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案现场外的许多围观民众站累了, 陆陆续续离开KTV。
青橙报社的人却还在,甚至开始有更多其他报业的人涌至,凭记者证走进KTV,站在警戒线外, 探头探脑的想采集一些劲爆消息。
每当有警探出入于三个包厢之间, 记者们都会蜂拥挤在警戒线边, 七嘴八舌的问问题,军装警不得不以肉身格挡记者, 以防止他们妨碍到重案组、法证科等办事。
因为聂威言几人是最早就在的, 不少关系还不错的报业同行, 便以万宝路香烟等讨好, 想套些消息。
甚至有个小报记者, 从怀里捞出两个菠萝包,笑着问聂威言和Joe:“你们在这儿守了半天,饿了吧?来尝尝啊, 还酥着呢~”
青橙报业一直在行业中下游混着,Joe和聂威言哪受过这种追捧和优待,实在有点扛不住。
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啃着菠萝包, 喝着奶茶,揣着全新未开包的万宝路,被撬开了看样子一点不严实的嘴巴:
“这次警方遇到麻烦咯!”
“怎样讲?”立即有人当捧哏。
“我写了好多年本港新闻, 什么案子没遇到过。老婆死在家里呢,那凶手肯定是老公;债主死掉呢,凶手多半是欠债的嘛;这次可不得了诶, 我给你们讲, 听仔细了。嫌疑人, 有16个。”
Joe伸出双手,比比划划拼出个十六数字,才继续表情夸赞道:
“各个都有嫌疑,厉害吧?有的呢,跟死者抢女朋友;有的呢,跟死者抢升职机会;有的呢,就说曾经被死者灌药强-奸啦;有的呢,是死者下属,闻者落泪听者心酸呐,每天被使唤得团团转,还被打骂,被欺负的没办法抬头做男人呐;有的呢,被死者私底下传谣言呐,每天情绪很不好啦,跟别人喝酒的时候,说想杀人啊。你说这个死者厉害不厉害,一起来唱歌嘛,哇,16个仇人在这一个包间里了!”
Joe一拍巴掌,啧啧摇头,慨叹了好半天,才愿意在其他人恳切的眼神和催促下继续讲:
“我们到的时候,探长们还没到呢,我偷看到第一手现场,哈哈。死者就在那里,凶器插在身上不用找,刀被擦的光可鉴人,一个指纹都没有。16个人都说没看到有其他人去死者身边,不知道是谁杀了死者,各个无辜。现场有所有人脚印和指纹,警察怎么办?难道把16个人都抓起来吗?没有线索,没有证人,你说这案子怎么破啦?”
“真假啊?你唬我们吧?”有人听着觉得邪得狠了,不相信。
Joe却一脸淡然,耸眉表情显然在说‘爱信不信’,搞得其他人半信半疑的,都不知道稿子要怎么写。
但瞧着出入的警探们各个脸色凝重,倒真有几分信。
“那你觉得,这案子多久能破?”又有人问。
“破不了嘛,要我看啊,那16个人都是凶手,互相包庇,你就绝对抓不住那一个凶手。法不责众啊,就算警官发现了,也没有证据,难。”Joe摇了摇头,信誓旦旦道。
“这是不可战胜的凶案啊!”有人评价。
Joe品了品这句话,心想:用《这是不可战胜的凶案》当标题,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聂威言听着Joe在那儿一句真话九句谎言的骗人,忍不住摇头。
但即便案情并非Joe说的那样,只怕也不容易。
光科学鉴证科搜证就已经过去快1个小时,到现在尸体还没被运回警署,只能说明现场线索非常杂,警方到现在都还没确定是否将现场该勘察的信息全部确定完毕,不然至少尸体早该不在这里了。
看样子,今次案情的确难啃,不知他们今天回去写了这个案子的开始,要等多久才能再报道这案子告破。
又或者,到底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
……
虽然称为至尊包厢,虽然的确是这家KTV里最大的包厢,但对于16个人来说,也就称不上十分宽敞了。
包厢里遍地都是十六个人玩闹留下的痕迹,而且KTV老板又不可能将保洁工作搞的那么认真,除了这16个人外,还有许多之前客人留下的痕迹——因为案情发生时只有这16个人和死者在包厢里,其他那些杂七杂八的痕检到最后还要排除掉。
陈光耀越做勘察,脸色越沉。
许君豪早就想将尸体带走了,但法证科不断要补充线索,只得一边等,一边将能在现场做的检查,都尽快做掉。
包厢里的气氛很压抑,大家能不讲话就不讲话,各个埋头做事,心情沉重。
“这是什么?”易家怡忽然指向死者的手表。
“手表也认不得啦?”陈光耀走近,展了展酸痛的肩背。
“不是。”易家怡朝着陈光耀点头示意他仔细看。
方镇岳听到动静,也走过来查看。
大家凑近仔细检查了,才发现死者手表上夹着一根金棕色的发丝,因为与死者皮肤几乎完全同色,一直未被发现。
陈光耀忙朝技术员摆手,对方立即拿着取证袋过来,小心翼翼的用镊子取下发丝,塞进袋子。
装好了,技术员才开口:
“有发囊,可以做化验。”
“如果没有其他人在死者伏在这里后靠近死者,那么这根头发很大可能是凶手的。”方镇岳站直身体,继续道:
“死者的手表如果是在其他地方夹到这根头发,很大可能会在活动中掉落。而且它卡在手表上的位置很妙,我们可以假设凶手俯身杀死受害者时,是受害者身体最后一次自动活动。可能是感到剧痛,想要挣扎,但无法控制身体,所以只非常细微的动了一下。仔细看桌面上的酒痕——”
说着,他朝陈光耀和易家怡指了指桌面上的一道痕迹。
“这痕迹是死者昏迷前喝酒时沾在袖口的,所以痕迹是他袖子在桌面上蹭挪时留下的,对吗?”易家怡立即接话道。
“是的,很可能是凶手行凶时,头发搭在了死者胳膊上,一根发丝落进表带中,死者最后这微妙的挪动,正好将发丝卡住。”方镇岳指了指桌面,“死者胳膊上也沾有酒液,我们可以假设凶手是长发,棕色长发,而且左侧耳边的发梢可能仍沾有酒液。”
“我这就去采证。”立即有法证科的技术员表态。
陈光耀点点头,派了两个人去隔壁检查那十六人的头发。
十分钟后,法医部终于带走了尸体。
法证科的同事检查了5名长发女性的发梢,其中三位的发梢都有液体,要带回化验师化验才能确定这些液体是什么。
方镇岳带团队到空置的小包厢里开小会,现在初步比对出来往返两次死者所在位置的脚印、死者桌边脚掌着地的脚印、棕色长发、头发上有液体、坐在靠边缘位置方便走向死者等线索一综合,最后箭头指向的是一个叫郑丽珊的27岁女性。
“郑丽珊,身高一六二,体重大概一百斤,广告公司文案员,是死者下属。其他同事对她的评价都不错,说她为人很开朗,工作兢兢业业,时常有不错的创意,文笔很好。
“一直挺尊重死者,对死者这个上司提出的加班啦、重做啦之类的要求都很配合,同事都说从没听她埋怨过什么,是个很有工作热情的人。
“跟死者没发生过冲突。
“不过有人说,死者一个月前提拔下属升主管的时候,升了另一个男人,没有升郑丽珊。
“好多人替郑丽珊不平啦,说郑丽珊能力明明更强,死者就是看不起女人,才总是压着郑丽珊。”
刘嘉明一边翻口供,一边介绍:
“好像死者在郑丽珊不在的场合讨论她,说女人做什么工嘛,早晚回家生孩子咯,升职也没什么用啦,又不需要她养家。
“这一类的话应该都有传到郑丽珊耳朵里,不过同事都说郑丽珊只是笑笑,从来没因此生过气,是个很大度很好脾气的女人。”
“是个聪明女人,可惜选错了解决问题的方法。”林旺九摇头哼声,显然已经将郑丽珊认作是凶手了。
“城府这么深?一点没显露,却默默动了杀机?”刘嘉明皱眉,有些难以置信,那样一个看起来开朗柔和的女人,那么无害,居然致命吗?
“现在线索还不够,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指向她,但没有办法证明她就是凶手的话,仍然无法定罪。”方镇岳朝三福点了下头,“你带嘉明,再去把郑丽珊带到小房间里,单独审一下。”
“Yes,sir!”三福得令,格外郑重其事的应声,随即带着刘嘉明走出包厢。
进入到围观记者们眼中,三福的表情格外有气势,仿佛透露着一定要让凶手认罪的决心。
包厢的门又关上,将三福和刘嘉明的背影,以及记者们窥视的眼神,都隔绝在外。
林旺九看看方镇岳,叹气道:“再等一会儿,法证科勘察结束,就该放其他人离开了。”
现在必须尽快确认嫌疑人,不然就得先全部放走。
“凶器就在现场,但没有留下指纹。在场所有人的口供都找不出凶手的马脚,KTV的侍应生进包厢送东西时,也没有看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要不就先等三福他们问完了郑丽珊,再考虑后续吧?”Gary觉得自己的脑细胞已经压榨到极限,再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法证部还没找到凶手杀人时,包住刀柄的东西。”易家怡皱起眉,努力的回忆。
心流影像里,她明明看到了那个东西。
凶手郑丽珊用一块布,抱住了刀柄杀人,所以刀柄上才没有留下指纹。
可是法证科的同事没在刀柄上发现那块布的线索,既没有留下线头,也没有什么布料压痕。
家怡只在心流影像中看到白色的厚实的布,没有什么花纹,似乎也没有什么形状之类的特殊之处。
那一块儿布会是什么呢?
“如果是卫生纸,用它包裹刀柄后,一定会印下刀柄的轮廓,哪怕最后团成团,摊开后都会发现轮廓和血迹。但包厢的所有地方都被检查过,没有找到。”方镇岳皱眉,案子到这里,难道就只能寄希望于郑丽珊招供吗?
可是那样一个都准备要杀人了,却没流露出一丝一毫恨意的聪明人,把所有一切都计算清楚了,会在警方的审讯中招供吗?
“她不会真的把那个可能溅到死者血迹的纸,吃掉了吧?也太狠了。”Gary表情逐渐扭曲,胃里甚至泛起一丝丝恶心。
“不,法证科的同事刚才检查过KTV提供的卫生纸。质量很差,稍微用一点力气搓,就会掉许多细小的纸屑。死者桌边没有这样的纸屑,说明凶手用来包刀柄的,不是这里的纸。”方镇岳又道:
“法证科也检查过其他人自带的面纸,同样都会在擦过东西后留下或多或少的纸屑。
“而且,从尸体四周的血液来看,刀插入体的瞬间,是先有血液发散式喷溅,后有垂直滴落的血迹。在凶手拿走刀柄上包裹的东西前,那东西上一定已经沾了许多血迹了。”
方镇岳深吸一口气,干咽了下,才意识到口渴,皱眉忍了忍,才想继续说,易家怡就不知从何处递了瓶矿泉水过来。
他点点头拧开仰灌一口,才继续道:
“我们都用过面纸,知道这东西沾一点水,就会透过来。根据许法医推算的这一把刀的插入瞬间出血量来看,四五层面纸包裹,都未必能保证刀柄上不留下任何痕迹。
“而现在刀柄光洁的找不到任何线索,只能说明,要么她包裹了很多很多完全不掉屑的硬纸,要么就是一块足够厚的布料。”
易家怡快速落笔记录,只觉方sir的推理过程弥足珍贵,回去要认真看认真学的,一个字也不能错过。
“这样的话,就不可能吃掉啊。”Gary五官皱起,又问:“不然带郑丽珊去做个X光?”
“凶手应该有更缜密的考量,她既然提前准备了刀,也一定提前想好了隐藏自己指纹的方法,应该不至于要逼到自己吃掉难以下咽的超多厚纸,或布料。尤其带着那样的东西走来走去,也太引人注目了。”方镇岳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条条细纹交错,正如千丝万缕的线索交织。
他得找出那条最核心、最主要的线,它一定藏在什么地方!
“什么东西,会被我们彻底忽略掉呢?”易家怡看着方镇岳的笔记,皱眉随口问。
方镇岳却忽然愣住,转头盯向易家怡,一双长目如冷刀,放着似能伤人于无形的冷光。
小女警吓一跳,男人却道:“继续说。”
“啊……书上说,警方在搜证时,要着重捕捉的,是不同寻常的线索。比如一个歪着的电视,比如一个放在客厅桌上的菜刀,比如……一个扣在桌上的相框,比如穷人家里的贵重包包……所有这些‘本不该在这里’‘似乎被挪动过’的东西,都可能成为线索,所以警方探案时一定要关注到……”家怡有些不明白方镇岳要听她说什么,只得随口捋思路,念念叨叨。
方镇岳却像听到什么格外有用的信息一样,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头,点头道:
“所以,什么东西,是在那个包厢里,警方不会注意到的?”
易家怡望着方镇岳,脑袋里灵光一现,有什么重要的线索和方镇岳的话重叠。
心流影像中那个被握在凶手掌中,包裹住刀柄的东西,某些不起眼的特征,一下被放大!
“是KTV里的东西!店里本来就有,每个包厢都有的东西!”家怡猛地双掌击在桌上,不受控制道:
“我知道了!”
……
方镇岳和易家怡在包厢里你一句我一句的,越讲越大声,越讲语速越快,情绪高了,气氛到位了,但……
林旺九和Gary左看看,右看看,既觉得好像听懂了,又似乎没听完全懂。
到底是九叔老辣些,他随着易家怡的话,不断扫视他们所处的包厢,虽然小很多,但装潢嘛跟凶案现场就一样。
厚实的金色蕾丝搭铺在大红色的沙发上,现在看着是有点土,但打上大灯就一定显得富丽堂皇的。
这家KTV店装得很好,消费很高,什么都用的好东西,连桌布啦、窗帘啦这些软装也很考究很厚实。
所以,易家怡和方sir的意思是,凶手用来包刀柄的,是KTV包厢里的布料?
可是沙发罩、桌布、窗帘都很大啊,肯定不行——
难道?
随着家怡拍桌而起,九叔也想到什么,跟着起身往外跑。
方镇岳忙制止:“注意形象啊!”
外面全是记者!
门被推开,易家怡回头看了方镇岳一眼,傻笑着吐了吐舌,再转回头去,面向走廊另一边警戒线外的警察和镜头时,以是面无表情,郑重严肃的像模像样。
林旺九也不见懒洋洋的模样,走在小女警身侧,迈着大步穿廊踏进对面的至尊包厢,也威风凛凛。
方镇岳走在最后,看着他们背影哭笑不得,在记者们的镜头里,倒只有这个沙展看起来最随性。
易家怡一踏进KTV,便根据法证科同事画的座位图,找到郑丽珊坐的位置,然后目光落向前面桌上白着的话筒。
话筒柄外包着厚实的红色蕾丝布套,豪华细节到话筒,是这家KTV的态度。
“Tony哥,证物袋!”易家怡看着那个话筒又激动又不敢轻易伸手,怕污染证物。
林旺九也猜到了家怡说的是这东西,他站在边上,看着Tony跑过来,忙配合家怡指挥着Tony将布套拆下来。
红色的布套就算沾到了血也看不太出来,Tony将布套跟刀柄比对了下,居然正合适。
戴着手套,他又小心翼翼将布套内外翻卷,布套内侧是白色的,上面赫然沾着鲜血。
陈光耀也跑过来探头,只看一眼血迹形态,就激动道:“是它!就是它!”
光打下来,凑近仔细看,不必采集已能看到一些纹痕,“Tony,先采集指纹!”
“是!”Tony立即取了工具,小心翼翼采集起指纹。
方镇岳抱胸站在边上看着易家怡满脸红光的时而指挥,时而凝神看。
方才还眉头紧锁的探长大人,此刻眉舒目展,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家怡发现的?”陈光耀看着Tony采集好指纹,才抬头问易家怡。
“嗯。”小女警不好意思的呲牙,想骄傲的放肆笑,又有点害羞,但眼神晶晶亮亮的,成就感是藏不住的。
陈光耀懂得这种眼神,当一个人在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有哪怕一丁点成绩时,都会露出这样神气。
真是个热血活跃的小女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