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无痕，吹动曦光如水。
就像是忽然出现的一缕无痕清风，一身道袍，忽然拦在了龙青云的面前。
然后，就是低低的一声叹息。
“看来，老道还是来晚了。”
清风道长抬起头，越过龙青云，他看到了满地倒地不起的道家弟子。
“看来，龙居士心念已决。”清风道长收回目光，他看着龙青云的眼睛，缓缓道，“但是老道，还是想再劝一劝龙居士……”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龙青云已与他擦肩而过。
清风道长叹出一口气，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些什么，龙青云都是不会回头的。
因为他已经听不见，因为他已经看不见。
他的眼中，只有着千尺深潭一般的执念。
他就这样无视了身后的清风道长，无视了整个神都，就这样朝着紫微宫的方向走去。
带着眼中的执念，如若无人之境。
但很快，龙青云再次停住了脚步。
因为清风，清风又起，无形无影无踪，却又无处不在。
龙青云已经置身清风之中。
但让龙青云真正停下脚步的，绝非清风。
而是清风过后，出现在龙青云面前的草庐。
清风从身后吹来，有着淡淡的清香。
龙青云转过身，他看到了山，看到了林，一草一木尽收眼底，龙青云在葱郁的树木间隙之间，看到了佛寺。
“这里，龙居士应该很熟悉吧？”清风道长的声音响起，龙青云转回身，看到清风道长手持拂尘，站在草庐之前，“也只有这里，能片刻留住龙居士的脚步。”
“这是，是水月寺的后山，也是……龙居士的家。”
清风道长真诚地看着龙青云的眼睛：“龙居士，能听老道说几句吗？”
龙青云的神色依旧淡漠，但是这一次，他没
有转身离去。
他的目光落在清风道长的身后，草庐里，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楚念君。
他看到了雨，雨不大，但很细，很密，就像是雾。
他和楚念君并肩坐在草庐里，静静地看着雨一滴一滴，接连不断地落在草庐前的每一株草木。
没有欢声笑语，没有嬉戏打闹。
但很安静，很安心，那是家一样的感觉。
龙青云望着草庐出神，这个时候，沙沙的声音响起。
龙青云抬起头，他看到空山之中下起了雨。
雨不大，但很细，很密，就像是雾。
一如曾经。
草庐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龙青云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楚念君。
自己和楚念君正并肩坐在草庐里，静静地看着雨一滴一滴，接连不断地落在草庐前的每一株草木。
“这就是龙居士的执念了。”清风道长叹息，“龙居士剑指皇宫，所为无非情之一字，然龙居士心中的执念，却并不完全是男欢女爱那样简单。”
“家，也许这才是龙居士心中，真正的执念。”清风道长看着龙青云的眼睛。
龙青云神色依旧淡漠，依旧清冷。
“龙居士早已经将楚婕妤视为了自己的家人，对吗？也正是因为如此，龙居士才会剑指皇宫，是逼迫皇上交出楚婕妤，更是为楚婕妤入宫以来所受到的苦难而不平！”
“或许龙居士对楚婕妤，的确也有着男女爱慕之情，但那绝不是全部，更多的，还是一个家字。”
“楚婕妤，她能让龙居士你感觉到家的温情，让龙居士你不再孤独一人，这才是龙居士，你真正的执念！”
清风道长直视着龙青云的双眼:“但龙居士，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杀进了皇宫，刺杀了皇上，届时天下大乱，狼烟四起，就算龙
居士真的找回了楚婕妤，战火纷飞的大唐，你们又该何处为家？”
“或许江南无锡水月寺的确偏僻，但那绝不是世外之所，战火终究会烧到那里，那时，龙居士所求的家，还会是家吗？”
“何况，皇上并非是不愿交出楚婕妤，只是我们依然没能找出楚婕妤的下落，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御史台侍御史江谨轩，游修文，监察御史江逸等，还有大理寺少卿秦启明，他们现在还在尽力寻找，一旦他们找出楚婕妤的下落……”
“又如何？”龙青云冷冷道，打断了清风道长。
他生性清冷孤僻，隐身空山，他天生少言寡语，不问世事。
但他并不傻，就算他漠然世事，但世事，他看得清。
也许皇宫里的人的确在是寻找着楚念君的下落，但就算他们找到了楚念君，他们会放楚念君离开吗？
不会的，因为那可笑的皇家颜面。
就算楚念君几乎已经被人遗忘，她依然是位列九嫔的三品婕妤，受过皇家册封。
为了那可笑的皇家颜面，皇家绝不会放走楚念君！
清风道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沉默，良久之后，他才长叹一声:
“如果……龙居士能给老道些时间，老道……或许能说服皇上和太后……”
“十一年。”龙青云忽然冷冷道，打断了清风道长。
龙青云寡言少语，很不善言辞，因为先天性格使然，也因为后天苦难造就。
但清风道长明白龙青云的意思:
他已经等了十一年，他不会再等下去了。
清风道长抬眸，他看到了龙青云眼中的执念，那犹如千尺深潭一般的执念。
执念中，他仿佛看到了龙青云的过去，孤独，悲戚的过去：
大旱，饿殍遍野，龙青云六岁，亲眼目睹除父母以外所有亲
人，所有儿时玩伴的痛苦离世，逃难江南，定居无锡水月寺。
寒冬，冷风刺骨，龙青云八岁，自己一家在水月寺唯一的朋友——醉汉——忽然离去，没有任何的告别，他回到江湖，再难相见。
悲秋，落叶萧萧，龙青云九岁，他的父亲失足跌落，离开人世，又至寒冬，他的母亲郁郁而终，龙青云的家，从此破碎，他拒绝了水月寺方丈的帮助，从此孤身生活在深山草庐之中。
又过两年，龙青云十一岁，水月寺日益萧条，弟子云散，只余年迈方丈，龙青云，一老一少二人共守空山，又一年，龙青云十二岁，方丈辞世，空山只余龙青云一人……
执念后的过往，尽是凄凉，冰冷和悲戚，直到——
一缕阳光出现。
清风道长看到了楚念君，她走进空山之中。
凄凉和悲戚渐渐褪去，直到楚念君的离去。
楚念君离去以后，再回凄凉，而且比起曾经更为凄凉。
因为救赎之后的再沉沦，因为得到之后的再失去。
龙青云受尽了失去，受尽了孤独，终于，他得到，他不再孤独，但一夜之间，又回从前。
冰冷刺骨。
又是，醉汉归来，死于龙青云所摘剧毒月莲，龙青云亲手害死了自己最珍视的人。
这一年，龙青云十五岁，仅仅十五岁，身边所有的人全部离他而去。
草庐已不是家，只是草庐，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他流浪江湖，去寻找，寻找楚念君，他一人一剑，十六岁杀进千金赌坊，却差之咫尺，断去一臂。
于是龙青云的心，全都结成了冰！
冰冷的冰！
但仍有相思，刻骨铭心的，十一年的相思执念：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一年，屡变星霜间，是十一年寒暑，离愁渐久渐
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从别以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卿同。
这是龙青云的执念：情，是对楚念君的思念。
空山草庐几春秋，山未老，茅依旧，物是人非事事休，辞别再无相见日，终是一人度春秋，故人草木凋零路，天涯难寻容身处。
这也是龙青云的执念：家，是对一个家的渴求。
他是超越人间一切的剑神，但他宁愿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
他实在失去了太多太多，所以他不会再让自己失去。
他实在等待了太久太久，所以他不会让自己再等待。
“众生皆苦，哪怕龙居士超脱人间，亦是如此，此为人间之沧桑。”清风道长叹息一声，他看向龙青云，“龙居士，如果老道经历了你的过去，或许，很难会像龙居士一样，心中尚存善念，老道或许已经有些理解龙居士了。”
“但是，理解并非是纵容，老道无法让开道路，还是会竭尽全力，阻拦龙居士，所以龙居士，得罪了。”
空山之中，风云聚变，清风四起，清风道长的拂尘轻轻一甩。
龙青云的指尖，也轻轻触过了自己的剑鞘。
然后空山破碎，草木破碎，雨水破碎，草庐破碎，草庐里的龙青云和楚念君亦破碎。
曦光重新洒在了清风道长和龙青云身上，周围没有空山，没有草庐，天也未曾下雨，两人还是在神都的街道上。
龙青云的神色依旧淡漠，一身白衣依旧纤尘未染，他从清风道长的身边走过。
清风道长手中的拂尘已经破碎，他的嘴角有血渍渗出。
他转过身，看着龙青云逐渐远去的背影，那背影……
却是有些孤独，却是有些凄凉。
清风道长叹息一声，目送着龙青云离开，他知道，没有人能拦得住他，无论是他的剑，还是他的执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