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特意选定的日子,天气非常晴朗。蔚蓝的天空上,花纹似的点缀着几丝薄云。
一溜长长的队伍行走在村口大路上,路边是围观看热闹的村民们。
队伍最前面的是几组壮汉,他们多是沈清的堂兄弟,负责用竹杠挑抬家俱。其中最大的一件家俱是沈清家的旧式双门衣柜,那还是清朝时代的老古董,早被老鼠啃得缺角少边、窟窟窿窿了;其它就是桌椅板凳、木箱碗柜之类;队伍中间的是几个挑着箩筐的挑夫,箩筐里是些瓦缸厨具物品;最后面步行跟着的才是沈清一家子。
二伯和大伯家里人都来送行,他们还燃放了一串鞭炮。
今天是沈清一家告别乡下,跟着母亲迁回城镇落户的日子。他们即将永远告别这里,舍弃这里的一切,去到镇上生活。为了这一天,父亲已经向政府部门打了好几个月报告,每天晚上坐在书桌前写个不停。
而在这件事上,最为卖力的则是外婆。她最迫切希望柔弱的女儿赶紧脱离日晒雨淋的乡下生活。她甚至不顾衰弱的身体,拄着拐杖一趟一趟的往县城政府机关跑。
昨天下午,父亲就专门筹备了两桌酒席,举办了一个“告别宴”。除了今天到场帮忙和送行的这些人,几个村干部也是少不了要请到场的。
酒席上郑重其事的一件事情是,通过亲戚们的中介,一直互不搭理的二伯跟父亲正式握手言和,包括母亲和二婶。说来说去,到底是血亲兄弟,两家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利害冲突,全都是些鸡毛蒜皮、摆不上台面的小事情。无非是性格不合罢了。
曾经是那样的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和好起来倒也简易。两兄弟并没有什么感触良多的言语,只是举起酒杯互碰一下,相互说声:“喝酒、喝酒。”
当然,这种和好,只能做到表面上。人哪有那么容易,一下子就把多年的积怨抛弃掉。
沈清一家离开后,原先的东厢房就全部归了二伯拥有,这对二伯来说,无异于天降财喜,堂屋那堵分隔墙也可以彻底拆除了。当然,作为补偿,父亲跟二伯提出,假如将来他们要在镇上建房子,二伯要给他们家提供一定数量的木材,二伯满口答应。半座房屋,换几根木头,怎么样都是花算的。
这一年沈清刚好十岁。村子里生活了十年,送行的村民里,还有好多人,他都不熟悉。比如,“小石头”他爹在外地工作,一年都没见过他两回面;还有跟沈清同过桌的小女孩,沈清一直觉得她特别好看,却从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当然,其中也有他非常熟识的人,比如住在村西头的沈定西大叔。沈定西的眼睛不太好,光线稍暗一点,他就看不见东西,所以大家都叫他“瞎子”。
大概因为这一点,他平时比别人闲,夏天晴朗的夜晚,他会坐到水塘堤坝上来乘凉。这时候,村里很多人会凑过去,听沈定西讲故事。
“沈瞎子”肚子里有很多的故事,但他最爱讲《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他每次讲完,就感叹说,一个绝色美人就这么投江自尽了,多么可惜啊。但其实从未有人惋惜过杜十娘,大家都跟故事里的李甲一样,真正惋惜的,是那个百宝箱。我的天,好多珠宝啊,太可惜了。到底沉在哪里,能不能去打捞回来?
还有跟沈清同班最要好的朋友沈小龙,沈清的大多数时间是跟沈小龙在一起。沈小龙比沈清大两岁,处处都比沈清更有经验。沈清去地里采猪草、上山捡柴,经常受着沈小龙的指点,哪个地方的猪草最多,哪个山上的干柴好捡,都是沈小龙教他的。有时候,由于捡柴的人太多,没柴可捡,沈小龙就爬到树上去,把枝枝丫丫的都砍下来,沈清就捡满一篓子了……。
沈小龙真是一个值得珍惜的好朋友,可惜,他们的友情只能到此为止。以后,恐怕再也见不着面了。
村民们目送着他们一家,嘴里说着客套的话语:“慢走啊,以后要经常回来看一看,别成了‘街巴佬’,就把乡村们都忘了。……”
去往镇上的是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一路上有深幽可怖的树林,还有陌生总有狗吠的村子,以及眼睛不敢往下张望的危险悬崖。这条道路很不好走,对那些挑夫来说,更加不容易。这条路之前沈清也很少走,他很少去外婆家,因为路途太远了。
唯一不用走路的,是最小的弟弟沈昭,他还不到两岁,被放在箩筐里,由父亲挑着走。
沈昭刚刚出生的时候,家里来了几个大干部,做父亲的工作,要求他去医院做结扎手术。那几个干部若是不来,沈清家的人口一定还会继续增长。母亲看起来柔弱不堪,生孩子倒是一把好手,差不多每隔两年就要生一胎。条件本来就很差,她自己也是越生身体越垮。
她生的孩子,有几个不到两岁就夭折了,要是都没死,屋里孩子一大堆,恐怕房子都装不下。
沈昭降生时,父亲在外地中学教书。家里母亲照顾四个孩子,显然力不从心。父亲于是带着不足一岁的沈昭去了学校,独自照顾。他一个大男人,一面上班工作,一面独自照顾一个婴儿,简直是把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致。
自从父亲把精力重点放在沈昭身上后,沈清跟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很多。不过,对沈清来说,这倒也好,可以少挨一些耳光和训斥。因为沈清这个年龄,生活中太容易犯错惹事了。而犯了错惹了事,被父亲知道,不教训他一顿是不可能的。
大约傍晚时分,终于到达镇上外婆家里。那些帮忙的乡亲们把东西放下后,很快告辞回去了,没有留下来吃饭。实在是家里物品凌乱,简直一团糟,没法子招待他们。
镇上的房子虽然连成了街道,看上去比村子里更有气势,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用木材建起来的房子年代都很久远,好多墙面都是东倒西歪的,一些主要立柱都是靠着另一根后来加上去的柱子支撑着,勉强维持整栋房子的稳定。要不是那种房子与房子相互紧挨着的街道结构,只怕很多房子早撑不住倒塌了。
外婆居住的这间屋子,还是租住别人的。外公带着家人在镇上生活那么多年,居然没有一处房产。外公死后,留下的唯一遗产就是孤苦伶仃的外婆。
外婆的年纪不算太老,还只有五十多岁,但她身体的衰老却远远走到了时间前面去了,看上去象是八十多岁。她牙齿脱光、耳朵不灵、眼睛也不好,走路离不开拐杖。
二十多岁的姨妈郭淑华,现在在县城一家工厂工作。县城离镇上一百多公里,她难得回来一趟。因此外婆真的很孤单,正需要有人在身边陪伴她。
房子非常狭小,只有一个卧室和一个小阁楼,最多只能安放两张床。沈清家一搬进去,父亲就没在屋里居住,带着沈昭住学校宿舍去了。母亲带着妹妹依灵跟外婆睡卧室,沈清和沈刚两兄弟就睡阁楼。
镇上的房子里,有两样东西,是乡下的屋里没有的。一个电灯,一个广播。广播一直没响过,看来是废弃了。有了电灯,再也用不着煤油灯。不过电灯的亮度是固定的,总那么昏昏暗暗,不能象煤油灯那样拨一下灯芯调得更亮。
不管怎么样,到了一个新的地方,那种新鲜的感觉会持续很久。睡在外婆家的第一个晚上,沈清梦里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