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王大海从院墙上冒出个头来,气喘吁吁跳落在地:“哎呦,怎么落锁这么早,害我翻了半天墙……”
他擦一把汗,小跑过来:“余大人,按您说的,每家人都去看过了。这七户人家的住处相隔很远,没有共同熟识的街坊邻居,不过这几家的孩子,都在义学读书。”
“要说共同的熟人,最有可能还是在义学中。”
祝盛安微微一愣:“老师也发现了?”
“并不难猜。”余非明看了他一眼,“只是我习惯先推断,再取证。殿下同我恰好相反罢了。”
“……”祝盛安哪能听不出他是在说自己基础不牢靠,抿了抿嘴,没作声。
余非明拍了拍他的肩:“殿下极有天分,若能下力气苦学,来日办案的本事必将远超于我。”
“而这些本事,日后理政处事,都用得上。王爷王妃用心良苦,望殿下明白。”
叮嘱完,余非明才道:“我们分头行动。我和杨益找受害人,殿下和王大海找作案人。”
“我和杨益今日已看过了案发地,也在城中转了一遍。宁安县城就这么点大,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传得沸沸扬扬,但今日却没发现关于这些失踪坤君去向的可用传言,他们极有可能是被悄悄绑出城去了,明日我和杨益要去周边村落问问。”
“殿下和王大海一道,排查义学中的所有夫子和杂役,切记不要打草惊蛇。城中和附近村落都没有找到线索,要做得这么干净,作案的应当不止一人。”
第二日一大早,祝盛安就和王大海出了门。
宁安县的义学共有三位夫子,两位教识文断字,一位教算术。张夫子就是教识文断字的,失踪的七位坤君,全是他课堂上的学生,而且是经常受他表扬,到他家里上过小课堂的学生。
排查了半日,两人仍将目光聚集到了张夫子身上。
另两位夫子,以及在义学中扫撒的杂役,都不会同学生们走得这么近。
因为义学本就只是普及教育,没有人会觉得这里的学生能够出人头地。稍微有些家底的,都会咬咬牙送孩子去昂贵的私塾读书,那才是出秀才、出举人的地方。
但这位张夫子却是个怪人,他讲课的内容、布置的课业,都和私塾夫子无异。
可私塾要从三四岁读到九岁,义学却是两年换一茬人,两年之后学会了基本的识文断字,绝大多数孩子就不会再学了。
极少数愿意继续读书的,张夫子就给他们开小灶,让他们到自己开的私塾来蹭课,如此才有了陆悠悠这样,从义学中出来,却能考中童生的“天才”。
“虽然这位张夫子同学生走得近,可他实在没有作案的动机。”王大海坐在茶棚里,眼睛盯着不远处张宅的大门,小声说,“他在这些学生们身上倾注如此心血,不收一分一毫,定是希望学生能出人头地。这样的夫子,怎会害自己的得意门生?”
祝盛安手里握着茶杯,眉头紧蹙:“可除了他,还会有谁?”
正说着话,那边的张宅大门开了,半大少年们涌出来,朝里头的夫子行礼道别,陆悠悠也在其中。
“张夫子那边散学啦。”茶棚里有茶客看了一眼,“啊呦,学生不少呢。”
“张夫子教得好嘛,他的学生出了好多童生了,还有中举的。大家伙都想把孩子送来读书。”
“怎么还有几个义学的学生?”
“那是张夫子破例收的,都是聪明好学的坤君。听说张夫子年轻时没钱去京城应试,错过了好机遇,这才对穷人家的孩子优待些。”
学生们陆陆续续走完了,祝盛安仍盯着张宅看,站在门口的张仲学是个书卷气很重的清瘦男子,约莫三十岁,眉清目朗,样貌不差。
祝盛安忽而低声道:“张夫子为何没娶妻,只收养了一个孩子?”
“不知道。”王大海也往那边看着,“看他这样,又是读书人,年轻时应当行情很好才对。就算那时候穷,现在也该娶婆娘了啊。”
正在这时,张宅又走出来一个少年。
这少年约莫十五岁,穿着可比刚刚的学生们好多了,但神态畏缩,还不如方才那些穷人家的孩子。
“父亲,午饭做好了。”
张仲学一看见他,眉头就皱了起来。
“教了你好多遍,把腰挺直,同人讲话要直视人家的眼睛。你是读书人,又不是做贼。”他一巴掌拍在少年背上,“挺起胸膛!”
少年连忙直起腰来,这才能看出来,个子并不矮。
“上午的课上了一半,你跑到哪去了?”
“我……我去做午饭了。”
张仲学恨铁不成钢,拿手指戳他的额头:“做午饭?家里下人做的饭不能吃吗?你非要自己做?我教你读书,是望你以后有大出息,不是让你嫁个好人家,以后在锅碗瓢盆里打转!”
被他戳了几下,少年刚挺起来的背又塌了,紧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看他这样,张仲学干脆一甩袖子,进了家门。
“唉,鹤翎这小子呀,确实不争气。考童生考了好几年了,张夫子就等着他考上童生,把他送去青松书院读书呢。”
有茶客压低了声音:“毕竟是捡来的孩子,没读书的天分也正常。”
祝盛安的指尖敲着茶桌,有些焦躁,如果张夫子真是风光霁月的一个人,那此案就没有其他嫌疑人了。
而作案人一日不抓,就可能还会有受害人。
他想了想,同王大海道:“先抓人。”
王大海一惊,连忙道:“殿下,不能打草惊蛇啊!”
“那就全抓了。”祝盛安道,“义学的所有夫子、杂役,还有他们的家人、家中的下人,全抓起来。”
“不行!”王大海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读书人最讲究清誉,若像殿下这般行事,即使夫子们能平安出来,但他们以后如何做人?”
祝盛安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腾的站起来:“我管他呢!”
他去衙门叫了官丁,将义学的夫子杂役及其家人、家中下人,一网全抓了,关在县衙大牢里。
宁安县一下子就闹翻了天,义学夫子们的学生虽穷,但人多,全聚集在县衙门口,不吃不喝,求世子殿下放人。
张夫子的学生们更以自己身家性命担保,说夫子绝不是作奸犯科的人。
县衙外闹了一下午,祝盛安虽然纨绔,但也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县太爷一个劲擦汗,在他跟前来回转:“殿下,您给句话啊?”
王大海带人搜完夫子杂役们的家,匆匆走进县衙,脸色十分难看:“殿下,没有任何线索。”
审讯的捕头也出来了,夫子们一一交代了行踪,和家中下人的口径对得上,和之前走访街坊邻居们的口径也对得上,没人有作案的嫌疑和机会。
县衙大门外学生们还在高喊放人,祝盛安紧紧抓着腰间的剑,只能道:“……放人。”
天色尚不晚,夫子们由人扶着,从大牢里走出来,出了县衙,登时门口的学生们一片欢呼。
不少学生涌到张仲学跟前,关切地问他有没有事,将扶着张仲学的张鹤翎挤到了一边。
祝盛安站在县衙门内,远远看着,人群中的张鹤翎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祝盛安同他短暂地对视了一眼,张鹤翎似乎笑了笑,又转回了头。
脑中有灵光一闪而过,可是祝盛安没能抓住。
当天夜里,六名坤君失踪。
翌日早晨接到官丁的汇报时,祝盛安心头才咯噔一声,一下子想起了张鹤翎冷冷的、讥讽的笑。
他悚然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飞奔出去,一路纵马跑到张宅,但张鹤翎已不在了,张仲学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买宣纸了。
只差一步!他已抓到了凶手,竟然又把他放走了!
祝盛安悔恨地猛一捶门,返身就走。张仲学似是料到什么,追着他跑出来:“殿下,难道鹤翎他?”
“若你知道他可能去哪里,现在就告诉我。”祝盛安回头看了一眼,“他小小年纪就犯下大案,乃是父不教之过。”
张仲学脸色煞白,慌乱地思索片刻:“这孩子没出过远门,若是出城,只有我每年踏青带他去的浔山,他还算熟悉。”
祝盛安派人急急给余非明送信,自己和王大海带着一众官丁,骑马飞奔出城。守在县衙门前的陆老头看见他们经过,连忙爬起来,拖着跛腿在后头追。
“殿下,我家悠悠到今天都没回来,是被人抓走了吗?”陆老头急急地跑,拐杖拄在地上砰砰作响,“我叫他不要那么晚出去提水,他偏不听!我叫他不要出去的呀!”
他悔恨地抹一把眼泪,胸膛喘得像个破风箱:“殿下,您能救救悠悠吗?只要他能活着回来,要我干什么都行,我愿意跟他换呀!”
马蹄奔驰,很快将他远远甩在了背后,陆老头徒劳地追着,像在追孙儿远去的背影:“我愿意跟他换呀……”
出了城,祝盛安同余非明汇合,一行人从白天跑到黑夜,终于在浔山里找到了坤君们的碎尸。
他们被轮番地欺凌过,内脏被剖出,四肢和头颅被剁了下来,扔在杂草堆里。祝盛安昨日还见过的陆悠悠,就因为他一时的鲁莽,这样无声无息死在了荒野里。
不远处还有之前失踪七人的尸骸,已经烂得露出骨头架子了。
余非明一把提起祝盛安的后领,狠狠将他按在了碎尸堆里。
王大海吓得连忙去拉:“大人!大人!不可啊!”
余非明的嘴角抿得死紧:“殿下好好看着他们。”
“这就是最底下的,任人宰割的无辜百姓。来日殿下做了东南王,东南数百万人的性命皆握于殿下一手,殿下每一次算错、每一步走错,都会给无数人带来灭顶之灾。”
“可殿下呢?平日里虚度光阴,碰上大事莽莽撞撞不顾后果,踏出一步又不踏到底!殿下可想过来日怎么执掌东南?殿下可想过自己何配世子之位?!”
祝盛安跌在碎尸血肉里,陆悠悠被砍下的头颅就在不远处,曾冲他展颜一笑的少年,已成了一堆碎肉。
那张清秀的脸上只剩极度的惊恐和怨恨,眼珠像要从眼眶中瞪出,直直地、空洞地望着祝盛安这个方向,仿佛在问,世子殿下,你为什么没算到呢?
那些不甘和怨恨仿佛从身下的碎肉中一点一点爬上来,像水鬼一样缠住了祝盛安,他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想抵抗那恐惧和痛悔,徒劳地说:“对不起……”
滚烫的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跛着脚追在马后的陆老头仿佛又在他耳边讲话。
“殿下,我家悠悠是被人抓走了吗?”
“殿下,您能救救悠悠吗?只要他能活着回来,要我干什么都行,我愿意跟他换呀!”
他泪流满面,喃喃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