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表彰大会和尾牙结束, 警署里便一派迎春气象。
各大小办公室桌上都摆着市民送来的新年礼物, CID-B组办公室里也摆满年货——有从自家菜棚里摘的新鲜蔬菜,有米面腌腊,有锦旗和手书的感谢信……
年关就在眼前,香江市中的人流忽然减少, 许多人都回了乡下准备过年, 元朗、荃湾、葵涌、天水围、大屿山、将军澳等等周边区域人潮回流,倒反而热闹起来。
小警署多了些调节纠纷的工作, 大警署却忽地清闲下来。
家怡捧着一束花走进办公室,插好后看了下日程安排。
警队的春节日程表已经排好了, CID虽然平日忙着出生入死, 好在不需要一直守岗值班。
站在挂历前, 她立了好半晌, 前面的日程上,有嘉明哥标记的尾牙时间,有岳哥标记的表彰大会时间。前面还有取报告单的日期提醒,还有参加葬礼的安排……
捧着手里即将归档入库的资料, 她沉默了一会儿便转身, 回到自己办公桌前, 她将手捧的资料摊开,一份份的整理和查看。
或许有漏掉的内容, 或许有未关注到的线索——
少威将凶器丢弃在哪里了呢?
再没有指纹和足迹可供比对, 连dna也将消失不见。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可以查一查的?
李玉荷收到的邮包寄件方未留下任何地址和来援线索,家怡想收取邮包做字迹比对, 李玉荷却拒绝了她, 并表示邮包已被涂抹并作为废纸壳卖掉。
手指压着文件, 家怡眉头紧锁。
他就那样走了,什么话都没说。老警察真的是他杀的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和那两名烂仔又是怎样走到一起,如何协作的?他们在一起到底做过多少事?哪些是他亲手做的,哪些又是那两个烂仔做的?除了他们三个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参与91案?
太多疑惑总让她无法彻底释怀……
“明天就放假了,你还干嘛呢?”头顶忽然传来中音,似酒般醇厚。
“整理档案和报告单,一会儿要送去档案室了。”家怡抬头朝着方镇岳笑笑,便又继续埋头阅读。
心思全沉在文件里,大脑告诉运转,又是处在非常令她有安全感的环境里,致使家怡看了近半个小时报告,抬头才发现岳哥居然还站在身边。
两人对望愕然,瞳孔都缩了下。
家怡满眼疑惑,想半天不明白岳哥为什么一直站在身边,又用这样…晦涩的眼神看自己。
方镇岳则一直沉面低眸,眼神幽然如暗夜深潭。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方引起的这场长久沉默,忽然如此,自然而然便延误了许久许久。
家怡在这几分钟里,想了许多许多,情绪也几番起伏不定,无数话头被她找到,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又将这些“求助”“倾诉”“疑问”等等全部淹没。
直到方镇岳终于伸手拍在她肩上,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和低沉声音结束这段沉默——
“放手吧,已经没有查的必要了。”
“……”家怡心跳如鼓,想要开口问,却见他摇了摇头,便又将话全部咽回。
“记得你刚进B组时,我跟你说过什么?”方镇岳长长吐出一口气:“不是所有事都有始有终,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
家怡绷紧了唇。
“放下执念吧…”方镇岳闭了闭眼,伸手搭在她头顶。表情虽严肃,轻压她头顶的手掌却温柔,“更重要的是继续向前。”
说罢,他似乎害怕她问出什么般,迟疑几秒,便忽地旋身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门边。
家怡望着门口方向,百感交集。
她不知道将来岳哥会不会再跟她提起今日的短暂交谈,向她说明一切。但她明白,至少短时间内,他们都会对今日所说讳莫如深。
双臂撑在桌上,她用力抹了一把脸。
……
……
像是希望大家快速从过去的悲伤中走出来,迎接新的生活。方镇岳在征求了家怡意见后,便向上打报告,通过了梁书乐提交的调动申请,在年前所有程序停滞前,超效将梁书乐调来了B组。
梁书乐的东西很多,书本笔还有电脑,他桌上还摆着笔墨纸砚,后生仔称自己的解压和想事情时喜欢写书法,饱蘸墨汁的毛笔在废报纸上利落提勾、挥洒撇捺,就会觉得什么焦虑都没有了,思绪也能变得顺畅。
他的东西就这样替代了徐少威的东西,那张忽而冷寂的桌椅又变得温暖了。
办公室里的年货被大家一起分了,最后一天班,晚饭要一起去易记吃。
结果下车时,大家居然将刚拆分的粮油等年货全带了下来,走进易记,就全都搬进后厨——警署发的福利年货和市民送给B组的年礼,就这样全被大家转增给了易大厨。
“发财了!”易家栋夸张地大叫,一群人在狭小的后厨笑得嘎嘎响。
直到CLara受不了拥簇,将所有人轰出去,厨房才终于又宽敞出来。
这顿饭大家吃得尤其尽兴,再相见就是年后了,剩下的时间,可都要留给各自家人们喽。
今年阿香也不回家,Clara和孙新都没有什么家人了,是以都在易记过年。
晚上收工,大家忙忙活活一起在易记门里门外将春联贴了,接着阿香悄悄从后厨一个小筐里掏出一袋东西,仔细洗好后,端盘上桌。
原来是她拿到了自己第一个月的薪水,开心地买了自己以前从来舍得吃、没吃过的、长得好可爱的草莓。
阿香在桌边一坐下,便兴高采烈地请大家吃。看见一直照顾自己的大家吃得开心,她也开心地啃了一个。
草莓真的好甜好水润多汁,好好吃啊~~~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
家如一边吃,一边笑地甜甜。余光忽然扫见阿香袖口被磨破了个毛糙糙的洞,肘部也缝了补丁……尤其,那个补丁好像是店里用烂了要丢掉的抹布。
之前大姐给阿香姐买的衣服,阿香姐不舍得穿,总说要等过年才穿……
晚上回家后,家如拿出自己每天放学在家做奶茶,从哥哥那里赚到的攒来矫正牙齿的钱,算计了下,准备明天去给阿香姐买件衣服。
家俊看到二姐在整理钞票,便问了一句。得知二姐要干嘛后,他也掏出自己从大哥那里赚到的零花钱,也要凑份子,
在书房读书的家怡听到弟妹聊天,悄悄拉开门,站在门口看着两颗小脑袋凑在一起商量明天去哪里、买什么。
暖光灯打在小却温馨的房间里,照得两颗小脑袋毛茸茸的……弟弟妹妹们真好哇。
她好像也因为时时能看到这些人性的善良,而感到幸福呢。
在这种时候,就会由衷地觉得,这份工作真好,可以赚钱养家,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好日子。
且拥有强烈的意义感,让人的精神世界变得饱足。
这半年多,最珍贵的不是钱和荣誉,而是拥有了钱买不来的幸福生活、亲朋好友。
……
……
除夕当日,方镇岳和三福赶着酒吧休业前的最后几分钟,赶到熟识的老板店里喝旧年最后一杯威士忌。
老板在边上整理酒吧卫生,将椅子收上桌,门口挂好休业日期通知牌……这一切都不影响方镇岳和三福饮酒,老板偶尔忙碌着路过,还会问上一句,要不要填酒。
三福跟方镇岳来这里喝酒,好像已经成了每年除夕的默契。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三福忽然回头道:
“感觉家怡跟徐少威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
“是吗?”方镇岳喝酒的动作顿了下。
“有些事发生了,但是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三福好奇问:“岳哥那天晚上留在办公室看档案,又跑出去一趟,查了什么?”
方镇岳沉默了一会儿,未解答,只挑眉说:
“不是所有事都要知道的。”
“你说,他们是不是偷偷谈恋爱了?”三福忽然问。
“一定没有。”
“是吗?”
“不要胡思乱想。”方镇岳站起身,拍拍他肩膀,“回去跟家人过年吧,不用陪我。”
“那你呢?”
“我吗?四处转转,然后回家。”将钞票放在吧台上,方镇岳双手插进裤兜。
“今天我请。”三福将钱塞回方镇岳兜里,自己从钱包里掏出酒钱放在吧台上,随即又不放心地问:“真的吗?你会回家跟爸妈过年?”
“这有什么真的假的?你走不走啊?婆婆妈妈。”方镇岳仰起头,乜三福。
两人于是在酒吧门口分道扬镳。
方镇岳喝了酒,不能开车,干脆绕到边上海边,在堤岸边石板路上吹海风醒酒。
往日这里许多人散步,再大的风也有人来,或是情侣约会,或是锻炼身体。今天却没什么人,除夕嘛,大家都有家要顾,有事要做。
方镇岳拔了BB-call的电池,唯独这一天,他不愿被人找到。
站在栏杆前,冷风吹得耳朵微微刺痛,引发得头都有些痛了。
深吸一口气,他在海边不断往返,风彻底打透衣衫,皮肤都是冷的,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仍在可惜香江没有雪。
直到感觉酒醒,天也快黑了,方镇岳折回酒吧门外停车场。
酒吧已经关门歇业了,大家都要过个好年,忙碌一年,得休个大假。
他坐上车,想着便如往年一般,回山顶别墅,独自在空旷大屋的酒吧间里,独自坐一晚吧。
因为不想养成酗酒的毛病,他是无法使自己醉的。
便又要清醒地品味寂寞这老酒,听屋外炮竹喧嚣、热闹庆祝,年复一年地老去……
脑中回想着过去每一年,他踩下油门,在拐上回家路的瞬间,忽然大力转动方向盘,调转车头,驶向了另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