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 刘嘉明和九叔带着笔录回来时,方镇岳就告知了张大福,受害者开口指认了, 并且吴珊荣记忆力惊人,清楚记得张大福说过的所有话,警方已经去连夜挖尸,请张大福等好消息。
然后便放张大福回铁皮屋睡觉, 不再多透露一句话, 也不急着逼供了。
你张大福不是很聪明吗?不是看到探员们挨个熬鹰,就猜到探员们没有掌握到足够多的证据,因此成竹在胸吗?
现在我们不审你了, 还放你睡觉,看看你怎么样?
果然, 第二天早上看守的警察详细的告诉方镇岳:
“他昨天晚上应该几乎一夜未睡,我每次巡查的时候,都看到他不是坐在那儿沉思, 就是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烙大饼。”
听到这话,方镇岳就放心了。
他就怕张大福真的不害怕。只要张大福睡不好觉,他就能睡好觉了。
昨晚挖尸成果很好,又许多碎尸被挖出, 法医官许君豪整理过所有尸块后, 终于擦去额头浮汗,舒展下双肩——尸体总算拼全。
这些受害者, 能全尸入殓了。
上班时间,刘嘉明和Gary一人点了一份鲍鱼粥配叉烧。
提审张大福的时候, 对方一夜未睡, 拷着铁手铐, 萎靡的蜷坐在对面。
而刘嘉明和Gary就过分了,并排坐在这端,大口喝粥吃叉烧,旁若无人。
粥煮的软栏,鲍鱼和菜粒一个软弹一个清脆,一个鲜香清甜,一个清爽多汁,搭配软糜的稠粥,一大勺送入口中,微烫,口感丰富,香的人嘶溜溜眯眼睛。
叉烧新鲜出炉,上涂一层蜜糖,金黄酥软。咬一口,丰腴肥美,微咸的肉半肥半瘦,兼具肥肉的油香与瘦肉的口感,让人不舍得立即咽下,总要细细咀嚼,尝够这滋味才歪头享受吞之入腹的饱足快乐。
他们吃的越幸福,坐在对面的张大福就越心浮气躁。
他恶毒的眼神,气恼到用力咬后槽牙的扭曲表情,情绪逐渐激动而张大的鼻孔,越攥越紧的双拳——所有反应,都成为Gary和刘嘉明的下饭菜,使他们的粥更鲜,叉烧更香。
漫长的折磨终于结束,Gary端着两个碗出去丢垃圾时,方镇岳带着家怡走进门。
他再次对上张大福,笑道:
“你一定很喜欢吴珊荣吧?那样一个干净又纯洁的小姑娘,是这个世界难得的美好吧?你什么都跟她倾诉了,是不是以为终于遇到一个不虚荣、不狗眼看人低、不愚蠢的懂你的人了?
“不过,真可怜。
“你将所有的秘密都掏心窝子的告诉她,她却在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将你的所有秘密都和盘托出,告诉了我们警方,还说她只相信我们警方,相信我们能制裁你这个肮脏又恶心的垃圾。”
“你胡说!”张大福猛地一拍桌子,手铐砸在桌面上咣啷啷的响。
刘嘉明看着他这个气急败坏的样子如此眼熟,很好,现在拍案发怒的人不是他,而是凶手了。
他站起身一把按住张大福肩膀,鄙夷的斥道:“老实点!”
刘嘉明能感觉到双手下肩膀的主人正在极力压抑情绪,绷紧的肌肉轻微战栗,这让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怎么,终于知道害怕了?
“吴珊荣说,她随便装一下,配合一下,你就像狗一样摇尾巴。说你虽然看起来凶,杀了很多人,好像很强似的,其实骨子里全是卑躬屈膝的奴性。
“你其实是个极度渴望被关注、被认同的可怜虫,你哭着求她听你讲话,感激她愿意像对待狗一样给你一个笑脸。”
方镇岳声音铿锵有力,语气里充满了鄙夷。
“不!你说谎!”张大福愤怒地咆哮,挣扎着想从椅子上跳起来,却被刘嘉明狠狠压制,动弹不得。
方镇岳并不理张大福的打断,仍继续自己的话:
“她将所有你杀人抛尸的地点,杀人的过程,还有你那些脆弱的心里话,全告诉了我们。警署所有人都听着,大家真的憋不住啊,你知道吗?太好笑了!你太可笑了!”
“住口!我杀了你!杀了你——”张大福咆哮得愈来愈厉害,之前的冷静和嘲讽模样再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如野兽般的粗喘和狂躁。
“她说你每次杀完人之后,都会在尸体前痛哭流涕,像个死耗子一样匍匐在尸体上道歉,哭求死者的原谅——”
“不!我没有哭啊!我已经几十年没有哭过了!我没有哭!哭的是她们呐!是她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我不要杀她们!她们才像狗啊,母狗哇!我真应该杀了她!像杀死其他贱人一样,狠狠掐住她的脖子!看着她翻——”
张大福的愤怒抵达极限,理智被驱散,满腔火焰燃烧着喷薄而出,伴随着他发泄时的描述语言。
这些嘶吼和呐喊,被审讯室中的录像机记录,成为最有力的招供影像。
方镇岳终于不再开口,他身体后靠,眯起双眼。
站在他身侧的家怡最先忍耐不住,学着之前方sir的样子,她猛踹一脚桌腿。桌子在撞击下向前,怼在张大福胸口,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痛呼后,张大福缓了几息,恶狠狠瞪向家怡。
家怡并不畏惧,眯眼回瞪,气势比杀人无数的凶手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永远不要低估女人的愤怒,更不要看低正义的气势。
张大福困于囹圄,受挫的大口喘气,憋了好半晌后又开始怒骂,探员们冷眼盯着他,终于在几分钟后,他止歇咆哮,瘫在椅子里,像泄了气的皮球。
张大福已经说了太多,足够成为呈堂罪证。
到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大势已去。
方镇岳站起身,准备离开。到这时候凶手已经完全丧失斗志,接下来刘嘉明和Gary就能问出足够多的口供,已经不需要他亲自盘问了。
在方镇岳手摸上门把手时,张大福抬起头无神的眼睛,凝在方镇岳的身上,哑着嗓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想在有生之年里日夜不停的诅咒我吗?”方镇岳冷笑,“方镇岳。”
方镇岳的岳:嶽,泰山下一个狱字。
泰山,魂归蒿里的蒿也是它,镇鬼压邪。
方镇岳又指向Gary:
“张泽员。”
然后手指再次转向:
“刘嘉明。”
最后指向家怡:
“易家怡。”
记住吧,这些名字天生便与罪犯相克。仇恨吧,既然要镇恶鬼,难道大家还会怕。
审讯室的门在身后关上,方镇岳见家怡跟她一道出来,开口道:
“走吧,还有许多材料要整理。”
易家怡忙跟上,想了想才问:“岳哥,吴珊荣真的说了那些话吗?”
“那些?当然没有。”方镇岳笑道:“一个单纯的小姑娘,哪想得到那么多攻击人的话,都是我瞎说的,就是为了气张大福。”
昨天他有被狠狠气到,忍到今天才反击,已经很顾大局了。
“哦,原来如此。”易家怡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看他一眼,又夸道:
“岳哥真厉害,三言两语就把他逼急,什么都说了。”
“不是我厉害,是你厉害啊!带着丁宝树,让吴珊荣开了口。我掌握到足够多的信息,当然能逼张大福开口。昨天吴珊荣没提供证词之前,张大福有多嚣张啊。”方镇岳摇摇头,拍拍易家怡的背,“今天中午我请客,庆祝我们重案组的工作妥善完成。再一个,庆祝你屡立奇功。想吃什么,你随便选。”
“这么说,我也很厉害喽?嘿嘿。”易家怡笑笑,求知心胜地追问:
“不过,凶手一旦被抓住,在被审问的时候,不是都会很心虚,很容易招供的吗?为什么张大福这么守得住嘴?他以前又没有常进警署的经验,难道真的特别聪明?还是他心理上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啊?”
是不是某种特殊的犯罪心理呢?
“也不能称之为与众不同的心理吧。”方镇岳见小女警满脸的好学乖巧模样,深吸一口气,组织了下语言,耐心解答道:
“其实与你当初提出的并案理由很相近,张大福杀人的时间跨度拉得很长,他第一次杀人后有疲惫感、慌张感,那时候应该是很怕被警察发现的。且第一次杀人后无论是杀人还是抛尸,都留下了许多线索和纰漏,他自己也知道,越回想越恐惧。但因为是陌生人杀人,他又是个啃老的家里蹲,警方捉不到他的蛛丝马迹,还是让他暂时逃掉了。
“他被抓后表现冷静的理由,与你并案的理由一致。经过两个月时间,他之前的恐慌心理,已变得麻木。紧张感也被血腥的欲-望冲破,既然开始继续作案,在这时候对于如何反侦察、若被抓要如何应对警察,都有了两个月的深思熟虑。
“他不断反思自己第一次杀人抛尸时犯的错误,不断进阶。加上警方没有捉住他,给了他巨大的自信,这种自信也逐日膨胀。
“所以在被拘捕后,他不似其他凶手被抓住时一样,慌张恐惧。
“这也是警察办案错过72小时黄金时间,造成的不利后果之一。
“但他这种冷静像气球一样,其实并不坚固,没有人不害怕死,不害怕受重罚,当证据真的砸在他脸上,气球也就——”
方镇岳手掌攥拳又炸开:
“嘭的一声炸掉了。”
“哦!”易家怡全程听得超认真。
听到他认同她之前提出并案理由时的逻辑,心里窃喜。听到他以此延伸出的内容,也觉逻辑被他三言两语捋的更清晰顺畅。
虽然方镇岳讲得轻描淡写,好像说的是什么特别容易分析出来的道理一样。
但听在虚心求学的小女警耳中,却是格外专业、细致的犯罪心理分析。使易家怡对张大福,和整个凶案的发生发展,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方镇岳讲完话几分钟后,她又追问了72小时黄金破案时间的概念,方镇岳也格外认真的解答。
终于将他的话全部消化掉,家怡立即走到方镇岳身边,仰头对他说:
“方sir,我懂了。谢谢方sir,您真厉害!”
她语气格外郑重,甚至一改叫熟了的‘岳哥’称呼,用了更显敬重的‘方sir’。
对上小女警如此郑重其事的感谢和赞叹,方镇岳一时有些怔愣,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当久了大老粗,忽然被这样戳人心窝子的小姑娘如此对待,他整个人都麻麻的。
两人并肩拐进B组办公室时,窗明几净的室内光,照亮穿了新衣的易家怡,使她显得更加唇红齿白,娇俏可人。
方镇岳不仅没能找到合适的话回应她的尊敬与崇拜,更加连看她都觉得晃眼。
不太自在的转开头,走到饮水机边倒一杯水。他也不口渴,但还是莫名其妙的喝下一整杯温水。
肚子里咕噜噜满灌,脑袋里仍有点茫然。
好在易家怡还沉浸在从他身上学到重要审讯知识、罪犯分析知识的获得感中,专心坐回自己办公桌,埋头记笔记。
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方镇岳放下杯,回头趁她不注意,打量了她好一会儿。
阳光正好,照在家怡左侧面颊上,将她皮肤照的粉嫩透明,人比桌上花瓶里的玫瑰更娇嫩。
直到邱素珊忽然来敲门,方镇岳才猛地回神,抽离不知凝视多久的目光,转向门口。
“九龙城海蒂娃KTV,有人死在包间里。”邱素珊歪靠在门口,目光在他和易家怡身上梭巡一圈儿,才继续道:
“全员集合,立即出发。”
中午的大餐泡汤,易记最新鲜的古法蒸鲮鱼,也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