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东头,有一个远离街道的小土丘。
沈清背着年幼的沈昭,正费力的行走在小土丘的陡坡上面。他气喘吁吁,终于支持不住,蹲下身来说:“昭,下来吧,哥背不动了。”
不到四岁大的沈昭乖巧说:“好吧,我自己走。”
沈清把沈昭放下地,拉着他的手说:“我们就站在这里,等一等爸爸他们。”
沈昭却出尔反尔,又朝哥哥伸开双手,示意哥哥抱他。沈清只好又把他抱起来。“你不是说了,自己走吗?”他对弟弟说。
沈清现在不用采猪草,不用捡柴,也不用坐到火灶前烧火。只有一件事情让他做,带好最小的弟弟沈昭。他必须给整日忙碌的父亲和母亲分解负担。
他原先还带过一个妹妹,但那时他自己年龄太小,根本不懂怎么照顾别人。那个妹妹特别爱哭,有时候几个小时就是哭个不停。父亲和母亲不在身边,他常常抱着妹妹一筹莫展。
他不知道妹妹其实是饿了、渴了,需要吃和喝。他让妹妹哭得心里烦燥,嫌她是个“爱哭鬼”,故意猛力摇晃着妹妹,喝斥她说:“别哭了,再哭我不管你了。”妹妹却被吓得哭得更加大声,一直哭到声嘶力竭,昏睡过去。
有一天清晨,沈清从睡梦中醒来,却看见父亲坐在床前矮凳上,怀抱着妹妹,一下一下爱抚着妹妹的身体,泪如雨下。而妹妹躺在父亲怀里,一动不动,已经僵硬了。母亲靠在墙上,双手掩面,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却是那么的寒冷。
不知道妹妹是怎么去世的。妹妹是母亲带着睡,母亲说睡前还给妹妹喂过奶,天亮妹妹就再也不睁眼了。沈清一直觉得,是自己没有把妹妹带好,害死了妹妹,每一想起,就愧疚难当、从胸口一直痛到心尖。
现在,父母让他照看沈昭,他用心得多了。有时候,相比父亲和母亲,沈昭竟然更黏着哥哥一些。
他今天带着沈昭,是去电影院看电影,电影院就在小土丘上面。
电影院是镇上的人们晚上最爱去的地方,每天一到天黑,那儿总是人海聚集、灯火通明。比召开“万人大会”的时候,人还要多。
看电影依然是父亲沈学良最大的爱好,毕竟,除了电影,实在也没有太多的消遣方式。
比起从前乡下,如今看电影更加方便了。他平时生活节俭,看电影倒也舍得。他通常跟母亲一起买两张票,却把四个孩子都带了进去。
电影开场和散场,进出电影院门口时,会是一场疯狂的“战斗”。一旦进入到人流里面,会受到激烈又无情的挤压、冲击和摧残。就仿佛被裹进了洪水漩涡里一样,完全身不由己了。搞不好,就会被弄得遍体鳞伤。父亲和母亲把四个孩子带进带出,必须格外小心。
电影多半是戏曲片,象《天仙配》、《白蛇传》之类。对于古人生活的认识,沈清都是从电影里获得的。他没有看过对古人生活比较写实的电影,因此对古人的交流方式深感奇怪,为什么他们聊个天,也要依依呀呀的唱,还唱得那么慢,真耽误时间。
他发现那些电影里,都是古代男女恋爱的悲情故事。只要有人恋爱,一定会有人千方百计的阻拦。他庆幸自己没有出生在古代,要不然真的好恐怖。说实在的,恋个爱都那么招人敌意,别的事情肯定更加可怕了。
当然,更多的还是战争片,孩子们称这个叫“打仗片”。沈清很钦佩电影里的英雄人物,钦佩子弹打在他们身上,怎么都不会倒,只是双目圆睁的摇晃着身体。最钦佩他们严刑拷打之下,毫不畏惧,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面,哼都不哼一声。想着父亲揍他的时候,他应该向这样的英雄好好学习。
沈学良现在能够每天都守在家中,陪着孩子们了。不象从前,只能每个礼拜回家一次。因为他已经从乡下中学调到了镇上的中学教书。
为了这次调动,沈学良经过了一年多的活动。
调到镇上学校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因为几乎所有的教师都希望到镇上中学来工作,名额有限,竞争非常激烈。没有足够的“能耐”,连想都不要想。
调到镇上中学来,还有一个硬性条件,就是必须是公办教师。而沈学良当时还是民办教师。调动之前,他必须首先解决“转正”的问题。
“转正”可不是“转圈”,说转就能转。有太多的要求要达标,有太多的考查要通过,有太多的印章要加盖。
这些不是一个问卷调查或者写一份详细报告,就能解决。这需要“求爹爹告奶奶”的托关系,严格考验着一个人所有的人际资源。
好在沈学良一直以来“才华”出众,在教师这个岗位上,成绩相对斐然,优秀教师排名中,一直属于前列,在上级主管部门那里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再加上他运气也不错,正好在关键的地方有一个“贵人”能够帮到他。
转正又调入到镇上中学,沈学良简直有一点“平步青云”的感觉。对他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人生极大的飞跃。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跃过的是怎样一道别人望尘莫及的高耸门槛。
镇上的中学离家里就近得多了,只有相距不到三十米,父亲也能更好的照顾家庭和孩子们。
在照顾家庭和孩子方面,父亲是很令人感动的。他在各个方面展现着一个家长的完美风貌。沈清感觉父亲不只是父亲,同时还兼具了母亲的特质,很多时候都充当了母亲的角色。能够做出可口饭菜的是他;照顾孩子们洗澡睡觉的是他;跟孩子们玩乐的是他;教孩子们各种知识的更是他。
母亲呢,仿佛缺少完整的思维,不善于在生活中施加一个母亲的影响力,虽然也为孩子们做了很多的事情,却没给孩子们留下什么印象。
沈清还记得一个夏天的晚上,父亲带着他和弟弟、妹妹躺在竹椅上乘凉,父亲讲了很多的故事。孩子们听着听着,都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沈清醒了过来,却见父亲仍拿着一把蒲扇,默默的扇动着,为孩子们驱赶蚊虫。那场景真的很让人印象深刻。换了是母亲,就不会这么“死板”,她会把孩子们都抱到床上去,然后放下蚊帐。
沈清跟沈刚在一起,会经常讨论父亲和母亲,列举他们的优点和缺点,评价他们,哪一个更有长者风范,哪一个更值得尊敬。最后他们得出结论,父亲是他们最喜欢的人,尽管父亲严厉起来,令人恐惧。
孩子们都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每次回到家里,一看不见父亲,就会询问母亲:“妈,爸呢?”可如果是母亲不在家,没人会问父亲,妈妈在哪里。家庭里面,母亲几乎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或者,母亲,仅仅只是父亲身上的一件“附属品”。
父亲非常成功的让孩子们强烈意识到,他是他们坚强的依靠,甚至是唯一坚强的依靠。
此时,沈清抱着小弟沈昭走上了土坡,到达电影院门边,门外空坪处,已经聚集起很多等着下一场放映的观众。
沈清不时往坡下张望,终于看见父亲和母亲领着沈刚、沈依灵走过来。
“你们怎么这么慢?等你们好久了。”沈清抱怨说。
“一说看电影,你跑得比马还快。”父亲批评说:“读书有这份劲就好了。”
一听父亲提读书,沈清不敢出声,他知道,那是他的死穴。
父亲先去售票窗口那儿购票,那个售票窗口只跟一个老鼠洞口那么大,售票员深深藏在“老鼠洞”里面,根本看不见。大家也不排队,一百双手同时伸进售票窗口里面去。
经过一阵你推我挤的激烈肉搏,父亲终于买到了两张电影票。他回来抱过沈昭,一手拉住沈依灵,再让沈刚抓住他衣襟,沈清则攀住沈刚肩膀,母亲走在最后面保护。一家人穿过人流湍急的检票口,终于走进电影院里面。
父亲和母亲找好座位,父亲仍抱着沈昭,母亲搂住沈依灵。沈清和沈刚就跟着那些买了站票的人们,挤在过道里。
那天晚上,放映的是一部跟戏曲风格完全迥异的电影,名字叫《少林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