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一, 黔山村里家家户户都静谧安详,没人会寻着这个机会找不痛快,因为这是农家少有的闲暇时刻, 不必忙于春种夏长秋收。
于是一家人得以齐聚屋里,午后的日头暖融融的, 家里的老头老太太们便觉得一冬天筋骨发酥,搬着板凳晒太阳, 在门口打瞌睡。
然而只听得四只轱辘压地, 道上小石子蹦开的声响,有人便睁开眼, 嚯,一匹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在他眼前走过——
马可是稀罕物件, 马后还拉着一辆宽敞、讲究的马车。这必定是什么老爷们的座驾, 不知为何屈尊纡贵压上了黔山村的道。
这可是来年头一件新鲜事,村里人极爱凑热闹, 渐渐便有一撮人隔一段距离跟着,最后眼见这辆马车悠悠停在崔氏老宅门前。
有个毛孩子窜进去通风报信, 没过多久, 崔大伯等人急匆匆跑到门口。
只见那个驾车的年轻人走下车, 先是唤了一声, 得到车厢里允诺,才弯身掀开车帘。
从车里出来的青年好似又长高一截, 崔净空已经同村人印象里那个崔二大不一样了——一席竹叶暗纹玄色锦袍,肩头撑展,划出两条平直的线。
白脸长身, 两只黑眼珠好似在冰窟里涤荡过, 只冷淡扫过门口崔氏众人, 崔大伯问候的话便梗在喉头,脚下一步也踏不出来。
崔净空却毫不在意,众目睽睽之下,他转身抬手,一只弱手从车里伸出,顺势搭住他掌心,女人紧接着自车厢里探出了身。
众人眼前一晃,这才认出是那个崔泽死后留下的小寡妇,她几乎改头换面了。翠纹裙外披了一件织锦披风,脸便埋在一圈柔软的兔毛领间。
那张以往消瘦、总是笼罩着一层悲戚的脸,如今两颊丰盈,皮肤润泽,杏眼荡漾着水意。
冯玉贞甫一下车,便被周围直直盯着他们的人群吓住了。放着不管也不是事,两人对着人群弯一弯腰,权当给这些叔婶爷奶们拜年了。
碍于这辆马车和崔净空身上的威势,村人有些畏怯,这一拜倒是打消了隔阂,七嘴八舌问候起来。
在门口热闹半天,崔大伯才勉强插嘴,请两人进到老宅里。
崔净空和男人们坐在堂屋,他被迎到上位,并没有要给他们磕头拜年的意思。
崔大伯他们哪儿敢有什么意见?崔净空来便足够叫他们受宠若惊的了,即使他只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听他们一溜儿的阿谀逢迎。一句话也懒得搭理。
冯玉贞同那些婶娘们在偏房围坐着,她们都很艳羡地打量冯玉贞的一身行头,问问她的银钗,揉揉她的披风,连连称道:崔二很是孝顺呢,一朝发达,也不忘她这个长嫂。
私下不约而同想:冯玉贞实在撞了大运,要么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冯玉贞不过就和崔二在砖房做饭洗衣照顾短短半年,便换来一世的荣华富贵。
对于她们嘴里对崔净空“孝顺”“知恩图报”的种种赞美,冯玉贞脸上只挂着浅淡的笑意,手却不自觉拧了一下袖口。
不无心虚地想,崔净空对她……可和所谓对长嫂的“敬佩”不搭边。
想起前两日崔净空还犯浑,在床榻上叠声喊她嫂嫂,她听不得这个称谓,涨红着一张脸去打他,越打越起劲儿,她奈何不了,被顶.撞地软了身子。
别人都未察觉不对,唯独刘桂兰通晓其中的微妙。聊了半晌,刘桂兰道水快烧开了,起身要去为冯玉贞端杯热水来。
冯玉贞也紧随着站起,借口小解,这才寻着机会,和刘桂兰单独说两句话。
两个人面对面,都显得更为放松,冯玉贞挽住她,刘桂兰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贞娘,你们还回来做什么?就他们这个觍着脸的狗样,我都嫌丢人。”
冯玉贞没有反驳,只一想起方才崔大伯几个大男人卑躬屈膝,挤着笑容,也忍俊不禁,摇摇头道:“我们是想来看看大伯母的。”
她说到正题,正色道:“大伯母,我并非有意要在正月里找你晦气,只是前两日梦见你一场秋雨受寒,发起高烧,没过几天,竟然就……我倒愿意这都是假的,只是大伯母,你定要保重身体。”
时人忌讳轻言生死,再说冯玉贞一番话又与托梦之类的怪力乱神挂钩,然而她目光定定望向她,语气也添了几分郑重。
刘桂兰迎着她的视线,心中一凛,随即点点头,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两人走到生火的厨房,刘桂兰将煮沸的热水倒进茶壶,递给冯玉贞,叫她捧着路上暖手。
正走着,她好似猛地发现什么变化,一时站定,退到冯玉贞身后,眼睛往下一瞟,忽地惊喜道:“贞娘,你的腿什么时候好的?诶呦,一点毛病也看不出来了!”
冯玉贞被说了有两分羞意,她笑容腼腆,说是机缘巧合之下,请了先前在隔壁村游历的老大夫医治。
她其实还是走不快,站立的时间也不能过长,否则左腿就会胀痛。一次硬生生痛醒,全赖于身旁的小叔子为她半夜来回按抚。想起这些事,净白的脸上便不自觉露出一派柔情来。
刘桂兰端详着她,发现果真是大不一样了。
崔泽丧礼那天,粗麻布往她一套,身子瘦得一阵风吹来都要打摆。现下却秾纤合度,脖颈秀致,滚金边的腰带一束,腰是腰,臀是臀,丰盈美满,上下几处都标致极了。
这些变化全是向好的,虽然叔嫂背伦令人不齿,可刘桂兰却无法对他们多加苛责,在她眼里,这两个孩子都是过尽了苦日子,此番苦尽甘来实属不易,多余的,她也管不了。
她喟叹道:“说起来,泽哥儿的忌日也快到了,整一年了。”
提起亡夫将至的忌日,冯玉贞心绪沉沉。她至今还记得两人唯一共度的那个春节,他们有说有笑包饺子,崔泽从镇上特意买了一壶酒,各自斟上两杯。
之后抵足而眠,她听见柴火噼啪的爆响声,汗湿的身子紧紧贴着,丈夫将她整个抱在怀里,在她耳畔低声急促相求,求她为他生一个孩子。
经年岁月,崔泽的爱意愈久弥新,每每忆起,便张开将她细密包裹其中,难以抽身。
她再回过神,只听刘桂兰说到半截的话。
“……崔泽的牙牌我去年十月那会儿找到的,原来是叫家里那个死鬼藏在抽屉的暗盒里。可到底是晚了,唉,都怪我……”
“他的牙牌?”
“就是你四叔牵扯出来族谱的当天,我请空哥儿代为向你告知的事,崔泽的牙牌我总算找到了。”
代为告知?冯玉贞想起那个族祠里昏暗无光的夜晚,青年静静陪在她身侧,可是——他从未跟她说过任何事。
冯玉贞升腾起强烈的不安来,眼皮忽地一跳,仍然强装镇静道:“大伯母见谅,我那时实在伤心,迷迷糊糊没听全,劳烦您再跟我讲一遍罢?”
刘桂兰不作他想,也不着急回去,转头去房里拿崔泽的牙牌,想着给冯玉贞留个念想。
“泽哥儿并非是故意不给你往族谱上记名,你跟他做过夫妻,他不是那种混人,是真想着同你好好过日子呢,只是他的苦衷也良多……”
她一路絮絮叨叨说着,前因后果都对冯玉贞掰扯地清清楚楚,进屋后便翻找起来,没注意一直走在她身旁的女子情绪已然掀起了浪潮。
等她把那张冰凉的牙牌递交给冯玉贞手上,没来得及说两句劝慰的话,却看见对面的人兀自红了眼睛,泪珠蓦地涌出眼眶,宛若两行晶莹的玻璃珠子,顺着下巴颏儿流到衣襟上。
刘桂兰赶忙将人搀扶到炕上,抚着她后背顺气。
冯玉贞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胸中的情感复杂地几乎要溢出来。
笑的是四下流离的两辈子,曾有一个人真诚地爱过她,将她放在心上仔细爱护,细致盘算过两个人并肩而行的未来。
白雪不染污浊,月光依旧皎洁,高悬天际,穿透厚重的迷雾,重新温柔地照耀在她身上。
崔泽令她有多欢喜,崔净空的隐瞒就令她多痛苦。她清楚地意识到:他从这么早的时候,就开始骗她了。
那时冯玉贞初初知晓自己在族谱上无名,一旦想起同亡夫相处的点点滴滴,无论白日黑夜,总止不住崩溃痛哭。
崔净空只看着,送来恰到好处的安慰,递给她温水、与她共骑一马和一片沉着星子的湖泊。
彼时的她毫无防备,拖着一身伤口,急于寻一处安稳地界儿疗伤,于是在体贴的小叔子这里一头沉沦下去。
她问过他的。冯玉贞接过刘桂兰递来的帕子,粗粗抹了两把脸,目光凝滞在手里亡夫的牙牌上。
那次她回到砖房,临走前问过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事瞒着她。
青年目光幽深,同她说,绝无其他。
她信了。
指尖沿着牙牌上的两个刻字描摹,特别是那个对她而言生僻异常的“泽”字,缓缓写过十几次,欲图记住他的笔画。
冯玉贞忽地明白,她永远无法看穿崔净空。
她被他三番五次耍地团团转,那些被隐瞒真相的时日,崔净空是否跟看马戏似的瞧着她痛哭流涕?
崔净空是什么人?日后一手搅动朝堂风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她一个无知村妇,到底从哪里来的勇气和自信,竟然可笑地以为自己三言两语能够牵制住他?
冯玉贞骤然感受到心口发寒。她止不住去怀疑,那些二人之间的耳鬓厮磨、柔情蜜意,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