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回城,正好被青北王的侍卫遇上。
那侍卫在马上通报:“各位大人,大王正在命我等找寻你们,说是有要事。”
刚经历一场意外的几人,连忙直奔大都督府。
当他们骑过工坊,工坊中似乎有人冲出来,在喊着什么,只是几人一下就冲过去,陈乐山并未听到。
落尘道长在马上对着三持和尚横一眼,以示警告,三持回之以礼。
等来到大都督府正堂,青北王正拿着一张绢书,看到陈乐山就呵呵直乐。
“陈乐山,李玉的信来了,父皇已经有意给你封侯,旨意应该很快就下来了。”
然后还打趣:“皇妹,你可高兴啊?”
萧薇薇勉强地笑笑。
青北王这才注意到,几人情绪都不太高,茶庄死了一个茶农,此等小事,自然还不会报道他这里来。
他看看几人都不说话,就把头转向三持和尚,三持和尚他也是熟悉的,最知道他的秉性,所以直接问三持:
“大和尚,出了什么事情吗?”
三持和尚口气平常地,把茶庄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陈乐山注意到他刻意隐去了茶农和管事的反应举止。
青北王脸上有些不好看:“大和尚,你怕是早知道,这老人要这般做的吧。何以不阻拦呢?什么事情需要如此激烈地作为?”
“是的,我来了几日,向他学茶,也做过劝说,但老者说了一番话,我也只能作罢了。”
然后不等青北王询问,他便模仿老者当日的对他所说的话语,声音苍老,完全不再是他自己清脆的声音,确实口技非常,把萧薇薇给吓了一跳。
只听他模仿着老者说:
“农家之事,关乎百姓生计,我已老,空有技艺,却不能用之于民,今日我虽身死,却也好叫天下知道,小民之中,也是有不畏死之人的。”
说罢,三持和尚看着愣住的陈乐山:”陈山主,你可熟悉这般口气腔调吗?”
陈乐山沉默了一会,颓然到:“知道,这是爷爷遗言的词法。”
青北王一挥手:“乐山,此事有些蹊跷,在我治下,即便有些不当,我不去追究,谁又能如何?你不必太当回事。”
三持和尚在堂中走了几步,似乎酝酿着想要说什么,突然被一个侍卫的话抢了先,那侍卫说道:
“大王,工坊的刘哥儿,说是求见圣人之后,给陈山主送一个礼物。”
青北王嗯地问了一声,侍卫又道:“属下检验过,都是些铁器木件。”
青北王这才说:“叫他呈上来吧。”
叫做刘哥儿的一个壮实汉子走了进来,身后背着一个木箱,短衣打扮,穿着有些破旧了,但是还很干净,他先给各位大人见礼,然后说道:
“小人求见陈山主。”
他似乎不认识陈乐山,是以看着陈乐山不敢确认。
陈乐山开口问:“我便是,你是刘哥儿?”
“小人便是刘哥儿,是坊中秦大匠的徒弟,听说陈山主今日要来工坊,兄弟们都很是高兴,能够亲眼看到圣人骨血,不曾想等了许久,却没有来。”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所以小人就特地前来,把我做的礼物敬献给陈山主。”
“你做了个礼物?送给我?为什么?”陈乐山现在有点紧张。
“因为您是陈阁老的骨血啊!小民都是非常敬重陈阁老,日夜为他老人家祈福的,不想他老人家居然有后,哪有不高兴的?”
他这话说得陈乐山莫名其妙,转头看看旁边三人,很是不解,试探着问:
“你们都是……额,儒家的门徒?”他觉得这总不太可能的吧。
不等刘哥儿答话,落尘道士站出来说:“唉,还是我来说吧。”
他看着三持,显然是不想三持和尚再说话,后者非常平静。
“乐山,你一直生在小军镇,那都是些军中之人,这接着出来就是打仗,总是和军队在一起,没有真的接触过小民。”
落尘道长情绪很是低落,看看刘哥儿,还是勉强提着精神继续说:
“你可知为何数千年,规制可以不变?“
青北王看他说这话,走几步,驱散了堂外的侍卫,回头到:
“道长,何必说这些呢?”
落尘道长叹口气:“还是我来说,还好些,反正总会有人说的。”
萧薇薇摸不着头脑,陈乐山隐约知道了一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落尘继续说:“小民哪里知道什么规制,难免有违规制的,然后就……一点点地纠正,纠正了几千年。所以最终,军人不畏死,小民则畏法。只是最近十几年,有些事情却发生了改变啊。”
落尘道长终究是没有说得特别露骨。
此时刘哥儿却笑起来,浑然没有被堂中几个大人物所影响,犹如在市井之中,他说道:
“道长啊,说得说不得的,还是先看看我做的礼物吧。”
他放下背后的箱子,打开来,取出箱子中各种零件,飞快地组装起来。
陈乐山默默地看着,看到一半就已经看明白了,一张小型的弓即将拼接完成,弓下方在安装一个木匣子,连弩!这是连弩!就是他之前提过的,为何没有连弩的那个连弩。
他的大脑迅速燃烧起来,厉声喝道:“停下!快停下。”
刘哥儿一边快速拼装,一边笑道:“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青北王站在刘哥儿身后,沉着脸,没有动。
落尘道长转过头,不去看他。
三持和尚也没有看他,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诵经。
萧薇薇有些害怕地靠近陈乐山。
陈乐山忙推开萧薇薇,向刘哥儿猛扑过去。
等他拿住刘哥儿的手腕,刘哥儿已经拼装完毕,身子一软,陈乐山连忙把他抱住,坐在地上。
刘哥儿口中溢出鲜血,勉力把没有箭和弓弦的连弩,举起来给陈乐山看,以示完成,然后似乎要说些什么,然后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陈乐山俯身下去,听他断断续续地说:“夫子郡城,两千七百三十六人,其中小民两千一百二十五人,不是……士兵,却不……畏死,这是千余年来……第一次,我,我就是第两千一百二……十七人……”
陈乐山拼命输入真力,只是他毕竟只有五级武道,刘哥儿的生命迅速逝去,最后一刻他抓住陈乐山,双眼已经没有焦距,口中声音却清晰连贯了:
“小山主,我们就是来告诉你,民,亦不畏死!”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陈乐山说道,大声喊起来:“我已经知道了!”
但是刘哥儿已经听不见。
侍卫远远报告:“大王,秦大匠来了。”
青北王背着身扬扬手,一个瘦小的老头走了进来,他看看堂内的情况,先对着青北王行礼:
“大王,逆……徒拿了我东西,自己跑来胡闹,还请大王不要见罪,罪责我来承担便好。”
青北王没有看他:“我没有看到什么,人既然死了,你带他回去吧,无需多事。”
秦大匠磕头谢恩,不管那个箱子和连弩,走过来拦腰抱起刘哥儿,看了看陈乐山,微微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他个子甚小,抱着刘哥儿,而刘哥儿的脚在地上拖动着。
陈乐山还蹲在地上,忍不住地问:“他是替你来的吗?”
秦大匠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
对于陈静当年的壮举,陈乐山其实一直感受不深,甚至觉得迂腐,说到底,他与陈静在情感上并没有什么情分,也并不了解。
但是到此时,他才发现,陈静当年的赴死,远远不只是家国抗争这么简单,或者这就是他真正的目的,所谓大师范,留下的并非只是儒家家学,还有唤醒小民血性的教化。
甚至,他现在已经可以想象,这十几年来,只怕三千余人的赴死,教化了多少小民,在这个看起来依然平静的湖面,一股暗潮在数千年之后的今日,已经重新在湖面之下奔腾。
所有的积累,只在等待一个小小的契机,
而这个契机,就是他的身份,陈静的孙子,陈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