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里,马车终于渐渐停下。
已是深秋,草木凋零,万里荒寒,满目萧瑟。
不时有冷风吹过。
附近似乎没有什么人家,只有一家破旧的孤独酒肆,挂着一张满是补丁的酒旗,与寂寞的秋风一起上下起伏着。
哈桑已是死人,活着的死人。
他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饮酒,不需要果腹。
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不需要休息。
何况马匹也已经奔波了一天,需要歇脚喂草。
所以马车缓缓停在了酒肆前,停在了秋风酒旗夕阳里。
穆达下马,和钟野一起走进了酒肆。
但哈桑依然坐在江逸的面前,他闭着眼,没有任何要下车的意思。
江逸轻轻皱了皱眉。
宽敞的车厢里,铺着柔软暖和的波斯羊毛毯,即使是在现在的深秋,江逸也察觉不到任何的寒冷。
但江逸宁可出去吹冷风。
因为在江逸的眼里,这温暖的车厢,其实就是一间密不透风的牢房!
他瞥向自己被铁链锁住的手,手腕已经因马车的颠簸被磨出了血。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脚腕也已经被脚镣磨得红肿。
不只是手腕脚腕,他的脖子,腰胯,大腿,手臂,还有胸口……
江逸浑身上下几乎全被铁链束缚住,别说是逃,就算是轻轻动一下都很难做得到。
“你不会打算就一直这样锁着我吧?”
江逸轻轻叹了口气,他看向哈桑,问道。
哈桑终于睁开了自己的眼。
他的眼珠已经泛白涣散,渐渐成了一个死人的颜色。
“起码在我们到江南之前,你会一直被锁在这里。”
哈桑缓缓道。
他的声音几乎已经嘶哑到了
极点,而且冰冷,没有任何的活人气息。
他似乎正在从一个活死人,慢慢变成一个真正的死人。
江逸皱紧了眉:“但我总要吃饭,总要喝水,你也不想看到我被饿死,被渴死吧?”
“你不会被饿死,也不会被渴死,”
哈桑冷冷道,
“因为饭菜和酒水,我会让穆达和钟野送到车厢里,由我亲手喂给你。”
“但我总还要方便吧?”江逸仍不死心,“人有三急,我总不能在这车厢里解决吧?”
“为什么不能?”哈桑淡淡道,“就算再难闻,会有我身上的尸气难闻吗?”
江逸愣住,然后他苦笑:“看来,我想从这马车里逃出去,简直比登天还难。”
“你不可能逃出去。”哈桑冷冷道,“我已经离死亡很近了,而你,你是我唯一的生机,唯一的希望。”
“我想活下去,为了活下去,我可以不顾一切,变成像薛一那样的疯子。”
“所以我决不允许我唯一的生机,唯一的希望出任何的差错。”
“你逃不了的。”哈桑的脸色阴鸷,“所以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的,否则,我虽然不能杀你,但我可以弄瞎你的眼睛,缝上你的嘴巴,削去你的手脚,让你此生此世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死人般惨白的脸狰狞的可怕,江逸能看得出,哈桑现在似乎已经有了一些癫狂。
他不单单只是渐渐由一个活死人,变成一个真正的死人。
他的神智,也在渐渐崩溃,涣散,疯狂。
江逸的脸色渐渐凝重。
“你……应该不会在路上变成一个疯子吧?”
江逸缓缓问道。
哈桑的脸色微微一变,他用力地摇了摇头,似乎想让自己变得
更清醒一些。
他终于冷静了下来。
然后他缓缓看向了自己的手,手依然枯瘦,像是死人的手。
苍白的手上,已经出现了诡异的斑斑点点。
尸斑!
哈桑盯着手上斑点很久,然后他僵硬地抬起脸,盯着江逸的眼睛: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的声音原本就诡异喑哑,而现在,更是冰冷的可怕。
“我不会让你逃走的,绝对不会。”
“祁天臣如果敢来救你……不,不只是祁天臣,无论谁敢来救你,都得死。”
哈桑一字一顿道。
“你似乎有些过于自大了。”江逸强装镇定,“想救我的人,可不仅仅只有祁先生,穆达和钟野的武功似乎并不高,你自己一个人,未必会是他们的对手吧?”
哈桑忽然笑了,阴森森的笑,犹若鬼哭。
“你好像有些小看我了。”哈桑幽幽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现在的武功有多高。”
“有多高?”江逸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已经见过了祁天臣和薛一的刀,我能看得出来,那几乎已经是他们的全力。”
哈桑抬起自己的一只手,缓缓道,
“他们两个人的刀,如今的我,单手可敌。”
“而且没有任何悬念,我赢,他们死!”
江逸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因为他能看得出来,哈桑绝不是在开玩笑。
江逸不安地闭上眼。
他想逃,很想逃。
但现在——
他希望祁天臣不要来救他。
但他其实很清楚,祁天臣一定会来救他的。
因为他是祁天臣。
酒楼里,袅袅酒气之中。
祁天臣缓缓
睁开眼,他吐出一口浊气。
然后他从酒气里站起身,目光坚定。
“感觉怎么样?”醉梦死懒懒的声音忽然响起。
“还不错。”祁天臣看着自己的手,“起码现在,我可以挥刀了。”
“其实,你最好不要再挥刀了。”
醉梦死轻轻叹出一口气,
“我从这些酒气里能闻出来,你的身体,实在是太差了。”
“能有多差?”祁天臣转过身,看向醉梦死。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醉梦死问。
“实话。”祁天臣缓缓道。
醉梦死的眼里忽然没了醉意,他盯着祁天臣的眼睛,很是认真:“你最多还能再活五年。”
“五年?”祁天臣似乎并不意外,目光很是平静,“五年够了。”
“如果你从今天开始,不再挥刀,安心休养,你还能再活五年。”醉梦死正色道,“但如果你还继续挥刀,一旦再次引动旧伤,你最多还能再活三年。”
“三年?”祁天臣像是自嘲般笑了笑,“原来我的身体已经差到了这种地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醉梦死轻轻叹了一口气,“十几年前,你虽然活着离开了青衣楼,却并不是全身而退——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受了很重的伤。”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时的你应该没怎么休养,所以,才留下了这么严重的旧伤。”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你的身体就已经千疮百孔了,到了现在——”
醉梦死忽然停住,问:“近半年之内,你都和哪些高手交过手?”
“柳烟云,薛一。”祁天臣想了想,“还有龙青云。”
醉梦死长叹一声:“每一个的武功都高的吓人,如果你的对手武功都不
高,或许你现在的情况,还能好一些。”
“可你偏偏遇上的全是高手,所以你必须拼尽全力,可一旦拼尽全力,就会牵动你身体里的旧伤,就会让你的身体更差几分。”
“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迟早会完全垮掉的。”
醉梦死很是认真地道,
“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吗?哈桑可以交给我们,你最好不要再挥刀了,永远不要。除非你想死!”
“我不想死。”祁天臣摇了摇头,“但我更不能不管江公子,所以,我还是要挥刀——”
祁天臣顿了顿,忽然问出一个离题颇远的问题:
“你觉得,游少锋怎么样?”
醉梦死愣了愣,然后道:“还不错,和你很像,而且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我已经把他收作弟子了。”祁天臣缓缓道。
醉梦死立刻反应了过来:“你这是在准备自己的后事?”
“差不多吧?”祁天臣洒然一笑,“毕竟,我已经陪不了江公子多久了。”
祁天臣拍了拍醉梦死的肩膀,然后离开。
他已经准备好了向哈桑挥刀。
但在那之前,他还要先去看看秦城城,先去看看游少锋。
醉梦死看着祁天臣的背影,默然不语。
他已经明白,祁天臣或许早就做好了准备。
为了保护江逸而赴死的准备。
他看向祁天臣背影的目光里,渐渐多了几分敬意。
忽然,祁天臣的背影停住,他站住了身,回头看着醉梦死:“你是个很不错的人,如果你不是青衣楼的人,或许我们会成为朋友。”
“也许以后,我们会再成为敌人,但我还是要说一声——”
“谢谢。”
然后祁天臣消失在了醉梦死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