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里看上去并不像个富贵人家的大老爷。他精明干瘦,晒得黝黑,两只眼里闪烁着算计,十足是个从底层绞尽脑汁爬上来的奸商模样。
祝盛安和雀澜一道走进正厅,郑里立刻迎上来:“草民郑里,见过世子殿下。这位就是少夫人罢,真是花容月貌,跟世子殿下天生一对呀!”
“坐。”祝盛安冷淡地抬抬下巴。
郑里悄悄打量着世子殿下的脸色,见他不冷不热,心里有些着急。
祝盛安昨夜进城,将搜捕的土匪全部押到城外砍了头,没留一个活口,是个斩草除根的狠人。
如今世子殿下的两千多人牢牢掌控着澹州府,他只怕得罪了这位阎罗,全家都要倒大霉了。
见祝盛安和雀澜在上首坐了,郑里赶紧先一步认错:“殿下,草民方才没有亲自前来,实在是今早小儿病情加重,急糊涂了。”
他急急把自己撇清:“草民吩咐下人来求情,哪知道这些狗奴才不经事,竟然直接在您这儿闹起事来。待会儿草民就把他们全送来,任凭殿下处置。”
这些摸爬滚打发家的商人,都是见风使舵、和稀泥的老手了,应付年轻不经事的达官贵族,自有一套钻空子的话术。
郑里这么一说完,觉得世子殿下顾忌着名声,应该也不会太过苛责自己,哪知道祝盛安语气突变,大声质问:“你还想把这些闹事的下人送进王府别苑?”
郑里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只听坐在世子殿下身旁的少夫人柔声道:“郑老爷自己教训不了这些刁奴,还要殿下出面?这些鱼龙混杂的人进了别苑,谁知道会做些什么,保不齐城中的土匪会混在里头呢。”
郑里背上唰地冒出冷汗,扑通就跪在了地上:“殿下,草民一时糊涂,忘了王府别苑不能随意进出的规矩了!草民回去定好好教训这些刁奴!”
上头的少夫人却不放过他:“不过这么说起来,要是这些下人里头真混着土匪怎么办?我看寻常下人也不敢在王府别苑门口闹事罢。”
雀澜笑意盈盈转向祝盛安:“殿下,不如帮帮郑老爷,看看他家是不是有土匪混进去了。”
郑里哪敢让他们这样帮,世子殿下要是带人来搜他家,那扯出的事可就多了!
他连忙说:“不劳殿下,草民回去定会好好把家里的下人排查一遍。若发现可疑之人,立刻扭到府衙去。”
上首坐着的少夫人总算没再说话,郑里抹了一把汗,仍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祝盛安喝了一口茶:“你虽做事不妥当,倒也没犯什么大错,起来罢。”
郑里这才唯唯诺诺地起身,到下首去坐,屁股还没坐稳,就听祝盛安又开口:“你家公子得的是什么怪病?”
郑里立刻苦着一张脸:“草民也不知道啊,小儿是突发的急症,在城里看了一圈,也没有大夫能治。澹州这地方太偏僻了,哪有什么好大夫,只能出去找。”
祝盛安道:“巧了,我这里倒有一位好大夫。”
他看向雀澜:“我夫人师从不世出的杏林高手,在疑难杂症上尤其拿手。此时城中搜捕土匪,不便开城门,就让夫人先看看。”
郑里愣在原地,嗫嚅着想说话,雀澜柔声道:“我在府中也是无事,倒乐意给人看病。只怕郑老爷觉得我年纪轻,医术不高明。”
郑里想说的话,都叫他给堵死了。他一介白身,也不敢真说少夫人医术不高明,可少夫人若是真有点本事,去他家里一看,不就露马脚了么?
他急得连连擦汗,忽而急中生智,道:“这怪病会传染,怕少夫人去了……”
雀澜柔声道:“既然会传染,怎么你家的下人没事,你也没事呢?再说,这病若是会传染,就更不能出城了。”
郑里都要编不下去了,额上的冷汗一直往下流。
雀澜道:“你家公子,是真病还是假病呀?”
祝盛安冷冷道:“你可知道在我面前耍花枪的下场?”
郑里这才反应过来,这两位早就知道他在唱戏了!
祝盛安道:“既然你家公子没病,那就请他暂时到我这里作客罢。恰好我这地牢里,还有许多空位。”
郑里只得一个儿子,宝贝得不得了,闻言立刻跪在了地上:“殿下,我什么都讲,我都交代,求您网开一面!”
祝盛安笑了笑:“你现在知道要交代了,可我现在不想听了。”
他一扬手,门外进来几个士兵,拖起郑里就往外走。
郑里满以为世子殿下会对这些秘密有兴趣,哪知道世子殿下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又或者是,世子殿下早已知道了。
没有这些信息作为筹码,他就是一颗毫无作用的弃子。郑里这时才真正慌了,一面被拖着倒行,一面挣扎着大喊:“殿下,我什么都知道!您不是在查官粮吗!这城里的粮食去了哪,怎么走的……”
祝盛安只是冷淡开口:“把他的嘴捂上。”
士兵随手扯下脖子上的领巾,一把塞进郑里嘴中,将他拖了下去。
等人走得看不见了,雀澜才挥退了一众下人,轻声道:“殿下,我们会不会打草惊蛇?”
祝盛安道:“无论他今日有没有从这里走出去,林泉生都不会再相信他了。且看看林泉生还有什么后手。”
然而从白天到了晚上,林泉生那边没有一点异动。
用晚饭时宋奇回来了一次,上报说林泉生一整日都在四处查看城中受灾情况,没有异动,此时已回府。
祝盛安便又打发他出去继续盯。这一去便到半夜都没再回来。
“都二更天了,今日郑里这一出没闹成,难道林知府就放弃出城了?”雀澜坐在桌前,拿了剪子剪去灯花,烛台上的蜡烛火苗便矮了些,过一会儿又慢慢蹿高。
祝盛安也没休息,眉头紧蹙,手指敲着桌面。
这时的整个局面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
他们在等对方的下一步动作,好获取更多信息,去揣测对方的真正意图,可又怕对方蛰伏着突然出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报——”
一道由远及近的急促通报声划破了宁静,是武泽的声音。
祝盛安和雀澜同时一震,一下子站了起来。
“殿下!”武泽不顾失仪,冲进了祝盛安的院子,“城南城北两处粮仓起火了!”
祝盛安愣一愣,今早那道稍纵即逝的灵光,终于被他抓住。
若这回土匪成功洗劫澹州,朝廷不日就会派钦差下来,稽核损失。若澹州的粮仓“恰好”在洗劫中受损,钦差稽核后便能盖棺定论,这不见的粮食是被土匪抢走了。
林知府根本无须自己再想什么办法解释官粮空虚,土匪洗劫就是最好的解释。
经此洗劫,钦差定论,澹州官粮空虚就成了名正言顺,朝廷不仅不会罚他,还会再拨下粮食救灾。
青莲教根本不是同林知府闹崩了,而是帮林知府一起做戏,瞒天过海!
祝盛安狠狠一捶桌子:“他原先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便将计就计,竟让我代替钦差,成了他的证人!”
雀澜也没料到这林知府行事如此大胆,知道世子殿下已发现了他勾结土匪,竟明目张胆地反过来利用世子殿下。
他按住祝盛安的肩膀:“殿下稍安勿躁,还有办法。”
祝盛安胸膛急促起伏着,握紧了拳头:“去城北仓库。他想做个死无对证,我偏不如他的意。”
城北的官粮仓是早年间修建的青砖瓦房,并不像木屋那样容易失火,可祝盛安带着增援亲兵赶到时,仓库火势已经极大。
武泽望着熊熊大火,喘着气道:“这火不正常。寻常瓦房起火,火势小,烟大,哪会像这样烧得这么旺,却没有烟。”
雀澜道:“有人早准备好了,仓库里定有大量木柴、干草和火油。不然……殿下!”
眼看着祝盛安的锦衣从旁闪过,雀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火这么大!殿下做什么!”
祝盛安要甩脱他的手:“这些仓库都是空的,待大火将屋子烧塌了,就什么证据都没有了!后面没起火的仓库得救下来!”
看他不是要往火里冲,雀澜松了一口气,道:“要救火,也不必殿下亲力亲为。”
武泽在旁道:“少夫人说的是。属下刚发现失火时,已叫人去救后头的仓库了,刚刚又增派了人手,殿下不必担心。”
祝盛安这才松了一口气,吩咐道:“你带所有人都去救火,这前头的仓库已救不了了,后头还没烧起来的,能救多少是多少。”
“是。”武泽领命而去,带着亲兵们绕过仓库正门,往后跑。
雀澜松开了祝盛安的衣袖,见世子殿下的衣服都被自己扯乱了,就伸手给他理了理。
“殿下今夜怎么这么急?”雀澜稍稍回想,“不过,之前在腊子山时,殿下也急的。碰上这样突发的事,自己一个人就冲出去了。”
祝盛安没作声,只盯着前方熊熊燃烧的仓库,扑面而来的热浪熏得他额头出了一层汗。
雀澜刚想再说话,耳中忽然听见一道细微的破风之声。
他反应极快,立刻往旁一扑,将祝盛安扑倒在地,两个人搂着骨碌碌滚了几步远。
一支细小的□□擦着雀澜的后背飞过,划破了他的外衫,射入熊熊大火之中。