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人影,清瘦的人影。
这是一个很俊美的男人。
或许算不上太年轻,但也绝对说不上老。
他的嘴唇很薄,鼻梁很挺。
他穿着一身白衣,或许是因为他有些瘦削,白衣显得有些宽松,却也让他平添了几分飘逸。
这是一个很有文人气质的男人,就像江逸的二哥江舟,很有儒生相。
这样的人,一般会很受女孩子的追捧,但是眼前这个男人,或许不会受到女孩子们的喜爱。
因为他的眼睛蒙着一层白布——他是个盲人。
但祁天臣并没有因为眼前的男人是盲人而放松警惕,恰恰相反,他的脸色更加凝重。
他将江逸护在身后,握紧了刀:
“你是谁?”
祁天臣低声问道,语气不善。
“是故人。”
盲人似乎没有什么恶意,平静道。
“故人?”祁天臣轻轻皱了皱眉。
忽然,江逸的神色微微一动,似乎是想起了些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耳熟。”
江逸轻声道:“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祁天臣的眉头皱的更紧,他盯着面前这个颇有些书生气的盲人,隐隐竟也感觉到了几分熟悉。
难道真的是故人?但是……为什么自己记不起来?
“你到底是谁?”祁天臣缓缓问道,语气似乎有所缓和。
盲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我离开的,实在是太久了一些,久到连祁先生和江公子也认不出我了。”
“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祁先生和江公子上一次见到我时,我还能看得见,眼上没有这块白布。”
盲人淡淡道,解下了蒙在眼睛上的白布。
露出了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还有一对温柔的眉毛。
他的脸终于露出了全貌,是一张很儒雅,很柔和,很温暖的脸。
江逸的脸色一变,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萧……萧翊?你是萧翊?!”
“是我。”萧翊淡淡一笑。
祁天臣收起了刀,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的确是故人,许久未见的故人:
萧翊,萧探花。
他是读书人,也是江湖客,甚至也是武将。
他出身江南书香世家,从小熟读经文,才华横溢。
他很喜欢读书,除了经文诗词,史书论策之外,他还喜欢各类医书,道家典籍,佛门佛经……
只要是书,他都很喜欢,
甚至江湖中的剑法,刀谱,秘籍之类,他同样喜欢。
他的武功,就是在书中读来的,而且他的武功,并不太低。
十九岁那年,凭借他读书读来的武功,文人翊的名号已经在江湖中小有了几分名气。
同样是十九岁那年,他入神都应试,在殿试中荣登进士第一甲。
依大唐惯例,新科进士放榜在每年的春季,此时正是京城长安杏花盛开的季节,新科进士为了尽情庆贺自己中第,要举行一场游园盛会,称为“杏园宴”。
而负责举办杏园宴的官员,会在第一甲进士中挑选两名年少英俊者为“探花使”,负责到各园采摘鲜花,迎接状元,于是这两个人便被称为“探花郎”。
(笔者言:唐朝的“探花”只表示一甲进士中年龄最小的两个人,与殿试取得的名次没有任何联系。到北宋晚期,第三名进士才改称为探花。)
年仅十九岁的萧翊,就是那一年的探花郎,所以许多人称呼他为“萧探花”
不少达官贵人想将其女许配给萧翊,却都被萧翊拒绝,甚至在杏园宴四天以后,这位新科进士竟然辞去了功名,离开了神都。
离开神都之前,他去了江府。
因为他是大公子江厉将军的朋友,也是二公子江舟的朋友。
那是江逸第一次见到萧翊,也是祁天臣第一次见到萧翊。
而事实上,江逸和祁天臣一共也只见过萧翊两次。
第一次是江逸八岁时,那时候祁天臣初到江府,江逸的大哥江厉,仍是神都金吾卫的统领。
第二次是江逸十七岁的时候,那个时候,江逸的大哥江厉离开了金吾卫,随军北上,讨伐突厥。
就在江厉离开神都的前一夜,萧翊再一次来到了江府,提出要与江厉一起北行。
那就是江逸和祁天臣最后一次见到萧翊。
那个时候的萧翊,眸子里还有着读书人特有的儒雅。
这才仅仅过了四年,他的眼睛怎么会——
“你……你的眼睛……”江逸低声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看不见了。”萧翊淡淡一笑,黯淡的眸子没有任何的神采。
“不像是刀伤或是剑伤,你中了毒?”祁天臣轻轻皱了皱眉,“我记得你的医术不是很好吗?怎么会这样?”
“医术再好,没有了药材,也只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萧翊轻轻摇了摇头:
“
不提这个了,还是谈一谈正事比较好一些——”
萧翊忽然顿了顿,然后朝着江逸轻轻一笑:
“你从小就一直很聪明,近些年我虽然不在神都,却也听到了不少有关于你的消息,你破了很多案子,很了不起,那么你能不能猜出来,我要说的正事,是什么?”
江逸缓缓点了点头。
既然萧翊出现在了这里,那也就意味着——
江逸的大哥,定远将军江厉,回来了。
只是……现在的自己,还有资格叫江厉一声大哥吗?
江逸的脸色似乎有些黯然。
“你在难过,对吗?”萧翊忽然淡淡道。
声音很平淡,却如三月的春风一般温暖。
江逸有些惊讶地看向萧翊。
“我虽然看不见,可我能感觉得到。”萧翊重新将白布缠在了自己的眼上,“我能感觉到风慢了下来,周围很很低沉,所以,我觉得你在难过,是因为你的身世吗?”
“是。”江逸叹了口气,神色复杂,“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叫他一声大哥。”
“他早就知道你的事,但他一直叫你弟弟。”
萧翊拍了拍江逸的肩膀:
“我,祁鹰,慈念,还有你的二哥,我们也一直把你当做你的弟弟。”
“所以,你还在担心什么呢?”
萧翊转过身:
“跟我来吧,他应该已经等急了。”
江逸看向了祁天臣。
“走吧,会没事的。”祁天臣朝着江逸点了点头。
萧翊走了几步,忽然,他停下来。
他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束花,初冬时才盛开的寒菊。
“这是将军在路上摘下的。”萧翊走到顾清秋的墓前,轻轻放下了花,“将军特意让我将这一束寒菊,赠予清秋小姐,他很佩服她,我们都很佩服她。”
“谢谢。”祁天臣低声道。
萧翊轻轻拍了拍祁天臣的肩膀:
“走吧,该去见一见将军了。”
萧翊朝着院外走去,江逸和祁天臣跟在他的后面。
走出远门的时候,祁天臣转过脸。
他凝望着顾清秋的墓,眸子里似有不舍。
但他知道,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跟着萧翊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片他曾经与师父,与顾清秋生活过的山村。
“我叫顾清秋。”
祁天臣仿佛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他的眼圈红了,然后他装作无意地
擦了擦眼睛。
天很冷,风也很冷,吹的他的眼睛有些痛。
他就这样收起了泪水,跟在萧翊的身后渐渐走远。
萧翊像是察觉到了些什么,但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在冷风里继续走着,终于,他停下了脚步。
“到了。”萧翊缓缓道。
祁天臣抬起头。
然后他的脸色渐渐凝重。
因为他看到了大唐军队,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唐军队!
这种规模的军队,几乎将整个荒山野岭全部覆盖。
庄严,威武,肃杀,凛冽。
这样的千军万马,就算是祁天臣,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初冬风冷,却冷不过将士身上的盔甲,将士手中的兵刃!
所有的军士都身穿铁甲,手执长枪,腰胯长刀。
数万副铁甲,数万杆长枪,数万柄长刀。
他们全都听命于一个人:定远将军,江厉。
江厉身披重甲,手执长枪,徐徐策马而出。
他看着江逸,江逸也看着他。
“大……大哥……”江逸犹豫片刻,道。
“没什么可犹豫的,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永远都是你的大哥。”
江厉轻声道:
“我知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受了很多苦。”
“但是从今天起,你不会再受苦了。”
江厉凝视着江逸,很认真地道:
“跟我走,我带你去北边,远离神都这片是非之地。”
北边!?
祁天臣的神色微微一动。
“北边?”江逸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你……又要去打仗了?”
江厉点了点头:“我这次回来,是因为你,也是因为边关的很多事——你还不知道吧?北面突厥部族最近很不老实,虽然我们几次把他们打退,让边关形式安稳了一些,但我隐隐觉得,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用不了多久,他们还会卷土重来,而且规模绝不会小。”
江厉轻轻皱起了眉:
“这一次突厥的突然躁动,很有些反常,我特意回到神都,一是处理你的事,另外,也是为了向禀报皇上突厥部的反常,顺便,也能调去一些兵马支援边关。”
江厉抬起头,看向北边方向,喃喃着:“虽然北边有着慈念他们坐镇,可我还是不放心,我要尽快赶回去,所以才在这里截住了你。”
“我想带你一起
去北面。”江厉顿了顿,道,“我知道,知道了自己身世的你,被迫要在皇上和太后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但我不觉得现在的你能做出这个选择,而且,你的身世暴露之后,或许会有很多人想要对你不利,尽管有着祁先生在,我还是不放心,所以,我打算带你走。”
以现在江逸的情况来看,或许跟着大哥前往北方边关,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
“皇上和太后……会同意吗?”江逸似乎有些不安。
“他们当然会同意。”江厉淡淡道,“因为他们觉得,只有见过了真正的战争,你才能真正做出那个选择,而且——”
“突厥部的反常,他们也像让你查个清楚,另外,边关的很多事,他们觉得你应该知道。”
“什么事?”江逸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和姜嗣宗有关,不过,还是等到了边关再说吧,毕竟这些事情,并不简单。”
江厉挥了挥手。
立刻有两名士兵牵来了马。
“上马吧。”江厉看着江逸,“跟着我去北面。”
江逸向前几步,但忽然,他停住了脚步。
他犹豫着,然后,他退了回去。
“大哥。”江逸低声道,“我会去北边,但在那之前,我想先回一趟神都。”
“回神都?”江厉皱起了眉。
江逸点了点头,看向了神都方向:“还有很多事,我想知道。”
是的,还有很多事,江逸想要知道。
姜嗣宗为什么会死?姜家为什么会被灭门?
为什么许多官员都喝过自己的满月酒,自己却不是江家的孩子?
道长所说的另一个自己,自己又该怎么做?
还有,他还想再去见一见自己的父亲,或者说养父,姜嗣宗。
而且……
他还想去和秦城城告个别。
去了北边战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如果自己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突然离去,她一定会很难过吧?
江逸看向了江厉:“大哥,我想再回一趟神都。”
江厉盯着江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忽然,他转过脸,朝着身后的军队高喝:
“祁鹰!”
“在!”
“带军继续北行,我带着三弟先回神都,随后赶上你们!”
“是!”
然后江厉看着江逸:
“走吧。”
“回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