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玄衍坐在屋中, 正在想刚才的事。
灵识灌顶、易经洗髓,总被一些好事者捧为仿佛逆天改命的神魔手段,但在衡玄衍看来, 这实在有些夸大了,以庞大的灵气冲刷过血肉之身, 生生荡开体内每一寸经脉, 重塑骨血, 几如死而再生,这个过程中不仅需要承受难以想象的剧痛,成效更取决于这个人的根骨潜力本身
——璞玉可以被磨成美玉, 但一块顽石, 如何也不可能变作金玉。
显然,他面前的少年是一块太优异的玉。
衡玄衍看着少年垂首跪在地上, 半响, 慢慢站了起来。
他全身已经被漫出的血浸湿透, 站起来时, 顺着衣角袖口不断淌血, 但他没有出一声, 连低哼都没有,从始至终, 安静得像一尊玉做的人偶。
衡玄衍并不是一个刻薄的长辈,虽说不喜少年,但也无意为难他什么, 说:“可有带衣服,隔壁有屏风, 你可以去换一身衣服。”
褚无咎喉咙尽是血沫, 他便没有出声, 只微微拱手,慢慢走去隔壁。
不一会儿他走回来,衣服没有变化,但衣上的血污都消失不见,脸和手也都仔细擦拭干净。
这是换了身与来时一模一样的衣服。
衡玄衍略微露出诧讶,褚无咎说:“我不想阿朝知道,让她平添担心。”
衡玄衍:“……”
衡玄衍感觉一口血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这大概是只有当爹的能体会的复杂心情——既想女婿千百般珍爱女儿、小情人恩恩爱爱,又在看见对方耀武扬威的时候,很是想打人。
衡玄衍到底涵养好,也不是一脚把褚无咎踹出去的人,他暗暗深吐一口气,忍住没说什么,转而道:“我已经为你洗髓,你的资质极佳,日后修行将一日千里。”
褚无咎垂眼,拱手说:“前辈大恩,晚辈无以报答。”
“我也不必你报答。”衡玄衍淡淡道:“你能活着站在这里,是因为朝朝。”
“是。”褚无咎说:“我会千百倍地补给她。”
衡玄衍微微颔首。
有这份心意就是好的,至于未来做不做得到会不会变心……总归有他在,也不可能叫这孩子欺负他家朝朝。
衡玄衍说:“你体内经脉特殊,变异后的魔骨也有些古怪,我听闻你是半年前灵根二次生长,那时可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少年道:“那时我孤身在南斋小院,生了场病,病了几日不起,醒来体内的五灵根就变异成了如今的异灵根。”
灵根以单数为上佳,多为金木水火土风雷七系,而异灵根则是变异的单灵根,不专精任何一系,却拥有最不可估量地感应大道的天资。
衡玄衍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能让一个修士几日不起的怎么会是小病,大约是少年从前不受重视,不知怎的生了重病,病重几乎垂死,濒死之际倒逼体内灵根觉醒,有了异灵根,又遭这么一系列变故,也说不上是福是祸。
衡玄衍沉默了下,也生出一些不忍,叹息:“我知道了,回去吧。”
少年微微折身,慢慢走出去。
衡玄衍坐在屋中,撑了撑额角。
这次姑臧城兽潮来得着实古怪,他担心其中有妖魔界的手笔,才亲自出山走这一趟,但他在姑臧方圆千里都走过一遍,只发现了一些妖气,却没发现血罗刹魔气残余的踪迹。
也许是他多虑了。
衡玄衍正沉吟着,侧面半掩的门被推开一点,探出一个小脑袋:“师尊…”
衡玄衍见她这模样,心都软成了水。
他向她招手,明朝哒哒跑过来:“师尊您没事吧。”
“师尊没事。”衡玄衍想摸摸她的头,明朝低下头乖巧给师尊撸脑壳,衡玄衍刚伸手,就见她灰头土脸,头发还夹着两片叶子:“怎么脑袋还有落叶,你是小猴儿钻林子里打滚去了吗。”
“我扫地来着!”明朝大声:“您叫我扫地的,我扫的可认真了。”
“你好有道理哦。”衡玄衍给她把头发里的叶子摘了:“我还叫你打水抄书收拾屋子,你做了哪一个,逮着鸡毛当令箭,在外面扫了十遍八遍的地了吧。”
明朝红了脸,又羞又气:“才没有十遍八遍,我扫了十九遍!整整十九遍!”
衡玄衍:“……”
衡玄衍反手一个板栗敲在她脑壳,明朝超级大地‘啊’了一声。
“就是给你惯坏了。”衡玄衍没好气说:“哪日罚你倒背三遍《乾坤纪史》,你就老实了。”
明朝哼哼唧唧,知道师尊才不会舍得,这辈子都没这一天的。
“我要出去了。”明朝看师尊没事,终于放下心来,连忙说:“我要去送褚无咎。”
衡玄衍蹙眉:“这点路送什么,外面还下着雨…”
明朝才不听,已经扭头就跑了:“师尊拜拜。”
衡玄衍无言地撑了额角,摇了摇头。
明朝兴冲冲跑回门口,一下愣住。
门口空无一人,褚无咎,还有褚氏那些禁卫侍从全不见了。
褚无咎走了,不是说让她送吗?这么着急回去的吗?
明朝挠了挠脑壳,真是搞不明白小情郎在想什么。
不过她只茫然了一下,就把旁边歪在地上的玄伞捡起来,撑开就快步往外跑:“苏师弟!给我牵匹灵马,我要出去一趟!”
——
六辇兽架碾过青石板路,溅起细碎连绵的雨声。
仪仗缓缓向前驶动,褚无咎阖眼坐在车厢中,血水仍慢慢从体表渗出来,浸透了中衣,黏.腻而濡.湿。
后面突然响起清脆的马蹄声。
褚无咎听见窗外隐约的躁动,他睁开眼,因为身体的疼痛和极为不愉的情绪,让他难得放下伪装,流露出真切冰冷的神情。
窗帘突然被掀开。
褚无咎看见少女白皙秀美的面庞。
她脸庞细致,头发乌黑,鬓发别着小小的珠花,探着头,从飞扬的窗帘探进脑袋,清澈而亮晶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来啦。”她欢快说:“你走得好快,我问了好几段路才找过来。”
帘布柔软的丝缎拂过少年脸庞,遮下一点阴翳。
褚无咎看她一眼,微微垂下视线,声音淡淡的:“追来做什么。”
“来送你呀。”明朝脆声:“你不是说,想让我送你。”
“但我已经走了。”褚无咎说:“既然我已经走了,就不必你再来送。”
明朝看着他面庞,终于像是意识到什么,欢快的笑容讷讷收敛。
她小声说:“…可我想来送你。”
褚无咎抬眼,看见她有点忐忑、像是小孩子怕被责怪的神情。
“你出来的时候,我闻到你身上一点血腥味。”她小声说:“你是不是受伤了?我不放心,我想来送送你。”
她那么关切,乖巧,柔软又细致。
褚无咎想,可当她松开他的手,执拗跑向屋里非要去看一眼那年长男人的时候,这些乖巧柔软又细致的关怀,也同样毫不保留地给另一个人。
她绝不是不喜爱他,她真心地忠诚地喜欢他。
但她更敬爱她的师尊,视其为生命最重要的人,是比她喜爱的情郎和夫君更让她全心依赖并努力保护的人。
这也没什么。
他想,那是救过她、抚养她长大的师尊,自然不是他这个相识不过几月的人能比。
但现在比不过,不代表将来比不过。
毕竟她如今不还是舍下了衡玄衍,冒雨骑马过来追他。
未来还有很长的时间,他本不该这般心急。
是他失了分寸。
少年垂着脸,神色看不分明。
明朝扒着窗台,眼巴巴看着他,当少年再抬起头时,神容并没有太大变化,但明朝莫名感觉他心情好了一点。
当他看向她,明朝下意识朝他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有点讨好的意思。
小傻子。
褚无咎看见她额角发丝氲着一点水汽,脸庞溅了几颗小小的水珠。
外面还在下雨,她只撑了一把伞,和他说话时,怕他生气,也不敢进来,就骑马紧跟着车架,从小小的窗口探头进来,小心翼翼瞧他的脸色。
多可怜。
褚无咎在心底淡淡想,她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但她没有脾气,她是高贵的昆仑嫡传、与他天壤之别,可她全不在意那些,她只把他当和她平等的人,把情爱和婚契当做应当全心努力守护的责任,所以她永远愿意主动退让、小心翼翼,包容他,想哄他不要生气。
她是一个善良又柔软的生命,应该被一个同样端正的人真诚地爱护。
可她偏偏遇见的是他。
这样天真的年华,她遇见他这么一个怪物,她遇见他
是多可怜。
缓缓驶动的车架彻底停下,明朝赶紧勒住灵马,就看见褚无咎从车厢站了起来。
她还以为他要接她进去,忙道:“你不用出来啦,我自己进去就行,但是我鞋有点湿,会把垫子弄脏,你有没有布先借我擦一……”
少年从宽大的车门走出来,侍从要为他递上伞,他不拿,慢慢踩在地上,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他发冠垂落,润湿肩头布料,地面积的水洼浸过云履边沿的花纹,他慢慢走到灵马旁,微微抬起视线,望着她。
雨幕如帘,明朝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看见暗红的血痕从他胸前像晕染的墨水渗开。
“阿朝。”
他向马背上看呆了的她伸出一只手,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