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公子!”
明朝脑子空白了一下, 想都没想跑过去扶住褚无咎的手臂,被他一起踉跄着拉倒。
这一摸,触手冰凉刺骨, 那温度甚至不像一个活人,明朝一惊,一低头, 就看见他胸口大片暗红的血, 从他捂着的胸口蔓延开。
明朝伸手过去摸一下, 黏腻的血粘在指尖, 在昏暗的黄昏光亮下, 呈现一片触目惊心的近黑的深红色,在空气中氲出腐蚀般的细微黑气。
明朝的心凉了半截。
“我被那头魔蛛的毒刺刺中了。”响起褚无咎冷淡的声音:“我中了魔毒。”
都说妖魔一体、殊途同归, 妖是传承的血统, 魔是魔界诞生的怪物, 乾坤界的妖兽魔兽都是当年妖魔被驱逐出界前与野兽结合残留的血脉, 妖兽也罢,如果被其中一些更罕见的魔兽咬到,有极少的可能被侵染魔气。
人一旦被侵染魔气, 不是死, 就是入魔。
乾坤界是人族的疆域,向来对妖魔警惕之至,无论仙门还是俗世氏族散修的修士,一旦见魔,合该必当斩杀!
必当,斩杀。
明朝浑身冰凉, 呆在那里, 怔怔看着他胸口漫开的黑血。
少年咳嗽起来, 咳着,抬头来看她。
他脸色苍白,唇角咳着慢慢渗出一缕血丝,眼眸深而清,凤眸低靡,静静凝视着她。
“你可以杀我。”他声音低哑:“你是昆仑弟子,理应斩妖除魔。”
“我在褚氏不值一文,又被魔气所侵,你杀我,褚氏不会向你问责…”魔气开始蔓延,他开始呼吸不畅,他喘一声气,语气平静:“我,也不会怪你。”
“……”
明朝的嘴唇轻轻颤动,她看着他,忽然用力摇了摇头。
“我不杀你。”她的声音也在颤抖:“你还没有入魔,我不会杀你。”
“你的家在哪儿?”
明朝突然冷静下来,她毕竟是很小年纪就经历过国破家亡和战乱逃难的人,她有思考,有胆量,更有毅然抉择的决心,在需要的时候,她总能爆发出特别的力量。
她低声说:“外面太乱了,等兽潮退去,姑臧兆尹府很快会接管城池,那时候到处都是人,伤口很容易被发现……你不能留在外面,我们回褚氏家宅,回你的院子去。”
“今晚褚氏的人大多在外面平乱,没空回来,守备疏松。”明朝肯定地说:“你的院子会是最安全的地方。”
褚无咎怔了一下,看着她,神色变得有些莫名起来。
明朝像一头小兽弯腰钻过他手臂,肩膀搭住他手臂,硬是将他半扶半扛了起来。
“你把力道压在我身上,不要再撕裂伤口。”明朝说:“我们走。”
明朝才筑基,还不能御剑飞行,她搀扶着他得绕开大路,沿着街头巷尾穿行,阿朝用身体为褚无咎当着胸口的黑血,走着走着,阿朝感觉身后人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她心里着急,轻声叫他
“别睡。”
“一会儿就到了,再坚持一下。”
“褚公子…”
褚无咎听见絮絮的声音,女孩子的声音像柔软的绒毛,因为一天的厮杀而嘶哑,却仍然一声声坚持鼓励他。
他垂眸看着她,忽然开口:“为什么?”
明朝顿了一下。
“你保护那个小娃娃,才被毒蛛攻击的。”
她抿着嘴唇,低声说:“…况且即使没有这些,我说了,你是人,你还没有入魔,我不会杀你,谁也不能杀你。”
褚无咎没有说什么。
明朝感觉他低垂的下巴搭在她头发,垂落的发丝搔过她脸颊,他的呼吸缓慢而沉重,但总算是还在喘气。
明朝咬了咬牙,脚步更是加快。
到处人荒马乱,后门只有两个褚氏的护卫看守,仗着天黑,明朝拿出昆仑弟子的牌子敷衍过去了,她不认识褚无咎的家,褚无咎低低吐出简短几个字给她指路,这么跌跌撞撞终于到了地方。
这是一个颇为荒凉破落的小院子,砌院墙的石头都很有年头了,但很干净,哪怕石阶院墙最不起眼的细缝中都没有青苔,明朝一路推开院门,又推开紧闭的屋门,把褚无咎扶到床上躺下。
褚无咎斜着身子侧躺,他一半脸埋在枕头里,竹簪松了,墨色的长发松散开,像墨水疏疏落落淌了一身,脸庞苍白,黏着一点细汗,阖着眼,低低地虚弱地喘息。
明朝看他这模样,不知该怎么是好,她去摸他额头,触手冰凉刺骨——他浑身还在发着汗,却冷成这个样子。
明朝站起来,急得去翻储物袋——但她心里清晰地知道,这都是无用功,她身上有许多天才地宝,甚至能肉白骨生死人也说不定,但没有一样可以救治一个被魔气侵体的人,入魔从来无解,从来无药可救。
唯一的希望,就是那魔蛛的毒素远比真正魔界魔物微弱,他能自己撑过去!
明朝胡乱翻着药,最后找出一柄仙芝草,这是她身上功效最好的驱邪祛魔的药草,是师尊留给她关键时候保命用的,她看着褚无咎干涩皲裂的唇瓣,看见不远处一张小木桌摆着一套半旧白瓷茶杯,她想去拿茶杯倒水,刚一起身,褚无咎却抓住她。
明朝一惊,连忙转头看他。
少年重重地喘息,像垂死前撑着最后一口气,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鬓发汗湿,可却一眨不眨凝望着她,低声说:“我知道…那日,是你救我。”
明朝愣住
“是你…咳…藏在树上,发出匕鞘…打飞…那把、咳咳那把染毒的小刀…”
少年止不住地咳,可他仍望着她:“…是你,救了我。”
明朝被他看得脑袋发热,她嗫嚅:“我…是路过,无意看见,没什么…”
“不。”
褚无咎却说:“你不是。”
他久久凝睇着她,忽然,灰白浅淡的唇瓣慢慢牵出弧度。
“这些日子,你都在,清晨、黄昏,在那树上。”他低低说:“我每日上课放课路上,都在背后感觉到你的目光。”
“你总在看我。”
“……”
明朝脸瞬间红透了。
形容人脸红,可以用猴屁股、红苹果、初升的太阳。
明朝现在的脸色,完全可以把它们叠加起来,是一只撅着屁股的猴在太阳底下啃苹果。
明朝恨不能地上有一根缝让她钻进去,她脑袋嗡嗡响,羞愧地低下头:“对、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
少年的笑容却忽而肆意起来,显出一种近乎妖靡的艳色:“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
“上课放课,有许多条路。”
他低声说:“我若不想你看我,就不会每日只走那一条。”
明朝耳颊不受控制泛红。
她害羞,心慌,又有些不敢相信,她悄悄抬起眼睛,对上他凝望的目光。
他一直在看着她,用一种温软的、旖旎的眼神。
这个清冷孤傲的少年,在病痛和折磨中,仿佛一只被冲上海岸的贝,张开身上冰凉的甲壳,向她袒露出鲜嫩的、柔软的芯肉。
他脸庞苍白,眼角烧得发红,久久看着她,抓住她手腕的手慢慢移动,握住她的手。
明朝整个人都呆住。
少年抿着唇,露出一个近乎叹息的虚弱笑容。
“…我本不想这样早说…”他低低说:“但我怕…我现在不说…就再没有、没有机会了…”
明朝震了一下。
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是觉得自己要死了,他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只想在死前,把心里话对她说出来。
他…他喜欢她,或者还没到喜欢,但也是很有好感,就像她一样,一见钟情。
明朝看着他,又慢慢转过头,看着两个人交叠的手。
褚无咎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反握住。
那力道柔和,却温暖、坚定。
他抬起头,对上明朝明亮湿润的眼睛。
“你别怕。”阿朝说:“你别怕。”
“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她说不出‘你一定能撑过去’‘你一定会好起来’这种话,她只是紧紧反握住他的手,无关情爱、无关欲望,她像握着一个虚弱的朋友,像拉住一个快坠下悬崖的陌生人,低低地坚定地说:“我陪着你。”
【如果你没有入魔,那谁也别想杀你。
如果你死去,我来安葬你。
如果你入魔,失去神志,变成一头嗜血的怪物,我来…亲手杀你。】
“……”
褚无咎看着她灵鹿般清澈坚定的眼眸,半响无言,他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望着她,像在看某种从未见过的生命。
他抿唇笑起来,点点头。
明朝把药递给他,他温顺地仰头吃下去,然后躺回枕头,望着她,慢慢闭上眼。
明朝的心跳得厉害。
褚无咎很快烧起高烧。
明朝把身上所有降热冰凉的丹药草药拿出来喂给他,他意识都昏沉了却一直紧紧咬着牙闭住嘴,像防备一样不愿意食用任何东西,明朝不得不去掰他嘴唇,生生把他紧咬的牙关掰开,在他耳边一直小声安慰说“没关系是药是药”,才终于把丹药喂进去
后来丹药草药都喂完了,她只能用凡人的法子,用巾帕蘸满冷水给他降温,她把冷帕敷在他额头,挽起他袖子衣领不断擦拭他露出的手臂和脖颈,然后给他喂水。
可这些都不管用。
褚无咎歪躺在那里,他已经烧得全身皮肤血红,薄薄泛着黑气的肌肤渗裂开,涌出黑红色的血,很快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明朝坐在床沿,呆呆看着他。
晨曦的微光逐渐取代深黑的夜色,透过紧闭的窗纸在地板洒出薄薄的光,外面隐约开始传出人声,是清理了一夜妖兽的褚氏众人渐渐回府的动静。
时间不多了。
他还是安静躺在那里,黑色的血浸透了床褥,脸色苍白,似乎连呼吸都停止。
明朝看着他,眼眶慢慢浸湿了。
【没有对不起…】
【我若不想你看我,就不会每日只走那一条路……】
【我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这是她第一次喜欢的人。
这也是…第一次喜欢她的人。
他孤僻、清冷,可正直、善良、有担当,会送给小妹妹好多秋梨膏糖,为她带路,陪着她救人,中了魔毒也憋着不说,愿意在事了后沉默着被她杀死。
“你不该死…我也…”明朝哽咽着,低下头,重重用袖子擦过眼睛:“我也舍不得…”
明朝手指轻颤地挽起自己袖子,露出手腕,她盯了一会儿,狠狠心咬下去。
鲜红的血瞬间涌出来。
明朝虚捂着手腕,到褚无咎身边,把血喂进他嘴里。
少年发黑的嘴唇被血水染成鲜红的颜色,他在昏沉中不自抑地呼吸翕动,像被什么蛊惑,突然仰头含住她手腕,本|能般贪婪地吮起鲜血。
明朝被咬得疼极了,大颗大颗汗珠瞬间从额角渗出来,但她抿着唇,没有一点阻拦。
她与长生珠定了契约,一身血肉都受长生珠滋养,真要说起来,才是这世上最珍贵的药。
“师尊要知道了,肯定要罚我抄三百遍书…”
明朝吸了吸鼻子,却不后悔,看着褚无咎神志昏沉大口喘息喝血形如鬼魅的疯狂样子,也并不觉得恐惧厌弃,只是带着鼻音轻声说:“你要努力,活下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