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为什么呢?
崔净空寻不到答案, 胸口却因为她这番理智到近乎冷漠的话而冻得隐隐作痛。
他垂下眼,虽然离了他,冯玉贞并没有如他所料般落魄。
在来的路上他尚且胸有成竹, 盘算得十分得意:再见面时, 寡嫂若是食不果腹,可怜兮兮凑上来恳求, 他只肯施舍一点从前的关爱,勉为其难收留她。
可如今亲眼见到她, 却发觉全然不是想象中的场景。
从前两人浓情蜜意时, 冯玉贞的眉间总挂着一点哀愁,毕竟她在锦衣玉食的宅邸中整日整日关着,唯有崔净空傍晚回来,才能于夜间短暂沾点人气儿。
数年之后再度相逢,冯玉贞反而稍稍丰韵了一些, 她年岁轻,又生养了孩子,白净的脸上蕴着一股包容而敦厚的柔情,只叫他更为之神魂颠倒、欲图亲近。
原来没了他, 她也能过。
那些碾转反侧、星月不动的夜晚,抱着残余微末香气的衣衫才得以安眠的人, 分明另有其人。
没了对方不能过的,从来都不是冯玉贞。
这个念头直直撞进脑海,崔净空悚然而栗, 忽而察觉有什么摇人心魄的东西已经勒住脖颈,他直觉要糟, 脑中纷纷乱乱, 只知晓得马上脱身, 一旦被栓紧了,日后便要彻底屈居人下,任人摆布了。
他最憎受人桎梏,可是她太过狡猾,他大抵是过去疏漏,早早掉进圈套,落入下风,一时竟然无法挣脱。
那只伤手也止不住颤麻起来,对着旁人尚能泰然处之,然而冯玉贞坐在身前,崔净空却骤然感到一阵难堪。
生怕被体察到这种狼狈,他将那只手迅速背到身后,不顾疼痛,用力攥紧拳,企图让它停下抖动。
他好像被自己逼问住了,罕见地缄默下来,冯玉贞扭身去瞧,这人甫一与她对视,那双黑沉幽暗的眼珠反倒率先瞥开。不仅如此,连搭在她肩上的手都一并收了回去。
没等多久,崔净空很快找回自己的声音,清隽的面容上神态自若:“嫂嫂所言极是,这些年我夜深不寐,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发现,只嫂嫂的旧衣能为我缓解一二。”
凡事只要同这个邪性的小叔子搅和在一块,便也跟着不对劲了,便乍一听这种荒唐事,冯玉贞又自然而然联想到他枕着自个儿穿过的衣衫入睡,脸上浮起红云来。
她自觉是当娘的人了,女儿此时就站在门外,再牵扯这些男女情爱,显得很是轻浮。
可冯玉贞是极温和、体面的女人,她的善心总不计前嫌地分发出去,叫人抱起希望,她听闻对方不适,虽已无意,还是侧身问他:“好端端的,为何会睡不着?可寻了大夫?”
她这样轻柔、体贴的语气,一下将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拉回当年情意正浓的时刻。
崔净空兜捕住熟悉的温情,他凝视着冯玉贞的脸,绳子收紧的感觉越发强烈,可这时候他不想去管了。
只是蹲下身,像是从前弦月夜时,把头轻轻搁在她双膝上。
他也变得奇怪了,本来只是情急之下一个留她的说辞,嘴却开开合合,全倾倒了出来:“头疼,每天都睡不着,请了许多大夫,只叫我歇息、煎药,一点用处都无。”
分离的年月中,这种场景占据了他本就稀少的梦境。
下一刻,寡嫂就该伸手,解开他的束发,细软的手指扫入鬓角,先从头到尾梳理发丝,再一面为他耐心温柔地按揉,一面柔声安慰他。
可是没有。
她的腿依旧软绵而温热,可那双手却搭住椅背,或是放在桌上,没有丝毫要伸过来的架势。
他等了许久,等得心口渐渐发凉,却只等到寡嫂十分为难的话音,从头顶传来:“空哥儿……你还是先起来罢。”
她已经不愿意再碰他了。
他只得听话直起身,又恢复成漠然冷肃的模样,冯玉贞见状,这才悄悄挪了挪这双腿,松了一口气。
崔净空将她的这些动作尽收眼底,只觉心中钝刀子割肉的痛感越发强烈,女人的轻言细语断断续续传入耳畔:“既然如此……那些旧衣……以后隔段日子,差人为你送去京城,你瞧着如何?”
好,如何不好,各取所需,两不相欠。
他转过身,疼痛逼他低下头,只瞧见大抵因为那时频频攥拳,致使手背的伤口再度绷开,雪白的细布上渗出了点点鲜红的血迹。
崔净空突然觉得乏力,伸手疑惑地摸了摸颈项,其上空无一物,缠缚之感却如骨附肉。
只简短发出一个应声,他走上前,一把推开门,冯喜安如同失群的雏鸟,从他脚边溜过去,一下扑入阿娘的怀抱里。
冯玉贞摸着安安的脑袋,可没得到崔净空明确的应答,尚有些不安,又问道:“何时放我们走?”
崔净空顿足回首,只见娘俩相拥,相似的两张脸上,一个是小心怀疑,一个是厌恶戒备。
他甩下一句:“今日午后。”
说完大步离去,田泰快步跟上,却也刻意错开一点距离,远远瞧着,只觉得他背影萧瑟,形单影只。
冯玉贞抱着喜安,想起方才瞥见男人苍白的脸色,不由有些担忧,可又很快把它掐去了。
两人之间还是干净些为妙,他已然成亲,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样对彼此都好。
*
当日下午,两人被伺候着用完午膳,桌上的菜色全是她喜好的,冯玉贞夹一筷子送进嘴里,刚尝出味,便知晓这还是当初在黔山县时的厨子。
之后一辆马车停在院前,专来接送,崔净空却并未现身,还是从前相熟的田泰,躬身来请。
冯玉贞略一诧异,仍然守着本分,并未开口去问多余的话,牵着喜安俯身钻了进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渐行渐远,崔净空半坐于矮塌之上,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田泰进门时,他正闭着眼听声。
“走了?”
“主子放心,奴才按您的吩咐,已派人暗中跟着夫人,绝出不了事。”田泰赶忙捧起案边的药碗:“主子,趁热喝罢。”
崔净空接过,他睁开眼,黑漆漆的药汁里倒映着病恹恹的神态,半晌后,忽而问道:“她可有说什么?”
田泰不明所以,他远没有李畴随机应变的本事,只得老老实实道:“并无。”
又是只言片语都不留给他。
崔净空颔首,仰头将药汁一口灌了下去。随即招招手,命田泰下去,留他一人独自透过窗,看向冯玉贞这两日宿过的屋室。
目光定定,他不经想,这药的确是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