事,他只是轻轻拍着她,说:“朝朝,你是我的孩子,是我唯一的传人,爹爹相信你,在做对的事情。”
朝朝心里酸涩。
这个世上,只有爹爹,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爹你不要想我。”
朝朝揉了揉眼睛,瓮声瓮气:“…虽然我要出嫁了,但大婚后,我会去和褚无咎说,很快回来住的。”
“好,好。”衡玄衍笑:“都听你的,想什么时候回来住就回来住。”
朝朝这才安心,又趴下去。
她哭了一大通,被他这么说,像一下有了依靠,安心下来,后知后觉的疲倦涌上来,累得眼睛都睁不开。
“睡吧。”衡玄衍柔和摸着她的头发:“好好睡一觉,明天爹为你戴盖头,送你出嫁。”
第二天,从清晨外面就放起连绵的爆竹声。
大礼从下午开始,朝朝一层层穿上华美艳红的嫁衣,宗族亲朋中的女性长辈都聚在屋中,看着请来的全福婆婆为她梳头,一面梳,一面大声说喜庆话,梳完头发便挽起繁复的鬓发,簪钗落冠,然后婷姐姐走出来,温柔为她簪上最后一支凤钗。
容妆正好,便该出发了。
朝朝扶着侍女的手跨过门槛,走出去,一出去就看见喧闹的爆竹声,已经是黄昏时分,到处都挂起明亮的红灯笼。
她走进正厅,爹爹已经坐在正中央,他今日不似往日穿着朴素,换了一身暗红色的宽袍,白发簪在正儒冠后,山风泰影,神容柔和,竟是很好的气色。
众宾客们悄悄看着在高坐的宰辅,都不相信他病重过。
众人看着他这模样,重又想起这十来年的威仪,不由心生瑟缩,皆低头不言,不敢有半分逾矩。
在所有宾客的注视中,朝朝走进正厅,跪在衡玄衍面前。
衡玄衍拿起旁边的红盖头,低眉温柔望着她,说:“朝朝,爹爹愿你与所爱之人情意相合、白头偕老,一生平安,快乐如意。”
朝朝忽然哽咽。
他把盖头轻轻放在她头顶,朝朝的视线被红色遮住。
朝朝的手被宽厚的手掌牵住,爹爹牵着她走出去,红灯笼的光透过盖头,在无数宾客簇拥中,朝朝看见一道修长的人影。
他穿着同样大红的喜服,静静站在那里。
朝朝隐约感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是褚无咎。
朝朝鼻子更酸了。
她感觉爹爹握着她的手,放在另一只更温热年轻的手掌里。
“褚无咎。”她听见爹爹说:“记住我说过的话,记住你许过的承诺,从此以后,我把我的朝朝交给你。”
褚无咎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朝朝才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好。”
褚无咎向衡玄衍折了折身,然后牵着朝朝的手,慢慢往外走。
衡玄衍站在那里,看着这对红衣的小儿女牵着手走出去。
清微忽然听到低低的咳嗽,空气中隐约漫开血腥气,他猛地扭头,震惊道:“大兄——”
鲜血从年长者唇角落下来,衡玄衍只是慢慢抹去,他站在那里,很低声地咳嗽,在清微急切要扶他回去的时候,轻轻摆了摆手。
“没事,没事。”他笑着:“我们朝朝出嫁了。”
“这样的大好日子,我要好好看着。”
清微嘴唇轻颤,却说不出话。
他扶着衡玄衍,看着那对年轻的新人走出大门,挺拔的新郎君站在那里,牵着少女的手坐上喜车。
吹唱喜闹声伴随着车队的马轮声渐渐离开,衡玄衍露出欣慰的神容,闭上眼,一头栽倒下去。
“大兄!!”
——
褚无咎扶着她出了门,登上喜凳踩上马车,就松开她的手,去旁边的马匹翻身上去。
好像没有半点流连。
朝朝心里酸酸的,也倔强地不看他,扭头就钻进车厢里。
于是她不知道,新郎坐在马背上,一直垂眼看着她,直到她钻进车厢里,才收回视线。
旁边的禁卫长褚毅抬手,示意车队前行。
朝朝坐在马车上,行过长长的路程,被扶下车。
黄昏落下,天光渐沉。
按照大婚的仪程,这时候该去正厅拜堂。
朝朝抬起头,隔着红盖头,看见褚无咎高坐在马上的身影,那身影居高临下,没有半点情谊。
她突然有点赌气。
“我和你大婚了。”她吸着鼻子:“你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说好的大婚时候动手,整座京城都沉浸在热闹中,秦王府和宫城也疏于防备,是最出其不意的好时机,都快拜堂了,他怎么还不出发,再晚就宫禁落锁了,可别出什么差错。
那身影没有说话,过了片刻翻下马,走向她,带着某种可怕的压迫力。
朝朝莫名有点怵,想后退,但没有,她昂起头,倔强看着他。
褚无咎看她站在那里,昂着脑袋带鼻音说话。
这是他们的大婚。
她是急,拜堂都等不及。
活像真是一个交易。
褚无咎突然感觉自己十分可笑。
快活像脆弱的浪花被翻压进万丈海底,长久压抑的怒火倏然爆开,变成一种嘲笑,一种恨意,一种扭曲的毁天灭地的毁灭欲。
青年面无表情,他攥在手里的牵红绸带越攥越紧,直至彻底崩裂,碎作湮粉。
他翻身下来,逼视到她面前,说:“好。”
“我当然守信。”他说:“衡明朝,这是我给你的第二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是你自己辜负的。”
“你不要后悔。”他轻柔说:“你记得,是你自己活该。”
“送王妃回房!”
他把断碎的牵红绸带扔进她怀里,转身上马,勒转马绳转身:“走。”
一直沉默护送在旁边的霍肃眼神忽变,褚毅猛地抽出长剑举起。
刹那间,整个披着喜服的队伍声音一滞,成百上千的军士扯下胸口的红喜团,露出冰冷泛着寒光的甲胄和马背的刀剑武器,所有人整如一体地调转马头,如铁灰的潮水,乘着将坠的天色向宫城冲去。
“……”
朝朝被甩了个东西,她下意识抱个满怀,低头一看,是牵红绸带,被撕碎了大半。
“…”
朝朝一下气快炸掉。
褚无咎!大混蛋!有病!脑壳有病!
什么都扯坏,这是牵红绸带,这怎么能扯坏!!
朝朝又委屈又生气,她把坏了的绸带抱在怀里,转身愤愤往屋里走。
褚无咎的院子她来得比自己家还熟,很快就到了,只不过往日素雅的院子此时也都作大婚装饰,到处是红灯笼和喜字,和平日清冷素贵的风格大不一样,让朝朝还有点不习惯,但又有一点点忍不住的高兴。
朝朝走到屋里,侍女们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没有拜堂,新郎就突然带军走了,新娘子倒是轻车熟路回屋来。
大家不明白,但隐约感觉到一种风雨欲来的不安,见朝朝进了屋,小心翼翼问她是否去冠更衣。
朝朝犹豫了一下,摸摸盖着的红盖子,摇头:“不要了,就这样。”
“你们别怕,就在院子里待着,该做什么做什么。”说着,朝朝把手里扯坏的牵红绸带递出去:“你们帮我把嫁妆箱里找块新的红绸布出来。”
她还是有点小迷信的,一块坏掉的牵红带算什么呀。
大家听她不疾不缓,才渐渐有些安心,各自忙碌起来,朝朝走进里屋,看见床榻,也都铺上一层金红龙凤被褥,被褥上撒着满满一层桂圆红枣花生莲子。
朝朝莫名脸一红,犹豫一下,还是过去,她坐下来,各种果干有点硌屁股,她就扫了扫,扫出一小块地方,重新坐下来。
过了会儿,有人给她送来新的红布,朝朝放在膝盖上。
周围都安静下来,只有火烛爆开小小一声响。
朝朝心里紧张,有些担心,却又有种更强烈的莫名的信心和坦然。
虽然褚无咎偶尔有点混蛋,朝朝想,但他还是真的很有本事的。
他一定会赢的。
朝朝始终端坐在床头,有人请她用晚膳,她摇头不想吃,只说:“先热着吧,等容王殿下回来再一起吃。”
这一等,等到黄昏落去,夜幕笼罩大地,月上梢头,换了好几支烛灯。
旁边的侍女心疼,轻声说:“容王殿下很快就回来了。”
“小姐受委屈。”旁边有人说:“也不知什么事要定在这时候,这新婚之夜,太委屈了。”
朝朝摇了摇头。
正事是第一要紧的,这是她愿意的,她不觉得委屈。
但是……
她轻轻摸着红盖头,又轻轻摸着膝盖的红绸布,和身上柔软漂亮的嫁衣。
这真的是她等了很久的日子。
朝朝突然很想他。
她真的很担心他。
……等褚无咎回来,她不和他犟了。
她先服软就服软吧,他脑壳有病,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先认输好了,哄他就哄他,她认了算了。
都成婚了,她们以后就好好的吧。
“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
!!
朝朝一下跳起来,扯下红盖头,往外跑。
她跑出门,看着石阶下大步走来的几个将士,是褚毅,不是褚无咎。
“褚无咎呢!”朝朝着急:“容王殿下呢!情况怎么样了!”
“见过王妃。”
褚毅单膝跪下,抱拳沉声道:“特来回禀王妃,一切顺利,京中各处皆在掌握,我军已夺宫城,陛下、太后禁足太液池偏殿。”
朝朝浑身彻底放松下来。
“凉王呢?”朝朝先问这个。
“凉王已经伏诛。”
“太好了!”朝朝咬牙:“留下他的脑袋,我要把他的头颅祭在邓家旧址前。”
“其他还有什么。”
褚毅迟疑一下,低声说:“我们攻占秦王府时,秦王怒而不受制,欲刺殿下,殿下刺了他一剑,神策军数箭齐发,秦王已死。”
朝朝怔了一下。
她不想秦王做皇帝,想押着秦王去寒二哥他们衣冠冢前磕头,其实没想过杀秦王。
但皇权之争从来腥风血雨,秦王那样狂傲的人,宁死不服,是很正常不过的事。
朝朝沉默了一下,点点头,连忙问:“我姐姐呢,婷姐姐没事吧!你们绝不能伤她!”
褚毅突然沉默。
“怎么了?”朝朝生出不详的预感,她厉声:“我姐姐怎么了!我不是说过必定要保护好她!她怎么了?你说话啊!”
难道他们误伤到婷姐姐了?还是婷姐姐被吓坏了?难道她真的对秦王感情很深,激愤恨伤过度,一时想不开自己了……不会啊——不不不——
朝朝直接要往外跑。
“王妃殿下,秦王妃没事。”褚毅艰难说:“…秦王伏诛,秦王妃受惊昏迷,殿下把秦王妃…接进宫中了。”
“……”
褚毅跟着殿下,见过无数刀光暗影,但从来没这么绷着神过。
他眼看着年少的王妃僵在那里,然后,那纤瘦的身影,渐渐地开始颤抖。
她慢慢转过身来,秀气青涩的脸庞无比苍白,她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说什么呀。”
“我姐姐怎么了。”她问:“褚无咎把姐姐接进宫,请太医给她治病吧。”
“…也许。”褚毅低下头,哑涩说:“秦王妃昏倒,殿下也许是怕您担忧,把秦王妃接进宫里医治。”
“哦。”
她讷讷出一声。
然后是一阵死寂的沉默。
褚毅看着年少的王妃突然低下头,用袖子不断擦脸。
她没有出声,可那细弱的、小小的哽咽声,不知为何叫人特别不忍。
她瓮声瓮气:“我姐姐没什么事吧。”
褚毅不忍心,低低回答:“秦王妃没有受伤,只是略受了惊吓。”
“嗯嗯。”朝朝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终归是我对不起婷姐姐。”她是想扯出个笑来,但比哭还难看,她低下头,小小的像是说给自己听:“这世上的道理大概就是这样,因果轮回,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这样也好。
这样也挺好的。
她擦着脸,衣摆蔫耷落在地上,慢慢往回屋里走。
褚毅忍不住:“王妃…”
“别叫我王妃啦。”朝朝轻声说:“叫我衡姑娘吧。”
她没有再看褚毅,就慢慢走上台阶,走回屋里。
“王妃…”
朝朝抬起头,对上无数双讷讷忐忑的目光,抿着嘴巴勉强笑了笑,她抹了抹脸:“没关系,我们赢啦,都没事了。”
“大家帮我换身衣裳吧。”她说:“就换我从家里带的衣服,找一件过来吧。”
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安慰,讷讷应声,悄然散开了。
朝朝怔怔看着喜床散落红枣桂圆,刚扯下的红盖头就半搭在床头,她摸了几下,坐下去,轻轻摸着身上的嫁衣,
“……”
再忍不住,她整张脸皱起来,晶莹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一颗一颗,在布料上湿漫开。
她的夫君喜欢她的姐姐。
他不会娶她了。
这一身她亲手绣的、绣了好多年的嫁衣,
再也不会有机会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