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碧大步走回洞府,举起桌边的酒壶倒了一杯,仰头喝尽,又倒,再倒,最后直接把酒壶仰头,酒水倾泻,从下巴滑到脖颈,喉结上下滚动,洇湿水痕沿着领口散开,紧紧贴着皮|肉,打露出少年白皙矫健的肌理。
他心里有一股怒火在烧,遇酒更盛。
蔚碧想起她拿起那枚戒指,想起她轻声细语让带回给褚无咎的关心话,想起她一直泥人似的老实好脾气,却当他咬了寒霜州一口,就瞬间变了脸色。
寒霜州——
褚无咎!
蔚碧猛地把酒壶摔在地上,千金的雪瓷壶瞬间成一地碎片,他余怒未消,反手把身边木架横扫一空,甚至震怒中碧绿的蛇尾从袍底撕裂出来,劲风一扫,将不远处的屏风桌椅生生劈成两半。
所有的婢女妖仆全低着头跪在地上,连劝都不敢劝,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小碧!”
急呼声从门边传来,蔚韵婷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快步进来:“你怎么才回来?好几天不见人影,你去哪儿了?”
蔚碧置若罔闻,尾巴一甩,将不远处的石壁轰碎,霎时坠落的巨石将半个洞府砸塌。
众人吓得惊呼。
“小碧!”蔚韵婷声音含怒:“你这是做什么?”
蔚碧终于出声了,却是冷冷道:“砸东西,怎么,没见过?!”
蔚韵婷听出他心情极糟,恐怕一会儿要起争执,向身边的贴身侍女翠倩轻挥一下手,翠倩连忙点头,带着众侍女躬身无声退了出去。
洞府内只剩下姐弟两人,蔚韵婷望着四周,这洞府不是魔宫的宫殿,是蔚碧自己跑来这连山凿出来。
洞府周围就草木丛生,一进来更是大半阳光被遮住,光影昏暗,森冷阴翳,洞府里也没有如何修葺,只是随意把山挖空,放些桌椅床榻,便当是洞府了,门口连个正经的名字匾额都没有。
蔚韵婷不明白弟弟就这么倔,万禁平原浩浩建了几百顷的魔宫,什么修葺精致的宫殿任他挑选,他不住,偏偏自己来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像个没开化的野兽一样,生生自己凿出个洞.穴住。
蔚韵婷深深呼吸两下,这才重新看向蔚碧:
“你是什么态度,小碧,姐姐是关心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
蔚韵婷隐忍说:“我与你说了多少次,琅琊密境就要开了,今日威哥开宴,在各家择人,妖魔人族正道各家都在,这么大的盛事,威哥有意为你做脸,你倒好,一声不吭的,连去都不去,现在那边宴席已经开了,你却在这边砸屋子,你是全把我这个姐姐的苦心全当流水了。”
蔚碧嗤一声。
他转过身,露出一张桀骜俊美的面庞,眉眼英挺,轮廓深邃,眼瞳碧绿妖异,皮肤却如雪一样皙白,少年人蓬勃的生机在年轻肉骨下张狂地舒展,有着咄咄逼人的妖烈之美。
蔚碧冷笑:“那是你的威哥,他开他的宴,跟我有什么关系。”
蔚韵婷怒道:“你说的什么话,你是我弟弟,威哥是我的夫婿,他自然也是你哥哥!”
“夫妻,你不是还没嫁给他。”蔚碧却嗤:“你身边那些侍女,你怎么不让她们尊称你魔后、怎么还让她们叫你小姐?”
蔚韵婷一滞。
“哈。”
蔚碧露出极冷笑的神情:“蔚韵婷,你当高高在上的仙子数百年,怎么可能习惯当回茹毛饮血的妖魔?你想左右逢源,在妖魔和人族两面通吃,可别胃口太大,撑坏了肚子。”
“蔚碧,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蔚韵婷脸色瞬变,怒道:“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们生而为半妖,是妖魔,这是改变不了的血统,可我们也在昆仑长大,在人族正道长大,你让我怎么办?让我舍了昆仑、还是舍了妖魔?”
“我的痛苦和左右为难,你看不见,我在费尽心思两全,你看不见,你半点不帮我,只会在旁边说风凉话。”蔚韵婷声音越凄痛,眼中泪光隐现,她捂住脸,无助地哽咽一声:“我们是血肉至亲啊,你是我的亲弟弟啊,你……”
蔚碧冷眼看她哭,冷酷的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只脸上慢慢升起一种更冰冷的讥嘲。
“蔚韵婷,你不用来我这儿惺惺作态,我不是殷威,不吃这套!”蔚碧冷笑:“你想要天下太平,尽管让你那些裙下之臣去为你赴汤蹈火杀死杀生,我不是你的打手,别来撺掇我,更别妄想插手我的事!”
话音未落,他直接绕过蔚韵婷,大步走出洞府,飞身而起消失不见。
“小碧——”
蔚韵婷追了两步,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口,气得全身哆嗦,脚步踉跄一下,痛苦地捂住额头
“小姐!”
众侍女听见动静,连忙跑进来扶住她,翠倩给她抚着后背顺气,一个劲儿说好话:“小姐,碧少爷还小…”
“他哪里还小…”
蔚韵婷脸色苍白,她神色疲惫又悲伤:“恰恰相反,是他大了,心野了,我管不住他了。”
翠倩劝:“碧少爷这是脾气上来了,说话不中听,他是您亲弟弟,总是跟您一条心的。”
蔚韵婷苦笑一声:“只盼着如此。”
她拭了拭眼睛,勉强打起精神来,低声说:“走吧,那边还在开宴,威哥和师兄那脾气凑在一起,我心里总不安生,我们快回去看看。”
——
褚无咎正在看戏。
一刻钟前,魔宫的宴席上,因为琅琊密境的人选,妖魔与归顺的人族氏宗双方宾客爆发了一次剧烈冲突,在魔君的厉喝勉强压下,那时魔君言辞有些偏颇,对人族颇多嘲弄贬损之言,霍肃不悦,站出来说了几句话。
魔君与霍肃一个妖魔之君,一个人族昆仑首徒,本就有许多龃龉,这一下几乎撕破脸,场面剑拔弩张,霍肃没等宴席结束,就冷怒拂袖而去。
魔君也大怒,踹翻了案桌怒气冲冲走了,宴席不欢而散。
那些大妖魔将凶狠望着人族众人,粗蛮骂骂咧咧一会儿,趾高气昂地走了,人族众人脸色难看,三五成群也走了。
褚无咎静静坐在席间,等众人散得差不多了,把手中最后一口茶喝完,才敛起袖子,站起来绕过席位,慢悠悠往外走。
“贤侄这是往磐石殿去?”
笑呵呵的男声从身后传来,一个着暗金绣纹华服的中年男人大步走来,他衣着华贵,气势不凡,眉宇间自有一种大氏族的威严傲慢,正是当代王氏族长,王尧。
王氏辖制乾坤界俗世十九洲中三洲之地,疆域广博、富庶肥沃,与褚氏、长罗氏等同为人族正道赫赫有名望的大氏族,这次便是王氏与长罗氏率先共同主张,最先公开表示臣服魔君,才掀起诸多氏族倒戈妖魔界的风势。
褚无咎转过头,笑望着他:“王伯叔好眼力。”
他穿着一身云青色直裰交领常服,乌发玉簪,衬得面色恬和,玉骨清姿,素默含敛,任谁瞧着,都是个不可方物的绝代人物。
王尧看着他,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轻蔑还是忌惮。
他是王氏的族长,自然清楚褚无咎的底细。
当年褚氏原定的少主根本不是褚无咎,褚无咎甚至连嫡子都不是,听说不过是褚岳那老东西酒后宠幸个婢女留下的贱庶子,只是不知怎的与沧川剑尊的弟子共服了生死情蛊,沧川剑尊疼爱弟子,捏着鼻子认下了这桩亲事,逼着褚氏给他改头换面,生生让他成了褚氏的嫡长子,又做了褚氏少主。
氏族不像昆仑那些出世淡泊的宗门,比起单纯看重资质与心性,氏族传承更重视血脉高低尊卑,门第嫡庶之分有如天堑。
最初褚无咎坐上褚氏少主的位置,王尧是嗤之以鼻,一个毛头小子,有那么三两心计,得到沧川剑尊的扶持,但那又如何?宗门与氏族截然不同,昆仑的手伸再长也管不了氏族关起门来的家务事。
王族长原本并不将褚无咎放在眼里,只当他不了多久就会被褚氏吃得骨头不剩,瘸了残了,怎么合情合理死了也说不准,可任谁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连沧川剑尊都战死了,褚无咎这个褚氏少主还坐得稳如泰山——何止是褚氏少主,褚氏族长褚岳“病重”上百年了,整个褚氏及域下俗世几洲俨然全是他褚无咎的一言堂,权柄之煊赫甚至能隐隐压着他王氏一头。
王族长看着这个像敛尽春秋风华的年轻人,眼底生出深切的忌惮。
风水轮流转,莫欺少年穷,竟是他们所有人都低看了一头蛰伏的虎狼。
王族长笑:“不知什么时候贤侄与霍公子有这样的交情了。”
褚无咎神色自然:“不必说什么交情,霍公子毕竟是昆仑首徒,对我等人族修士的意义不同其他,这个时候,我等更该齐心同力才是。”
“贤侄惯来会讲道理。”王族长夸一句,又似不经意想起什么,大笑道:“也是,霍公子与贤侄媳是同出昆仑的师兄妹,按咱们氏族的话说,那可是侄媳的娘家哥哥,这样的姻亲,自然更是亲近。”
跟随在褚无咎身后的禁卫长褚毅心里沉了一下,头皮浸出汗水,不由低下头去。
褚无咎仍是不急不缓的模样,笑道:“是这个理。”
褚无咎看一眼天色:“天色不早,王伯叔,我不多陪了。”微微拱手,转身不紧不慢走了。
王族长看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也转身拂袖走了。
褚无咎慢慢负手走着,走过华美的花亭长廊,自言自语似的轻出一声:“姻亲啊…”
他面庞带笑,眼神却寒沉得慑人,禁卫长褚毅跟在身后,噤口不敢言。
走到磐石殿,院门大敞,一股凛冽的刀气往外冲撞,褚无咎提着袖摆走进去,就是一个宽敞的庭院,院中落叶簌簌,一人大开大合挥舞刀势,眉眼冷峻,面带怒容,正是霍肃。
褚无咎唤道:“霍公子。”
刀势一顿,霍肃这才停住,扭头看来,看见褚无咎,神色和缓许多:“褚少主。”
霍肃原本与褚无咎没什么交情,只当他是衡师妹的未婚夫,关系平淡不好不坏,但自从两人都顶着一头骂名归顺魔君,志同道合准备伺机斩杀魔君后,须得彼此扶持帮助,因着这份惺惺相惜,倒是日渐亲熟起来。
褚无咎一手负后,慢慢向他走去,轻笑:“霍公子今日大展神威,倒吓了我一跳,我真怕你与魔君气急了打起来,我这点微末修为,可怎么从魔君手下救你啊。”
霍肃听见他这轻巧的调侃,并不发怒,反而露出一点笑来:“殷威不敢动手,他体内魔种戾气暴虐,此刻但凡他敢与我动手,杀了我的那一刻,他也必定自|爆而亡,死无葬身之地。”说着,他神色微微寒肃,咬牙:“若不是他如今一死,魔种升天会污浊乾坤界,这样的好时机,我拼死也要杀了他。”
褚无咎安抚:“世事不可皆如人愿,等取来无患草,除了魔种的戾气,再筹谋也不迟。”
霍肃咬了咬牙,也只得如此,不甘颔首。
褚无咎见他脸色难看,白衣的肩头已经被血洇湿,说:“你伤口裂开了,先坐下歇一歇。”
霍肃这才感觉肩膀胸口一阵裂痛,是他盛怒舞刀,之前打神鞭的伤口又裂开了。
两人去屋中坐下,褚无咎让侍从取出茶汤来泡,对着霍肃叹气:“你伤势未愈,怎么能去琅琊密境?”
“我不去,殷威如何能善罢甘休?”
霍肃捂着伤口,冷笑道:“琅琊密境供奉上古神株,钟灵神秀,至精至纯,连心智稍有不坚的正道弟子进去,都动辄心魔暴毙,更何况是那些百无禁忌的妖魔?今日殷威的言行你也看见了,他性情偏激护短,必然不会同意他的战将们白白送命,到头来也必定是威逼咱们人族中各家出的年轻精锐去,怎么都要把无患草取出来,我去,便能少一个人族年轻弟子去,说不定便能少枉送一条性命!”
褚无咎听得轻笑,昆仑这些弟子,个个被养得不食人间烟火,都是十成十骄傲正直的性情,衡明朝是这样,霍肃也是这样。
他并不动声色,沉默片刻,叹一声气:“你说的是理,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劝你的,便再算我一个,让我也尽一尽薄力。”
霍肃一愣,面色瞬时变化,复杂看着他:“你是褚氏少主…”褚无咎笑着打断他:“你这个昆仑首徒都敢去搏命,别劝我了。”他顿了顿,温柔地说:“阿朝若是知道光你去,我却躲在后面,只怕觉得我贪生怕死,是要瞧不起我的。”
霍肃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动容,他心中许多感怀温暖无法言说,抬手重重按住褚无咎肩膀,道:“你有这样的德行,无怪当年衡师伯青眼你。”
褚无咎轻笑,摇一摇头。
“衡师伯一生英明决断,从来如此,愈是危难愈得见人心,衡师妹能托付给你,我们所有人都放心。”霍肃说:“你和衡师妹就该早些正式办了合籍大典,这样走之前,还能喝上一杯你们的喜酒。”
褚无咎微微阖眼,神色不可捉摸。
霍肃怅惘良久才回过神,他正想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焦急柔和的女声:“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